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回

第九十二回

()中秋將至,暑氣漸漸淡去,房后的空氣中瀰漫了陣陣的桂花的清香。

珍珠起床洗漱了,穿了事先準備好的衣裳,又將頭髮挽個簡單的髮髻,簪上兩支如意銀簪挽住頭髮,而後方開門出來。

孫氏穿著素色的齊整衣裳,挽了袖子,正端了早飯出來。珍珠忙上前幫母親端了碗放在桌上。孫氏見她身上穿的月白細棉對襟衫,下系著同色棉裙,外罩著半舊的淡水藍長比甲,腰上系了條藍色絲絛,長長的穗子悠悠垂在裙上,越顯得腰若約束,肩若削成。

孫氏點點頭,拉了珍珠的手道:「我的兒,你老子若是知道你如今長得這樣好了,他在地底下不知道會多麼歡喜呢!」說著不免落下淚來。

珍珠想到印象中極慈愛的父親,也難免悲傷起來,忙道:「今兒去祭拜爹爹了,娘若哭壞了身子,爹爹可要責怪我呢!」

孫氏方收了淚,拍拍珍珠的肩膀。珍珠道:「哥哥去租馬車,怎麼還沒回來?」

孫氏正要說話,卻見門吱嘎一聲開了,正是花自芳推門進來。

珍珠道:「哥哥回來了,馬車可租好了?」

花自芳擦擦頭上的汗,笑道:「嗯,今兒不是大日子,閑置的車馬多的很,倒是便宜了些。」珍珠忙去擰了把濕帕子來,笑著遞與花自芳。花自芳接過,拭了汗。

孫氏道:「好了,也不早了,咱們吃了飯,就該走了。」

花自芳與珍珠答應著,坐下用了早飯,而後將各處都收拾了妥當了,方掩了門,上了鎖,將已備妥的包袱挎上,上了馬車出門。

馬車粼粼,雖已至八月,但氣溫仍隨著日頭的高升而逐漸升高,車內的氣溫比日頭底下也不差什麼。珍珠素來怕熱,此時只覺得渾身都燥熱難耐,竹筒里備的水已被喝盡了。孫氏也熱得一頭的汗,見了女兒熱得這樣,不由道:「早知道這麼熱,咱們還不如等過了中秋再來。我的兒,若是中了暑可怎麼好?」

珍珠一面由著孫氏拭汗,一面自己不住地扇著,口中說道:「沒事,我還好。」

其實一點也不好!

珍珠心下苦笑,從前在賈母上房和怡紅院,逢了酷暑難熬的日子,自有上面送了冰來,她又是一等大丫頭,自不用在大熱的天去走動。故此多年下來,她雖然怕熱,但也沒怎麼受到暑熱之苦。所以平日也沒什麼大感覺。如今才知道自己竟是這般嬌弱!

唉,大概這就是人說的「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吧!

花自芳在外面駕車,便道:「我的包袱里有酸梅,妹妹含些,也能好些。」

孫氏打開了花自芳的包袱,果然裡面有個拳頭略大些的小瓷罐,忙拿了來,打了開來,只覺一股撲鼻的酸氣,忙拈了一顆與珍珠含了。

珍珠含了梅子,只覺酸甜沁脾,口齒生津,全身上下三萬六千個毛孔都張開了,人也似乎精神了不少,笑道:「好痛快!」

孫氏便嗔花自芳道:「糊塗東西,既有這個,怎麼不早些拿出來?」

花自芳道:「這是昨兒和三爺給的,說是江南來的好東西,我說我又不愛吃,本不要的。只是他死推,說他家太太和大奶奶都愛吃這個,讓帶回來給娘和妹妹嘗嘗。我嘗著味道還好,因這次回老家來回要兩三日呢,怕白放著糟蹋了,就一起帶了來,也好給娘和妹妹嘗嘗,甜甜嘴兒。誰知道今兒忙了一早上就個忘了。」

