第九章 共君此夜須沉醉

第九章 共君此夜須沉醉

有人說,如果一味沉溺在喜劇里,

也許喜劇會成為悲劇;

而如果從悲劇里走出來,

悲劇又會變成喜劇。

容若生命里,一段難得的喜上加喜的好日子,

誰知道這些喜事都意味著什麼?

容若迎來了生命中少有的春風得意的好日子,簡直可以輕狂地說:「萬事皆好,只欠煩惱。」

這是康熙十五年(1676年),容若22歲。

這一年容若生命中發生了至少三件大喜事。

第一喜,是金榜題名。

三月,容若參加殿試,中了二甲第七名進士。在殿試中,一甲取前三名,分別是狀元、榜眼、探花,因而容若算是在殿試中考進了前十名。這是和漢族生員同題考試,能夠取得這樣的成績,對於一個滿族人來說,是極其難能可貴的。那一年,翁叔元、葉舒崇、高琯等同年及第;主試官為吳正治、李霨、宋德宜、田六善。

據法式善《清秘述聞》,張任政在《納蘭性德年譜》中所記此次廷試的試官及試題如下:

主試官:江夏吳正治當世、高陽李景霱霨、長洲宋右之德宜、陽城田兼山六善。

試題:「君子義以」一節、「誠者天之」一節、「人有恆言」至「在身」。[2]

這是出自三部書的三道題,第一題出自《論語》,整句是:「君子義以為質,禮以行之,孫以出之,信以誠之,君子哉!」

第二題出自《中庸》:「誠者天之道也,誠之者人之道也。」

第三題出自《孟子》:「人有恆言皆曰天下國家。天下之本在國,國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

可能有人會覺得奇怪,這題目怎麼居然不完整,只有四個字的提醒?因為在科舉時代,考生們必須把四書倒背如流,只要提到兩三個字,後面的內容必定張口就能成誦,自然也要知道是出自哪部書。

容若的書法和流水行雲、鞭辟入裡的文筆都讓考官讚不絕口。作為一個滿族人,能把漢語學得如此出神入化,足見容若不僅有天分,確實還下了不少功夫。

張榜那天,明珠府上車水馬龍,前來道喜的人絡繹不絕。而明珠人逢喜事精神爽,端的是合不攏嘴,心裡樂開了花。

容若倒是沉得住氣,他一直微笑著跟父親一起招呼客人,並沒有過度狂喜。

此次金榜題名在他自己的預料之中。三年前因病無法參試的遺憾,算是得到了補償。

不過,這件喜事的結果有些奇怪。按照常理,容若中了進士,明珠又深得康熙器重,他應該得到重用才是。可是,容若卻在長達一年多的時間裡沒有得到任何任職方面的消息。明珠婉轉地向康熙提起過此事,然而康熙顧左右而言他,明珠是個聰明人,碰了軟釘子,於是也只得閉口不提。

關於這件事,康熙皇帝是怎麼想的,還真是讓人看不透。關於這一點,以後再詳細分析。

第二喜,是詩名鵲起。

春夏之交,容若經詩友介紹,結識了一個非常重要的朋友——顧貞觀。

這顧貞觀是個什麼人呢?

此人自稱「第一飄零詞客」,明崇禎十年(1637年)出生於無錫,比容若差不多年長十八歲。

他的曾祖顧憲成,是晚明東林學派的領袖;祖父顧與渟,四川夔州知府;父親顧樞,才高博學,為東林學派另一領袖高攀龍的門生。母親王夫人也是生長於詩書禮儀之家。貞觀「稟性聰穎,幼習經史,尤喜古詩詞」,其兄弟姊妹都頗具才名。少年時代,貞觀即參加了由吳江名士吳兆騫兄弟主盟的「慎交社」。在詩社成員中他年紀最小,卻「飛觴賦詩,才氣橫溢」,與聲望甚隆的吳兆騫齊名,並結為生死之交(請大家記住「吳兆騫」這個名字,另外的章節里,我還要著重講一個跟他有關的故事)。

大約在順治末年,顧貞觀辭親遠遊,到達京師,康熙元年(1662年)以「落葉滿天聲似雨,關卿何事不成眠」一句廣為人知。

我們來看一首顧貞觀的詞:

