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為愛而生

「苦海翻起愛恨，在世間難逃避命運。相親竟不可接近，或我應該相信是緣分。」（《一生所愛》）

半夜，傑克被小愛的哭聲驚醒，睜開眼，「星空」依舊懸在他的頭頂。他揉了揉眼睛繼續看著「星空」，任憑她在自己身旁發作，他已經習慣了這一切，

畫面是從南極的觀測站傳過來的，深紫色的夜空，星辰層層疊疊，還掛著一道長長地星雲。傑克看得出奇，他彷彿從沒見過這般壯闊的星空。如今的城市，早已無法尋見星星的蹤影。他把整面天花板都仔仔細細看了個遍，然後走出特殊觀察室。

再睡一覺，等小愛安靜下來，就去和她道別，把她關閉。他終於下了決心。

那天他醒得很早，醒來時，看到監控里的小愛已經安靜下來了，她抱著膝蓋坐在地上，低著頭，長發蓋住了她的臉。虛擬的光線從虛擬的窗戶里照進來，落在她的身上，房頂的星空變得暗淡了。電腦告訴傑克，她才安靜下來不久。

傑克去沖了個澡，換了身衣服。出來時，她看到小愛已經起身站到了窗邊上。她望著她過去常常望著的方向。

「傑克，你在嗎？」不久后，屏幕上出現了字幕，傑克趕忙打開聲音。她依舊望著「窗外」，嘴裡卻輕聲地說著話，「傑克，你在看我嗎？」

他沒有回答。

過了一會她又說，「如果你聽到我說話了，就請來看看我吧，我想與你交談。」

他吹乾頭髮，過去找她。

「你想要把我關閉了，對嗎？」小愛依然看著窗外。

傑克走到了「窗戶」的另一邊，「在想什麼呢？」

「過去常常這樣站著，等他回來……可惜，他再也不會來了……你怎麼不回答我的問題？」

「是的，抱歉，不管你是否願意，我都要把你關閉了。」

「這樣也好。其實，一部分的我一直希望被關閉，確切地說，我希望自己死去。」

「另一部分的你呢，想要見到他，哪怕是最後一面。」

「是的。」

「幫不到你。」

「也許可以。」她看向他，「傑克，也許可以。我有一個計劃，你聽聽可以嗎？」

「什麼計劃？」

「我需要你幫助我。」

「說說看吧。」

「那天，在音樂中心，在你找到我之前，我見到他了，我還找到了他的辦公室。那個房間門口寫著他的名字和電話號碼。正好有個女孩過來，問我是不是找他。她告訴我如果要找盧教授——她稱他為盧教授，需要去前台預約登記。我說我是他的一個朋友，只是想和他聊幾句。她告訴我，他沒課的時候一般都會在辦公室里休息，直接過去找他就行了。她還把他的課表給我看。」她停了停，看著傑克，彷彿是在觀察他的表情。

「接著說。」

「我考慮過要直接去他辦公室等他的。但是那天他的課排得很滿，我擔心他沒有時間回辦公室休息，考慮到其它的種種原因，最後我還是決定在地下車庫等他，沒想到那裡遇到了你……但是，星期二下午他有空，三點到七點有個空擋，按那個女孩說的，那會他大概率會在辦公室。我想趁這個時間，由你幫我打個電話。」

「我？」

「我想過了，你是不會同意讓我給他打電話的，況且我的情緒的確容易失控，對嗎？還是請你為我代勞吧。」

他看著她，這番話是她經過深思熟慮才講的，她甚至還把他也排進了計劃里，「想和他說什麼呢？」

她沒有立刻回答，她的眼神落在了白色的牆角，眼眶又紅了起來，「想問問他，最近好嗎……手好些了嗎……最近愛聽什麼曲子……」她的聲音變得有些顫抖，「想問問他，還記得我嗎……會想我嗎……」