孫氏笑罵了兩聲。

珍珠笑道:「味道確實好,娘也嘗一顆。」說著拈了一顆進孫氏的嘴裡,孫氏推不過,只得含了,只覺滿口生津,笑道:「確實不錯。」

珍珠又道:「外面太陽大,哥哥也含一顆。」

花自芳也拈了一顆嘗了,便罷了。珍珠又含了一顆,又讓孫氏和花自芳,他二人見這小梅子能讓珍珠精神百倍,哪裡能再吃?便都推了,珍珠拗他們不過,只得罷了。

車馬行了三個時辰,足到了近巳時末的時候,方到了地方。

多年未回來,莊子上里裡外外變了不少。

珍珠掀了車帘子的一角,看見車外既熟悉又陌生的景物,心中頗有些滄桑百年的感覺。

車外從稻田變成了星星點點的房屋,而後漸漸有了行人往來。

珍珠見人近了,便把帘子放下,道:「娘,不是說咱們老家的屋子塌了么,咱們回來,可住哪裡呢?」

孫氏道:「我與你大舅舅捎了信了,咱們先去你舅舅家,再去與你爹爹掃墓,等完了差不多時了,再趕回去是來不及了。只好在你舅舅家將就一夜了。」

珍珠道:「舅舅他……」

孫氏淡淡笑道:「你舅舅的性子你也知道,不過這麼著罷了。當初咱們家遭難,他倒也沒見死不救,只是他那一毛不拔的性子,這輩子是改不了了。前兩年,我就把那年他墊付的醫藥費按了錢莊的利息還了他。他又是屬猴的,見你哥哥如今長進了,便改了面目。每次咱們去,都好的很。」孫氏說著,臉上帶著淡淡的諷刺。

珍珠想了想,笑道:「如此,倒也好。大舅舅倒也不是什麼壞人,只是勢利了些。娘的娘家如今也只有他一個親人了,況舅舅年紀也大了,親近些也沒什麼關係。」

孫氏嘆道:「你放心,我也想開了。我這個哥哥呀……唉,就當我上輩子欠了他罷!」又撫著珍珠的鬢髮道:「你哥哥是個好的,以後不會像你舅舅一般。日後我去了,你們兄妹定能互相幫襯,我也就放心了。」

珍珠嗔道:「娘說什麼呢?」不依地靠在孫氏懷裡,看著車簾外小心駕著馬車的花自芳,舒出了一口氣來。

車又行了一會兒,卻聽外面花自芳道:「娘,是舅舅呢!」說著馬車踢踏了兩下,聽了下來。

孫氏掀起帘子來,果然看見孫大舅一臉殷切地靠了過來,道:「我的好妹妹,你們可算來了,我等了好半日了。」

孫氏道:「勞煩哥哥了。」

孫大舅擺手笑道:「哪裡的話,不勞煩,不勞煩。」一眼看見坐在孫氏身邊的珍珠,臉上閃過驚奇,道:「這是珍珠不是?」

珍珠微微欠身頷首,道:「舅舅好。」便要起身下車行禮。

孫大舅忙攔住了,道:「一家子,那樣多禮做什麼?快免了吧!到了家再說。」孫氏也拉了珍珠,珍珠只得罷了。

於是馬車繼續前行,孫大舅也坐在了車轅上,花自芳繼續駕了車往前去。車外斷斷續續傳來孫大舅與人打招呼的聲音,帶著些許炫耀與自得。

又過了一會兒,車已挺了來,帘子已被掀起,勾在車蓋上,花自芳道:「娘,妹妹,下來吧!」

孫氏先起身,扶了花自芳的手下了車,卻見孫大舅之妻錢氏已帶了兒媳婦夏氏出了來,笑道:「姑奶奶來了,稀客稀客!」孫氏素來與錢氏不睦,便只淡淡道:「大嫂子,許久不見了。」便回身去扶珍珠下車。

錢氏一張熱臉來貼,不想卻得了孫氏不冷不熱的招呼,心中正不痛快,正要開言回兩句,卻被夏氏一拉,便不痛不快地住了口。不想一眼看見剛下車的珍珠抬起頭來,臉上不由呆了一呆,道:「這是我的外甥女珍珠吧?哎呦呦,這才幾年不見,可出落的好模樣了!可讓我愛的不行!」

說著上來便拉了珍珠的手。

珍珠被她熱絡的樣子弄的渾身不自在,便只低頭做含羞狀,說了聲「舅媽好!」便罷了。

錢氏似是不明白的樣子,依舊嘮嘮叨叨說個不住。夏氏年紀不大,卻因家貧農作勞苦而顯得老了十歲,身上穿的衣裳雖還齊整,但衣角袖口都被磨得有了痕迹,言語之間對孫氏和珍珠也多有奉承。又很饒舌得說道孫大郎到鎮打酒買肉去了,云云。孫氏便淡淡皺了眉,岔道:「月季怎麼不見?」

月季是孫大舅和錢氏的小女兒。他夫妻兩個有一兒三女,前兩個女兒已經嫁人,如今這個月季行末,去年已許了人家。

錢氏笑道:「她呀,在裡面繡花呢,快快快,我都歡喜糊塗了,咱們進去說。」言談間似是多麼歡喜一般。她媳婦夏氏也笑道:「小姑聽說姑奶奶要來,不知道有多歡喜呢!我去叫去。」