滿庭芳用蔡友古韻

別院收燈,空樓倚笛,穿花漏點分明。飄來蘭麝,驀忽見雲英。借與人間風月,瑤台路、特地逢迎。冰輪滿,無端吹暈,直是妒娉婷。

相攜尋舊約、玉顏絲鬢,種種堪驚。只幾番離合,斷送多情。欲問飛瓊伴侶,塵根在,枉費丁寧。遊仙去,一行清淚,為子誤三生。

好個「遊仙去,一行清淚,為子誤三生」!確實是才子風範。

康熙三年(1664年),顧貞觀任秘書院中書舍人。康熙五年(1666年)中舉,改任國史院典籍,官至內閣中書。次年康熙南巡,他作為扈從隨侍左右。在國史院任典籍期間,曾修訂其曾祖顧憲成的年譜《顧端文公年譜》,又為其父編定文集《庸庵公日鈔》。康熙十年(1671年),因受同僚排擠,鬱郁不得志,最終落職歸里。

用一句話概括,顧貞觀是個才華橫溢卻不被俗世所容的人才。古今有才之人,極易恃才傲物,此為大忌。近代曾國藩有云:「天下古今之庸人,皆以一惰字致敗,天下古今之才人,皆以一傲字致敗。」此言不虛,也就是說,凡人要戒懶,有才華之人要戒傲。

而這顧貞觀放浪形骸、恃才自傲,當然不為世人所容。

然而容若卻和顧貞觀一見如故,很快便成為忘年之交。

他們是在康熙十五年(1676年)文友聚會時認識的,那時容若22歲,顧貞觀40歲,彼此一見,視為知己。

在這次聚會裡,容若為題顧貞觀所繪《側帽投壺圖》寫下一首《金縷曲》,一時間在京城眾口傳誦,眾手傳寫。

這首詞是這樣的:

金縷曲贈梁汾[3]

德也狂生耳。偶然間,淄塵京國,烏衣門第。有酒惟澆趙州土,誰會成生此意。不通道、竟逢知己。青眼高歌俱未老,向尊前、拭盡英雄淚。君不見,月如水。

共君此夜須沉醉。且由他,蛾眉謠諑,古今同忌。身世悠悠何足問,冷笑置之而已。尋思起、從頭翻悔。一日心期千劫在,後身緣、恐結他生里。然諾重,君須記。

應該說容若的這首詞流露了自己的真性情。他的詩詞之所以大獲稱譽,還與當時的名士王士禎(號阮亭)有一定的關係。

其時王士禎詩作名揚天下,官位也不斷遷升,是清初文壇公認的盟主,所有詩壇新人、文壇後輩到京城求名師指點作品,往往首先拜見王士禎,如能得其一言片字褒獎,就會聲名鵲起。那王士禎也確實是識才、愛才之人。

王士禎本人的作品如何?讓我們來看看他頗有影響力的一首詞:

浣溪沙紅橋

北郭清溪一帶流,紅橋風物眼中秋,綠楊城郭是揚州。

西望雷塘何處是?香魂零落使人愁,淡煙芳草舊迷樓。

應該說這首詞確實華麗工整,幾乎挑不出毛病。但筆者個人認為全詩沒有獨特的、讓人驚艷的、過目不忘的東西。真正的才華,是可以鎮住人的。

儘管如此,王士禎提攜了不少文人及作品,還是值得肯定的。

比較典型的一個例子是,蒲松齡當時是落拓不第的文人,他撰寫的《聊齋志異》起初不為人知,當蒲松齡經人介紹輾轉找到王士禎時,王士禎大為讚賞,他仔細讀過,同時在書上做了點評,所謂「加評騭而還之」,還贈詩蒲松齡:「姑妄言之妄聽之,豆棚瓜架雨如絲。料應厭作人間語,愛聽秋墳鬼唱詩。」隨後,為了讓《聊齋志異》出版,王士禎在該書上大書「王阮亭鑒定」,使得各家書坊爭相求索書稿,刊刻此書,《聊齋志異》才得以名揚天下。

這讓我想起前一陣流行過的一個段子,說人生要經歷五大發展階段:首先自己要行;其次要有人說你行;再次,說你行的人要行;然後,你說誰行誰就行;最後,誰敢說你不行。

看來一些人生規律,古往今來,大抵相同。

話說在康熙十五年(1676)年,王士禎稱賞容若和馬雲翎兩位新人,使得這兩人聲名鵲起,「文士爭相延接」。然而後來王士禎與明珠有了矛盾,於是容若的詩詞再也不見王士禎提起,甚至王士禎收集整理當時文人的文集里,也不見容若的作品。只不過歷史長河大浪淘沙,是金子,總會發光,如今納蘭詞的影響,已然遠遠在王士禎之上。這是當時的人無法預料的。

雖然容若與王士禎交情極淺,和顧貞觀卻緣深情重,成為終生好友。

像容若和顧貞觀這樣,一經相識,便肝膽相照,成為至交,實在是少數。顧貞觀對容若的生活產生了非常積極的影響,無論詩詞,還是情感。這是后話。

在顧貞觀的影響下,容若在這一年開始把自己的部分詞作集印為《側帽詞》。

「側帽」這兩個字,是什麼意思呢?

