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一生一代一雙人

第八章 一生一代一雙人

一旦陷入情網,我們總期望永恆。

永恆是對這不確定世界的抗爭。

若真心愛一個人,一生一世都是不夠的。

歡笑是愛,落淚也是愛;

纏綿是情,苦惱還是情。

康熙十三年(1674年)的某一天,洞房花燭之夜。

歡歌笑語和鼓樂聲聲都已停息,四周安靜下來。

紅燭搖曳,偶爾「嗶啵」一聲,燭光驟亮。

房間里一切都是新的,喜慶的大紅色和金絲、銀線的繡花令人眼花繚亂。但新房裡卻安靜得過分,安靜得讓人心裡窒息。

新娘子孤獨地坐在床邊,頭上綉著鴛鴦的喜帕仍然沒有被揭起。她惶恐而又無助,不知道該怎麼辦。而新郎容若卻向壁而卧,不見動靜。

不!不要這樣!這不是盧氏盼望中的新婚之夜,這不是她滿心歡喜等候的新郎。紅蓋頭裡,盧氏的眼眶紅了。

不是盛傳納蘭公子文武雙全、俠骨柔腸嗎?不是說他天性善良、溫柔敦厚嗎?這樣優秀的男人怎會在新婚之夜將自己的新娘如此無禮地冷落一旁?

盧氏一聲嘆息,心裡涼了半截。

這聲明顯有些掩飾的嘆息,容若聽見了。

容若硬著心腸不理會新娘子的嘆息,他獨自向隅而卧,心緒紛亂。

這場婚事,明珠事前是徵求過容若的意見的。

「容若,為父想讓你迎娶盧興祖之女為妻,可好?盧興祖去世前,曾託付我照料他的妻兒。那女孩子雖然十一歲喪父,卻很懂事。她姿容秀麗、性情溫婉,百里挑一,難得的是,她頗為知書達禮,是一個好孩子。」

盧興祖在順治十八年(1661年)外放廣東巡撫之前,一直居住在北京,明珠和他同朝為官,兩家住得也近,兩人性情相投,相交甚篤。只不過康熙六年(1667年)秋盧興祖被革職,隨後人也去世了。那一年,容若才13歲,而盧氏只有11歲。

容若默然。父親認為好,他還能說什麼呢?何況,今生不能和惠兒成親,再要另娶他人,娶的是誰,又有什麼打緊的呢?索性全憑父母做主吧!惠兒的入宮,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裡,帶走了容若內心的生機和活力。

明珠見容若不作聲,知道他算是默許了,便選了黃道吉日,熱熱鬧鬧,吹吹打打,將盧氏迎進了納蘭家。

他知道以容若的條件,要另外覓個出生更好、家裡更有勢力些的女子,也是容易的。其實朝中不少有女兒待字閨中的大臣主動向明珠提過要結成親家。不過明珠自己深有體會,他這輩子娶了愛新覺羅氏,夫人出身倒是極高貴,可她嬌生慣養,性子太強,明珠沒覺得自己娶了她有多幸福。也許給容若找個溫柔的女子,懂得好生侍候郎君,才是容若的福氣。明珠這才想起盧興祖的女兒。盧興祖在世的時候,就和明珠定過娃娃親,只不過,當時他們只是口頭說說,並沒有過於認真。

洞房裡,容若嘆息,惠兒啊,如果眼前的人是你,該有多好!我們怎麼就這麼無緣呢?

突然響起女子低低哭泣的聲音,起初極其細微,若非房間里過於安靜,不容易聽見。繼而,那抽泣聲無法抑止地變得更大,彷彿承載了極大的委屈。

容若一驚,馬上坐了起來。轉眼望過去,盧氏,這個無辜的女孩子,哭得肩膀一抖一抖的,卻又拚命想壓抑自己的哭聲。

容若的心剎那軟了。是的,這個女子,她並沒有做錯什麼。

容若慢慢靠近自己的新娘,輕輕抱著她,緩緩揭開紅蓋頭,見到新人的第一眼,容若不禁呆住了。燭光下,這哭得梨花帶雨的女子,好嬌艷啊!她肌膚勝雪,麵皮細嫩,吹彈可破,如此讓人心疼。