珍珠心中淡淡地皺了眉。這位多年未曾謀面的表妹只比自己小兩個月,但怎麼架子那樣大?家裡來了親戚,而且是嫡親的姑媽一家子,你不來迎接就算了,還等長輩親自去見你么?想到這裡,便對這表妹生了三分不滿。只是臉上依舊淡淡的。

孫家的屋子已是老房子了,裡外幾間大屋,依稀可見當初也曾頗為輝煌過,但是如今已到處可見破敗了。一來自是年久之過,二來卻是孫大舅儉省持家,不曾花錢修理。

孫氏攜了珍珠的手,跟了錢氏婆媳兩個進去,見小時曾熟悉的家中破舊至此,不免有些傷感。只是她是嫁出去的人,自不好對娘家多家置言。況孫大舅不是沒錢,不過是不想花錢罷了。

到了西屋,落了坐,錢氏很是歡喜得拉了月季與珍珠廝見。珍珠看那月季不過十五六歲,生得倒也齊整,只是言語間有些嬌矜之色。她初見珍珠時,先從頭到腳將她打量個透。原來她素來自傲容貌不俗,乃是村中一支花,她也憑此找了一門不俗的親事。不想到了珍珠這裡,不過顯得自己幾分清秀罷了。且珍珠舉止優雅,言語帶笑,打扮得也不落俗套,簡簡單單一身素裝,卻更顯得超凡脫俗,非常人可比。兩相一對照,越顯得她粗鄙,鄉氣十足。

珍珠被她打量得渾身不自在,她跟她沒仇吧?

不過下一秒,就知道她們是有仇的了。

月季姑娘說道:「娘,不是說珍珠表姐賣到人家家裡做丫頭去了嗎?怎麼又回來了?」

此言一出,滿室寂靜。珍珠也愣住了。

孫大舅滿面通紅,罵道:「死丫頭,滿嘴沁的什麼?」說著就上前要打。月季姑娘尖叫著逃開了。

錢氏忙攔了,哭道:「你要打死她,先打死我。」

夏氏趕忙上來勸,一屋子亂成一團。

珍珠看得有趣,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孫氏嗔她一眼,淡淡道:「小孩子口沒遮攔,沒什麼大不了的。我們珍珠懂事著呢,哪裡為這個生氣的?」

孫大舅和錢氏對視一眼,這話是說月季不懂事呢!兩人臉上皆有些訕訕的,道:「妹妹別生氣,這孩子被我們寵壞了。且她過些日子就出門子了,就難免放縱些。妹妹別見怪。」

孫氏道:「我自然是無妨的。月季說著還小,但過不久就嫁人了,難不成到了婆家也是這麼著不成?哥哥嫂子都是明白人,自然知道如何教孩子,我一個外嫁出去的,哪裡有資格說這個。不過白費心罷了!」說著嘆了口氣。

錢氏臉上漲得通紅,養不教父之過,這女兒不好,自然是為人父母的沒教好。孫氏如今越發成精了,罵人都不帶髒字,還一拐十八彎,罵的人針扎一樣疼。

孫大舅忙笑道:「妹妹說的是,我們一定好生管教,好生管教。」

孫氏笑道:「哥哥說笑了,哥哥管教不管教女兒,這與我有什麼相干的?橫豎女兒不是我的,我們珍珠便從不讓我廢一點心。」

孫大舅聽了,臉上也不自在。看看珍珠,面上似一點事也沒有的樣子,相比方才尖叫潑辣的女兒,兩相比較,高下立見。

夏氏原來拉了月季進去,才剛出來,就聽見這番話。見素來苛刻小氣的公公和刻薄刁難的婆婆被姑奶奶孫氏給駁得下不來台,心裡痛快地直念佛,暗道:阿米陀佛,你們也有今日!真真好報應!

那裡花自芳和珍珠只做沒聽到。

正尷尬著,卻見外面一陣腳步聲,眾人抬頭一看,卻是孫大郎回來了,道:「爹,肉酒都買了來。」話音一落,只見一個二十五六的莊家打扮的男子提了一小瓶酒,並一片巴掌大的肉片進來了。

孫大舅罵道:「不過買個肉,打瓶酒,怎麼去那麼久?又死哪裡野去了?」

孫大郎一進門便受了無妄之災,正要回兩句,卻見自家媳婦在一旁殺雞抹脖子地使眼色,只得暫時壓下心頭怒氣,隨了孫大舅罵了幾句。孫大舅借了這台階下,錢氏也哼哈了兩句,倒把方才的事給混了過去。