側帽的典故和一位名叫獨孤信的美男子有關。

獨孤信生於502年,卒於557年,本名獨孤如願,字期彌頭,鮮卑族,雲中(今山西大同)人,西魏、北周將領,這樣一位文武雙全的美男子,他的一言一行都是眾人模仿的對象。

某天,獨孤信出城打獵,不知不覺中天色已晚,他要趕在宵禁之前回到城中,便快馬加鞭。就這樣,一騎紅塵,風聲陣陣,他連頭上的帽子被風吹歪了也不自知,估計知道了也來不及扶正。不明就裡的人看到獨孤信歪戴帽子的形象,覺得他看起來非常瀟洒,為之傾倒。第二天,滿街都是模仿獨孤信側帽的男人。

顧貞觀和容若用「側帽」這個典故的意思也就不言而喻了。

後來,容若的《側帽詞》還流傳到了朝鮮一帶。據阮葵生《茶餘客話》記載:吳兆騫在寧古塔,行笥有《菊庄詞》《側帽詞》《彈指詞》三冊,會朝鮮使臣至,以金購去,三人之詞遂流譽外邦。

在經常聚會的這幫詩友中,有個人非常值得一提,他就是曹雪芹的祖父曹寅。曹寅比納蘭容若小三歲,生於順治十五年(1658年),家道殷實,母親孫氏是康熙的乳母,康熙為皇子時,曹寅也曾入宮擔任康熙的侍讀。

曹寅工詩詞,廣交名士,養戲班,造園林,刻精本書籍,容若和曹寅過從甚密。他們身邊聚集了一大批名人雅士,比如姜宸英、嚴繩孫(字蓀友)等人。

就在京城的詩人們飲酒作詞的時候,南方三藩之亂戰火正熾。有一次嚴繩孫回南方,容若撰寫詩詞以贈之。

容若對朋友的一片痴情以及希望立功疆場、上陣殺敵的願望在這些詩詞中表露無遺。

送蓀友

人生何如不相識,君老江南我燕北。

何如相逢不相合,更無別恨橫胸臆。

留君不住我心苦,橫門驪歌淚如雨。

君行四月草萋萋,柳花桃花半委泥。

江流浩淼江月墮,此時君亦應思我。

我今落拓何所止,一事無成已如此。

平生縱有英雄血,無由一濺荊江水。

荊江日落陣雲低,橫戈躍馬今何時。

忽憶去年風月夜,與君展卷論王霸。

君今偃仰九龍間,吾欲從茲事耕稼。

芙蓉湖上芙蓉花,秋風未落如朝霞。

君如載酒須盡醉,醉來不復思天涯。

水龍吟再送蓀友南還

人生南北真如夢,但卧金山高處。白波東逝,鳥啼花落,任他日暮。別酒盈觴,一聲將息,送君歸去。便煙波萬頃,半帆殘月,幾回首,相思苦。

可憶柴門深閉,玉繩低、翦燈夜雨。浮生如此,別多會少,不如莫遇。愁對西軒,荔牆葉暗,黃昏風雨。更那堪幾處,金戈鐵馬,把凄涼助。

對於同性詩友,容若居然也會發出這樣的感嘆:「人生何如不相識,君老江南我燕北。何如相逢不相合,更無別恨橫胸臆。留君不住我心苦,橫門驪歌淚如雨。」可見這納蘭公子確是情種、情痴。

八九月間,容若迎來了這一年的第三喜,即愛妻有孕。

盧氏確定自己果然懷孕的時候,真是喜不自勝,她把雙手交疊著輕輕放在腹部,喜盈盈地第一時間把好消息告訴夫君。容若聞言,自然也是心花怒放。愛妻終於如願以償,確實是可喜可賀的一樁好事。

只不過,浮生如夢,禍福相倚,焉知會有怎樣的禍患,包裹在這件大喜事的內核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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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盡情,所以傷心:納蘭容若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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