盧氏如同受驚小鹿一般,飛快地看了容若一眼,而後垂下眼帘,長長的睫毛覆蓋在眼瞼上,輕輕顫抖著,讓人無比心動。她哽咽著說:「可是小女子有什麼不好,讓相公如此嫌棄?」

容若的心被刺痛了,他更緊地擁抱盧氏,喃喃道:「不,不,是容若不好,無端冷落了佳人。」

盧氏緩緩抬頭,眼前的郎君劍眉星目、面如冠玉,一見之下便令人傾心,如同夢中人。容若的朋友曹寅後來曾在詩中寫道:「憶昔宿衛明光宮,楞伽山人貌姣好。」這楞伽山人,就是指容若。

盧氏嘆息著低語:「小女子命苦,很小就失去了父親。如今嫁得夫君,夫君就是我的親人。」話音未落,新的淚水又淌了出來。

容若捧起盧氏的臉,輕輕為她拭去淚花,他彷彿在盧氏的臉上看到了惠兒的影子。都是遭遇不幸,以至於小小年紀就失去父親;都是性情溫柔,有美麗可人的俏模樣。

也許命運把盧氏送到容若身邊,就是為了修復他失去表妹的創傷。

容若心裡湧起一陣暖流,把盧氏緊緊抱在懷裡。

關於盧氏,有人記述道:「夫人生而婉,性本端莊,貞氣天情,恭客禮典。明璫佩月,即如淑女之章,曉鏡臨春,自有夫人之法……幼承母訓,嫻彼七襄,長讀父書,佐其四德。」

從此容若把對惠兒的一番痴心悉數用到盧氏身上,命運總算給容若推開了陽光明媚的一扇窗,他和盧氏耳鬢廝磨、情深意篤,既有吟詩作對之樂,也有賭書潑茶之香。

這兩個人簡直是天生的一對。盧氏自小喪父,為人既有分寸,又難得地保留著一份童心;容若呢,他敏感溫柔的天性,使得他永遠保留著一顆赤子之心。他們心意相通,既能嘻嘻哈哈地玩兒在一起,也能安安靜靜地待著,有說不完的話題。

盧氏對容若可謂溫柔體貼、關懷備至。容若晨起,盧氏就親手端羹湯;容若夜讀,盧氏便紅袖添香。有時候容若熬夜熬得太晚,盧氏會柔聲催他:「不要睡得太遲。」容若總說:「好了,好了,只有幾行字就寫完了。」有時候容若做功課太投入,學習完畢抬頭一看,盧氏已經困得靠在桌邊睡著了。他輕嘆,愛憐地抱起盧氏,緩緩走向薄紗帳里。人間天上,夫妻恩愛,莫過如此。

這段時期,容若寫了不少喜悅的詩篇。

四時無題詩

水榭同攜喚莫愁,一天涼雨晚來收。

戲將蓮菂拋池裡,種出花枝是並頭。

四時無題詩

追涼池上晚偏宜,菱角雞頭散綠漪。

偏是玉人憐雪藕,為他心裡一絲絲。

浣溪沙

誰道飄零不可憐,舊遊時節好花天,斷腸人去自今年。

一片暈紅疑著雨,晚風吹掠鬢雲偏,倩魂銷盡夕陽前。

容若和盧氏朝夕相處,感情一天比一天好。偶爾盧氏有個頭疼腦熱,容若會非常緊張,親手給她喂葯。兩人自成婚以來,連拌嘴都是極其少有的事情,即使盧氏偶爾任性,跟容若賭氣,只要容若深情地說一聲:「娘子,不要跟我生氣。」順手把盧氏摟進懷裡,那盧氏也就重又變得溫順乖巧了。兩人的日子確實如蜜一樣甜。

他們夏天賞荷,戲拋蓮子;冬天折梅,插入銅瓶,享不盡的風流富貴。

月上海棠瓶梅

重檐淡月渾如水,浸寒香一片小窗里。雙魚凍合,似曾伴個人無寐。橫眸處,索笑而今已矣。

與誰更擁燈前髻,乍橫斜疏影疑飛墜。銅瓶小注,休教近麝爐煙氣。酬伊也,幾點夜深清淚。

然而隨著時光流逝,季節變換,一年之後,盧氏開始有了心事。

盧氏想要為容若生個孩子。

不用說封建社會的「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當一個女人深愛一個男人,潛意識裡最強烈的願望之一,就是想為這個男人生孩子。

也許這是生物進化以及社會教化的結果。畢竟,男人與女人之間的聯結,如果有了孩子,血脈相連,關係才會更穩定、更堅固,兩人才更可能一生一世在一起。如果這段關係不以血脈為載體,沒有形成堅不可摧的血緣關係,僅僅依靠荷爾蒙或者包括道德、精神在內的一些看不見的東西維繫,彼此的聯結確實會脆弱很多,變數也太多。