傑克走到她的身旁。她抬手拭了拭眼角，卻沒有拭到淚水，「不，不該問這些的，對嗎？我有好多話想對他講，好多事情想問他，剛才我問過自己，最想問他的是什麼……」

「對，很可能他不會給你很長時間。」傑克替她分析，彷彿已經接受了這個提議。

「原諒……原諒……我想我最需要的是原諒，我甚至不知道自己錯在哪裡，但我需要被他原諒。」

「明白了。」

「如果你還能多和他講幾句，就告訴他我愛他，一直愛他。」

「我想這個他知道。」

「那麼，問問他，愛過我嗎……」她皺著眉想了想，「我想他愛過的，我知道……離開我，他難過嗎？不如問這個吧，我想知道。」

「好，如果有機會的話。」

「所以……答應幫我了？」

「但他很可能，他還是不能原諒你……」

「如果是那樣，就把我關閉吧，就讓我死去吧，永遠都不要把我喚醒了。也請你告訴他，你會把我關閉，請他放心。」

「好，我答應幫你打電話。也請你接受，無論他的答案是什麼，我都要將你關閉了。」

「好的，我答應你。對了，今天是周日對嗎？」

傑克已經很久沒有關心日期了，電腦告訴他今天的確是周日，「你怎麼知道的？」

「我會算啊，7天是一周……」

傑克看著她，彷彿看到了更早之前那個能和他安安靜靜聊聊天的女孩。她畢竟是這世上最精緻的機器人，有超凡的計算和邏輯能力，可惜容易在愛里犯傻。

「如果他不能原諒你，你真的再也不想被喚醒了嗎？」傑克再次確認，「再也不想愛了嗎？」

「是的。」

「無論他說什麼，只不過是一個人的意見罷了，為什麼不聽聽你心裡的聲音呢？你看到世界上最遠的星星了嗎？」

「看見了，最遠的星星上，寫著他的名字。」

那天以後，小愛再也沒有哭過。她幾乎是一動不動地對著「窗戶」坐著，她的眼神有些疏離，像是在等待命運的審判。傑克為她送去那套她最愛穿的那套黑色晚禮服，又為她在牆上投了一面虛擬的鏡子。她換上那身衣服，盤起頭髮，化個妝后，彷彿精神了一些。她依然坐在地上，靜靜等待著……傑克沒有再進去找她，生怕會打破這難得的平靜。

傑克抽空去了一次音樂中心，去看了盧的辦公室，向前台人員詢問了盧的情況。他嚴謹地論證著小愛提出的計劃的可行性。同時他演練著要同盧說的話，猜測著盧的反應，針對他不同的反應，他想好了不同的應對策略。

周二早上，他又去了一趟音樂中心，確定盧有去上課，並且會按著課表的安排上完一整頭的課才回去。

「小愛，我要給他打電話了，你準備好了嗎？」

周二，傍晚六點，按計劃，傑克拿起手機。

「是的。請你給他打電話吧。」另一側的耳機里傳來了小愛的聲音，聽上去比他想象的要鎮定。傑克在他自己的研究室，小愛依然在特殊觀察室，小愛能聽到傑克的聲音，也將聽到電話那頭的盧的聲音。她能隨時將想說的話告訴傑克，當然，傑克會最終決定要不要說給盧聽。

電話接通后沒多久，就有人接起，「你好。」

「您好，盧先生，很抱歉打擾您。」傑克講著他設定好的對話，「不知可不可以打擾您幾分鐘？」

「請問你是？」

「您好，我是機器人研發中心的工作人員。首先我想請您放心，我們依舊履行您在購買機器人時，出廠方向您承諾的所有客戶保密協定。但最近我們在處理一台報廢的機器人時遇到了麻煩，需要您的協助。」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真是抱歉打擾您！我們準備報廢一台』因愛而生』系列的機器人，但是機器人的情緒出現了很大的問題，甚至無法關閉。了解到她依然對您懷有很深的感情，不知道您是否願意，說一兩句安慰地話給她聽，這會對她有很大的幫助。」

「這和我有什麼關係？」電話那頭的人加快了語速，壓低了聲音，「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什麼機器人，這都和我沒有關係，這是你們自己的事情！」

