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案(十七)

舊案(十七)

郭公公看着陸重行,殿內昏暗,他一把老骨頭了,剛才哭了一陣,眼睛也有些花了,就著這昏暗的夜色看着陸重行,看着看着,突然一震,忙低下頭出去了。

「坐。」

皇帝嘶啞的聲音在昏暗中聽起來讓人不太舒服,他的命不長了,若非陸重行,他大概連5月的壽宴也無法參加,只是就算有了陸重行,這多活的幾個月對他也沒什麼意義。

陸重行坐下來,看了一眼旁邊的淺水花盤,藍色的桃花瓣漂浮在水上,已經枯萎了。

「董皇后肚子裏,是男是女啊?」皇帝問道,問完又笑,「罷了,不管輸贏,是男是女都不重要了,只是你能想像她成為母親的樣子嗎?這樣的……女人。」

他轉過頭,看着和昏暗融為一體的陸重行,嘶啞的問道:「你見過你母親嗎?」

「沒有。」

「那真是可惜啊……」

皇帝聽了,嘴角微彎,他看着華貴的床頂,天子專用的明黃色床幔垂下來,像顏色清淺的黃土,「我這一生,只愛過一個女人,但她偏偏要嫁給另一個男人,去當什麼陸夫人,陸……和你同姓呢。」

陸重行的目光垂下來,臉頰肅靜,比平時的淡漠多了冷漠的痕迹。他如此不熱情,皇帝卻彷彿愛上了聊天,咳了兩聲看向他,「給我說個故事吧,天天躺在這墳墓里,都要悶臭了。」

「你想聽什麼故事?」

「聽聽你母親的故事。」

皇帝的聲音帶上了奇怪的期待,他彷彿早已洞穿陸重行的到來,知道他的目的,甚至預測了他的故事,但他依然期待着,目光渾濁又閃亮。

陸重行從踏入這殿門的時候,就已經有了打算,聽到他問,便看一看身邊的桃花,微微一笑。

「對於我母親,我一無所知,就不讓陛下失望了。不過說到陸夫人,我曾在一個老婦人嘴裏,聽到過她的故事。據說她出身於名門世家,先皇親自賜婚,將她嫁給慶國最忠勇的將門,當年的陸氏。迎親當天,雍都街道水泄不通,新郎撒出去的同喜錢,夠每一個雍都百姓喝一壺喜酒,人人都說,他們郎才女貌,是天作之合。」

「啊啊……」

皇帝嘆息著,彷彿也想到了那天的盛況,又咳嗽起來,一聲比一聲嘶啞。

陸重行看着他奄奄一息的樣子,手邊的湯藥依然放着,「老婦人說,陸大人夫婦恩愛,情投意合,但是可惜,不過數年後,她因為難產一屍兩命,陸大人為了懷念她,發願終身不娶,但6年後,『太子謀殺案』爆發,他的『終身』也就走到了頭。我想,所謂情深不壽,也許是因為陸大人和陸夫人太過恩愛,以至於無法白頭人間,只能做一對神仙眷侶了。」

他的話還沒說完,皇帝猛烈的咳嗽起來,他在咳嗽中難掩笑意,一邊咳著一邊笑,以至於到後面涕淚四下,無法分辨到底是在笑還是在哭。

「神仙眷侶……」

他笑着,目光卻漸漸兇狠,盯着陸重行,「她本來應該嫁給我!只可恨那陸秉言橫插一腳!……什麼一見鍾情,什麼情投意合……她只看了那男人一面,一面而已……可恨我那父皇,說什麼帝王不可心存小愛,封我為太子的同一天,就給他們賜了婚……哈哈!那把椅子……早知道那把椅子的代價是她,我就應該、應該跟現在這幾個東西一樣,自己去搶!」

他斷斷續續說着,激烈的咳著,目光中的恨意彷彿有形,陸重行聽着他的告白,嘴角浮出一絲冷笑。

「陛下這麼愛她,那可知道,她為什麼香消玉殞,死狀凄慘嗎?」

「死狀凄慘?」

「是啊,據說陸夫人懷孕后,原本身體就不太好,又突然得了急病,太醫都束手無策,但那個時候,她肚裏的孩子已經快滿月,為了保住那個孩子,陸夫人不惜讓人切開她的腹部……」

「不可能!她的墳墓里……!」

「墳墓里如何?」

皇帝沒有回答,他死死盯着陸重行,看着他的輪廓,又慢慢笑起來,笑聲中,第一道晨光從天邊泄出,從窗邊劃過,他看着那道光,便想起那個人,想起她的眉眼嘴角,一顰一笑,想起那個宮宴上,已為人婦的她,臉上令人目眩的柔光。

那麼美,那麼美……卻是別人的。

他光顧著看她,光顧著遮掩自己在看她,卻不知道,一旁的妃子將他的目光盡收眼底,不到一個月,就把她送到了自己面前……

她墳墓里如何?

皇帝慘笑着,行將就木,過去的記憶卻無比清晰,「就算嫁了人又如何?只要她願意,我可以不顧禮法,不顧倫理,不顧這天下人的責罵將她娶過來,封她為皇后!可是她不願意……她就是不願意……」

「所以呢?」

所以?

皇帝閉上眼,還能看到當時的情景,昏迷的乳娘,無人的內殿,拚命掙扎的她……他是皇帝啊,她為什麼還不願意愛他呢?