這時夏氏才上前來笑道:「天熱,姑媽和表弟表妹也累了,不如去後院洗洗臉,去去乏?」

錢氏忙道:「很是很是,兒媳婦說的很是,我實在老背晦了,竟忘了這個。」說著拉了孫氏和珍珠往後院去,又打發夏氏去做飯。

到了後院,打上井水來,孫氏和珍珠洗漱了一番,倒也爽快了許多。花自芳自在外面由孫大郎招呼。

夏氏倒是個手腳利落的持家好手。那一點子肉片,竟被她做了兩個菜出來,肉炒豆芽和肉燒茄子,又配了兩個素菜,青菜和倭瓜,配了糙米飯。珍珠才要下筷,只是孫家的人手太快,那戴老花鏡才看得到的肉末丁子,三兩下俱被他們挑地一乾二淨。珍珠看著老到孫大舅小到孫月季那狼吞虎咽,夾肉末時那快狠準的模樣,很是驚詫了一陣。原來是有遺傳因素的啊!

吃過了飯,孫氏便與孫大舅告辭,要往花老爹墳上去。孫大舅本意相送,但被錢氏三言兩語攔住了,孫氏也隨他,自己帶了兒子女兒往西村去。

花老爹的墳在西村祖墳地里,這一片人跡罕至,花家一家子到了地方停了車,下了來,竟沒遇見什麼人。花自芳和孫氏按著順序找到了地方,珍珠見那墳不過一個小小的土包,墳頭上倒也整齊,不像遠處的一些墳頭,都坍塌了。

孫氏嘆了口氣,道:「上回我給了你舅舅幾個錢,倒是沒辜負這錢,這墳頭也整齊。」說著不由落下淚來。

珍珠其實已經不大記得花老爹的模樣了,印象中只記得待自己十分和藹的,小時候還會抱著自己買糖與自己吃。這在重男輕女的鄉間是十分罕見的。想到這個,珍珠也不由生了濡睦之情,眼圈一紅,心內一酸,淚珠兒便滾落下來。

花自芳默默將墳上一些雜草用帶來的鏟子除了,又鏟了一些新土來蓋上。而後將碑前的地方收拾凈了,拿了香燭冥紙並幾樣祭祀果品出來,在花老爹墳前擺了,而後打了火石,點上香燭。先拈了一炷香與孫氏,自己留一炷香,又將余的那炷香遞與珍珠。母子三人在墳前跪了,含淚磕了三個頭。孫氏哭道:「老頭子,你看看誰來看你來了?咱們的珍珠丫頭回來了!當初你那樣的女兒,因著咱們家不中用,為了一家的活路,在那大宅門裡熬了這麼些年,好容易回來了,如今已經是自由身了。你也看看她啊!」

珍珠也哽咽不成聲,道:「爹爹……是女兒回來了……」

花自芳也淚流滿面,一家子在墳前幾乎嚎啕大哭,好不可憐。

花自芳和珍珠恐哭壞了孫氏,只得勉強打疊起精神來勸慰孫氏。孫氏好歹才收了淚。

待香燭燃盡,天色已經不早,花自芳埋了燭灰,與珍珠一起扶了母親,往迴路去。

孫氏走了一路,精神倒也恢復不少,看了看天色,道:「如今天色倒也還早,咱們不如就回去吧!」

珍珠道:「娘不是說今晚就住舅舅家么?」

孫氏冷笑道:「不過一頓飯的功夫,就生出多少事來,若住上一夜,還不生吃了我們?」珍珠和花自芳相視一笑。孫氏道:「咱們回去就走,可趕得及進城嗎?」

花自芳想了想,道:「如今的天色黑的晚,城門也閉得晚些,咱們趕一趕,應該來得及的。」

孫氏道:「那便好。」

說著便往回去,到了孫家,與眾人告辭。

孫大舅與錢氏苦留不住,便知道今兒是惹惱了孫氏了,心中不由懊悔——他們本想留花家住一夜,而後想轍哭窮喊貧現難處,怎麼著也得摳出點油來,不想孫氏掃了墓回來,便說要走。孫氏雖是好性,但也不是吃素的,且涉及女兒,越發不容人慢待。——廢盡了唾沫,也留人不住,只得罷了。孫大舅猶不死心,送到了村口上,對珍珠道:「我的兒,午膳可吃飽了,唉,舅舅家窮,不能給你吃好吃的……」

珍珠笑道:「舅舅說的什麼話,誰家沒本難念的經?」

孫大舅正要再說,卻聽孫氏道:「哥哥回去吧,若再遲下去,可要晚了。」

孫大舅心說正是晚了才好。

花自芳已手腳迅捷地上了車,一揮鞭子,那馬嘶鳴一聲,馬車已躍躍起步了。孫大舅遠遠在後面看著馬車漸行漸遠,直至看不見,方才懊悔得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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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之晝暖新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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