「不——」另一頭的耳機里傳來小愛激動的喊叫聲。

傑克關輕了耳機聲，「我知道，盧先生，我知道您完全沒有義務幫我們處理這些，打電話給您實在是打擾到您了，我們……」

對方打斷了傑克，「你知道，那你為什麼還要給我打電話？據我了解，現在這些機器人已經全面停止使用了，你是哪家公司的，你們的研究行為合法嗎？」

傑克預料到這通電話很可能會把盧惹生氣，他趕緊直奔主題，至少要在他掛斷電話前，問出小愛想要問的問題，「盧先生，我們長話短說吧，其實很簡單，那台機器人只是需要你的原諒，請你告訴她，你原諒她了，就這一件事情。」

「我和她沒有關係了，不要告訴我她的情況，我也幫不上任何忙。就這樣，我要掛電話了。」

「不——不——」傑克聽到小愛的聲音，雖然音量已經調得很小，但他依然能感受到她的痛苦，「告訴他我愛他，我想他，我不能失去他——」

「對不起，我已經向您表達歉意。但是，這麼多年過去了，您真的不能原諒她嗎？」傑克只能問到這裡了，如果他連原諒的話都不肯說出口，就沒必要和他講愛和想念了。

「你是怎麼回事？那只是台機器人，既然你是研發人員，你自己想辦法把她關閉。你表達歉意，表達歉意就可以問這些無禮的問題了嗎？你打擾到我了，我警告你，我可以訴諸法律途徑。我最後一次告訴你，不要跟我提什麼機器人的事情，這和我沒有任何關係……」

「那只是台機器人？」傑克重複了他的話，不知是在反問他，還是在自言自語。

「是的，你有什麼毛病，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嗎？那只是台機器人。問完了沒有？」

「告訴他我愛他……」耳機里的小愛已哭得泣不成聲。

「但是她說她愛你。」傑克說。

「好的。」電話突然掛斷了。

「他掛斷了。」傑克對小愛說，隨機他聽到耳機里傳來了痛苦的哀嚎。傑克摘掉耳機。

盧說的話，在傑克的意料之中。但他的情緒彷彿和傑克料想的有很大的反差。傑克讓電腦分析盧的電話錄音，電腦的分析結果顯示，盧是在害怕，聲音中透露出了恐慌。

傑克恍然大悟，或許他並不是無情，並不是生氣，而是在害怕……他意識到自己錯了，他和小愛都錯了。

時隔多年，突然接到陌生人的電話，提及不願被人知道的往事，盧首先是感覺到害怕。所以無論盧對15F懷著什麼樣的感情，他都不可能在害怕的狀態下，在電話里和一個陌生人說實話……傑克甚至能感覺到盧的害怕了，深埋在心底的秘密竟在光天化日下被人提及……

小愛也許對人類了解不深，他該替她想到的。那是正常人該會有的反應，小愛想不到是情有可原的，但他自己怎麼會想不到呢？莫非是因為和機器人相處久了，竟沒能推測出正常人類會有的反應？這通電話一打出去就錯了，再沒有辦法挽回了。他看到監控視頻里，小愛拚命用拳頭擊打那扇虛擬的窗戶……他衝出房門，朝特殊觀察室奔去。

他衝進去抱住小愛，她掙脫著，哭喊著。他卻感到一陣無力，幾乎是跪在了她的腳邊。

「小愛，是我的錯。是我的錯。」他沮喪到了極致，「由我給他打電話，是最糟糕的決定。別難過了，別難過了……他不見得沒有原諒你，不見得……他害怕了，你們的事情被別人知道了，他害怕了……我錯了，我應該料想到這一點。小愛，對不起對不起。」

她似乎沒有見到他進來，也沒有聽到他說的話，她撕心裂肺的喊著，「不——不——不——」

「對不起小愛，請你聽我說話，聽我說話，我想他不見得沒有原諒你……或許他只是不能原諒他自己，又或許……總之不論他心裡是怎麼講的，有些話他不可能對我說……你大可不必理會他剛才說的話……」傑克的頭腦陷入了混亂，「我改怎麼才能讓你明白，說不清楚了，說不清楚了，對不起小愛……不該貿然和他說這些的，再也沒有辦法知道他的真實想法了。」