「哈哈哈哈……」

最後的時光,皇帝彷彿只剩下了這歇斯底里的笑聲,他笑着,笑到不能自已,笑到眼淚掉下來也沒有知覺。

陸重行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兩年前聽到的故事,如今再聽一遍,還是同樣的殘忍。

「……是他把那瓶葯放在我面前……」

董皇后的咆哮彷彿還在耳邊,他慢慢走到皇帝床邊,眼神中連一絲光明都沒有,「她什麼也沒有做錯,你口口聲聲說愛,為什麼最後要讓她那樣死去呢?哪怕打掉孩子,就不能讓她活下去嗎?」

皇帝看着陸重行,目光陰鷲怨毒,「我得不到的,憑什麼陸秉言可以?」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簡單,為什麼自己還要期待,會聽到別的答案呢?

陸重行嘆口氣,回退一步,居高臨下的看着眼前的人,突然覺得,連一眼都不願意再看。

皇帝的視線卻無法從他臉上移開,他嘴角扭出一抹笑容,彷彿幸災樂禍,「你跟她很像,我第一眼看到你,就知道你和她有關……陸重行……你是她的孩子,你果然是我跟她的孩子!這些年……這些年你在哪裏?是陸秉言把你藏起來了嗎?」

陸重行沒有回答,他冷冷的盯着這個人,皇帝便笑着看他,「你是來認我的還是來報仇的?我封你為太子吧,你既然是她的孩子,那你就是……」

「夠了,」陸重行冷冷的打斷他,「不要誤會,我姓陸。」

「那又如何!?怎麼,你要給他報仇嗎?可以啊,就算我死了,你身體里也留着我的血,我的血!」

陸重行不想再待下去,他從懷裏拿出那個藍色的瓷瓶,輕輕放在皇帝床頭,垂下眼睛轉身離開,皇帝掙扎著拿過那個瓷瓶,聞到熟悉的香味,破碎的表情里又浮出笑意。

「你為什麼要等這麼久。」

聽到這句話,陸重行微微止步,想了想,說道:「當年,陸夫人死於一種奇毒,我研究數年,怎麼也無法還原,直到在她的墳墓前,看到那捧奇異的桃花。我本來想着,百姓無辜,但現在,連你的妻兒都不願意再等了,不是嗎?」

說完,他打開門,走進晨光鋪灑的空曠皇宮裏,眼前是這慶國最宏偉的建築,但他看在眼裏,只覺得那一磚一瓦,都是用人骨堆積而成,如此噁心,只想儘快離開。

他拚命走,走出那高高的宮門,騎上馬朝城外而去。此時天剛亮,他一路疾馳到陸夫人墳前,矗立良久,這才返回雍都。

城內一片忙亂,四處是百姓匆忙的奔跑,防衛軍在城中奔走,挨家挨戶的搜羅青壯年,他的馬只是輕輕慢跑,就引得人恐慌側目。

「關城門——!關城門——!敵襲500里——!敵襲500里——!」

突然有馬疾馳而入,一身兵甲的士兵在馬上大喊,喊聲遠遠的傳了出去,引發一陣恐慌,百姓尖叫着奔回家中,衙役和軍隊朝各自的陣營狂奔而去。

雍都,正式籠罩在了戰火恐懼之中。

陸重行匆忙回到藥鋪,風天齊正在準備開門,他剛下馬,王城沖了過來,嘴裏喊著:「葯呢葯呢?」

王城來取預訂的金瘡葯,大嗓門喊著,已經衝到櫃枱前,手中包袱「哐」的一聲砸在枱面上,露出裏面燦爛的金錠。只是他的動作利落,臉上的表情實在是難看,想必剛才也聽到了那500里的報訊,愁容滿面。

「我們就兩萬人,還是衙役、府兵全湊上去的人數,你說這對上6萬身經百戰的士兵,可怎麼辦呀!你的葯好,有多少給我多少,太醫院現在都快人仰馬翻了,你也哪裏不許去,明天背上藥箱去陪我守着!」

陸重行手腳利落的拿出備好的藥膏,想說「你不是皇后的人嗎,有什麼好着急的?」

但他還沒說,那王城已經看了出來,呲一聲,滿臉不屑,「這次結束后,我也要去當游醫,天王老子也別想把我再拽回那烏糟糟的地方去!」

說着,也不點數,拎起藥膏就跑,末了又回頭喊一句:「你可別去裏面!等我來找你!」

話音未落,人已經沒有影了。

「這個大哥哥倒是有趣的。」

風天齊難得給人好評,數着金子,樂開了花。

陸重行想到王城最後一句話,下意識的看向皇宮的方向,一陣風從那邊猛的刮過來,將他的長衫高高揚起。

幾乎是同一時間,強烈的震蕩從腳下傳來,風天齊手裏的金子「咚」的一聲掉到地上,他也顧不得撿,捂住腦袋大喊:「師父!」

陸重行扶著柜子堪堪站穩,察覺到那震蕩還在暗涌,也大驚失色,「地震……」

他話音未落,一道黑影從身邊跑過,朝外面躥了出去。

「黑豆!」

他急忙喊了一句,黑豆「汪」了一聲,急停猛衝回來,在他面前上躥下跳,心急火燎。

黑豆這樣,不用說,是言犀出事了,他猛地反應過來,朝風天齊問道:「言犀呢?」

「姐姐她不在房裏,我也不知道……」

聽到這個,他再顧不上其他,跟着黑豆沖了出去。

前方遠處,暗沉沉的皇宮發出一聲巨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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柔水雕刀(殺手言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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