可是整整一年過去了,盧氏的肚子一點兒動靜都沒有。而這個時候,也就是康熙十五年(1675年),21歲的容若生平第一次做了父親,給他生孩子的是庶妻顏氏。

論起這顏氏,其實她到容若身邊早於盧氏。然而顏氏雖然姿色尚可,卻識不得幾個字,加上那時容若一門心思還在表妹身上,對她確實也比較疏忽。然而顏氏倒也不以為意,一直和夫婿若即若離。即使後來容若迎娶了盧氏,兩個善良的女人也一直相安無事。

容若給長子取名富格,畢竟是自己的骨肉,看了自然歡喜,也就到顏氏那邊走動得多了些。

盧氏看在眼裡,急在心裡,卻無計可施。

容若見盧氏惆悵,明白她的心事,也常常設法博佳人一笑,讓她寬心。

蝶戀花

露下庭柯蟬響歇。紗碧如煙,煙里玲瓏月。並著香肩無可說,櫻桃暗吐丁香結。

笑卷輕衫魚子纈,試撲流螢,驚起雙棲蝶。瘦斷玉腰沾粉葉,人生那不相思絕。

這一天,容若回到家裡,盧氏迎上去幫他脫下外套。容若把一隻手攬在盧氏肩上,盧氏伸手攏在容若腰上,兩人相擁著一起進入卧室。容若的另一隻手一直藏在袖子里,直至進了卧室,容若才笑吟吟地說道:「夫人,請閉上眼睛。」

盧氏聞言,嘴角上揚,笑了起來,也不多問,乖乖閉上了眼睛。

容若將一樣東西插到盧氏頭髮上,再把盧氏帶到鏡前。盧氏定睛一看,驚呆了,一支多美的翠翹啊!一望而知是用黃金和美玉雕刻成的一隻鸞鳳,稍稍轉動頭顱,那幾串綠幽幽的珠子便隨風而動,彷彿頭上有鸞鳳在拍打翅膀翩翩飛舞。從小到大,盧氏第一次看到如此精美的飾品。

「娘子,喜歡嗎?」

「喜歡!真的好喜歡!」

「這是今年最流行的款式,我用了最好的玉給你定做的。宮裡的妃嬪們戴的,也很少有比得上你這一支的。」

「謝謝夫君費心。」

盧氏抬手輕撫翠翹,心中柔情頓生。夫君的寵愛之心,一方面讓盧氏覺得溫暖;另一方面,她更想快些為容若生一個孩子了。

她執著地相信,有了孩子,她才更有安全感;有了孩子,她的命運才能緊緊和她心愛的男人連接在一起。

可紅塵中,總有一些事,事與願違。只不過大家都是肉眼凡胎,沒有誰能提前預知自己的命運。

一天,容若和朋友打獵歸來,興沖沖地想要喚盧氏來看自己打到的獵物,卻得知夫人去廟裡燒香,還沒有回來。

容若知道盧氏又是去廟裡祈求能早日生下孩子,於是他去顏氏房裡,陪富格玩耍了一會兒。在大人的逗引下,孩子已經會咯咯笑了,容若親吻嬰兒粉嫩嫩的臉,禁不住滿心歡喜。

盧氏終於回來了,滿臉疲憊,卻有掩飾不住的興奮神情。容若看著心疼,把盧氏抱在懷裡說:「夫人,我們已經有了富格,你生不生孩子,都不要緊,別累壞了身子。」

盧氏笑著說:「我得了一個藥方,據說連服兩個月後,我們再同房,准能懷上孩子。」

「你在哪裡得的藥方?」

「是廟裡的和尚告訴我的。我找和尚說的老郎中找了半天,累得不行,幸虧找到了。你看,還抓回這一大包葯呢。」

康熙十五年(1676年),容若再次參加廷試,這次他取得了二甲第七名進士的好成績。

納蘭明珠大喜,容若自己也覺得揚眉吐氣。

再過數月,盧氏終於有了身孕。

納蘭家看起來好事頻頻。

然而,塞翁得馬,焉知非禍。

容若自然做夢也想不到,一場厄運隨著盧氏肚子里的孩子一起在慢慢來臨。

只是,誰也無法參透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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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盡情,所以傷心:納蘭容若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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