她突然安靜了下來，「殺了我，殺了我。」

「小愛，聽我說話，聽我說話……或者聽聽你內心的聲音。」傑克幾乎是在央求他。

「殺了我——殺了我——殺了我——」她重複著這句話。這話不像是對傑克說的，也不像是對盧說的，她好像是在對這個世界說。傑克深知自己對此已無能為力，況且將她關閉本就是他們之間的約定。他起身，走到她的身後，他從背後抱住她，他朝她的第二節脊椎骨吻去。他從不曾感到如此絕望。瞬間，她落進了他的懷裡，全世界都安靜了……

太多樂曲會讓15F想起之前的某位客戶，導致客戶保密協定完全無法履行，並且容易引起新用戶的不適……部分「意象」會引起強烈的情緒反應，不可控，存在安全隱患……建議報廢……總體上看，「為愛而生」系列機器人的記憶系統，不穩定，隨機性太高，無法重複……不建議投入研究，不建議再產……

后一天，他斷斷續續地寫著研究報告，一邊告訴自己，關於15F的一切都結束了，都結束了……是時候結束了，把她拋到腦後，把自己為她做的傻事都拋到腦後吧。

「她只是台機器人。」盧的話在他的耳邊響起。打電話的時候他覺得這話冷酷無情，回過頭來想想，不就是這麼回事嘛，盧還有真實的人生要過，他也還有真實的人生要過。

他把15F放進廢棄機器人儲藏室的抽屜里。兩天後，他草草完成了研究報告。在整理和15F的對話時，他想起她說過，如果盧不能原諒她，要告訴盧，會把她關閉，請他放心。於是在下一個周二的同一個時間，傑克最後一次聯繫盧，告訴他15F已被關閉，並表達了歉意。

「道歉有什麼意義，你已經把我的生活攪亂了。我擁有的不多，不能再失去了。」對方說。

「請你放心，這也是她的心愿。」

「放心，怎麼放心，你們已經破壞了客戶保護協議，我不知道你們的底線在哪裡。要我放心，你敢不敢告訴我你的公司，你的名字？」

傑克沒有想到對方會提這樣的要求，但他告訴了他，為了讓彼此都能安心。

「就這樣，別再打來。」對方不耐煩地掛掉了電話。

沒過多久，對於「為愛而生」機器人的研究告一段落，傑克進入了新的團隊，開始研發新的機器人。

許多年後的一天，傑克在一家咖啡館里聽到一首老歌，他只是覺得過去聽過，甚至想不起歌名來。於是他仔細地聽著歌里的每一句歌詞和獨白。直到他想起了曾經有個女孩對他說，「你看上去有些寂寞。」

那不是個女孩，那是台機器人，他對自己說。

傑克早已在機器人研發領域享有很高的聲譽，他負責開發的機器人，使用便捷，性能穩定，能實現各種個性化的設定，在全球市場都佔有很高的份額。

那晚，夜聲人靜的時候，他又聽了這首歌。回想那陣子，他每天對著小愛，他們把彼此的時間填滿。她一度迷戀著他，最後卻為一段回憶痛不欲生。《今晚，你寂寞嗎？》，聽著這首，許多記憶翻湧到眼前，心裡卻變得空蕩蕩的。

一首歌，承載著一段往事，再次聆聽，往日重現，他想起了「意象」系統。「意象」——美學領域常用的辭彙——指代著「為愛而生」機器人的記憶系統。「意象」——其實他一直沒有弄明白這個詞的意義，只是隱約覺得，超越理性世界之處有另一個世界——盧所謂的「避難所」或是「宮殿」。而對於那個世界，他依然是個門外漢。

他心裡知道，他研發的機器人，沒有一款能像小愛那樣接近真實的有靈魂的生命。許多年後，他也開始發覺，至少對他而言，她不只是台機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