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九)

宮(九)

當董世忠抵達在巴州的密報傳來時,雍都已經走了冬天的門口。

天陰沉沉的,風吹在身上,帶來明顯的寒意。百姓似乎也察覺到「變天」前的莫測陰雲,雍都熙熙攘攘、人來人往的熱鬧之下,陡然多了些不可言說的沉重和沉默。

對於皇帝的病,禮部已經不再修飾或掩蓋,「病體沉痾」成為官方通報,讓人知道,他任何時候駕鶴西去,都是正常。

董皇后收到最新的密報,細細看完,陰鬱多日的臉上終於浮現出一絲笑意。

同一天,禮部、吏部和兵部數十位官員聯名上書,十三皇子誣陷鎮北將軍、慶國一等侯,七皇子私縱刺客濫殺朝廷命官,導致南部民怨沸騰,請求皇后垂簾,臨朝聽政。

朝堂爭吵不休時,第二天,董世忠「清君側」的檄文從巴州發出,6萬大軍跟在他的身後朝雍都撲來,這一消息震動朝野,官員們才知道,那個他們以為在邊關抗敵的將軍,已經潛伏回了家門口!

封司予從椅子上站起來,神色掩不住的擔憂:「不來?為何?」

侍衛跪在地上,也有些無奈:「皇貴妃說,她要留在宮裏。」

封司予一聽,便知道是慶王妃的犟脾氣上來了,擺擺手讓人起來,自己騎上馬,直奔宮中。

得知董世忠出現在巴州的時候,封司予就已經知道這場爭鬥到了尾聲,他並不覺得自己的勝算有多少,只是無論如何,不能讓金容和慶王妃再待在宮裏。

他一路馳騁,很快就到了錦繡宮,果然看到宮人臉上難掩焦慮,慶王妃卻和往常一樣,兀自在殿內閉目養神。

「母妃!」他也顧不上禮儀,衝上去拉住母親,緊張的問道:「郡主呢,我叫人來接你們,你們怎麼……」

「司予你住口。」

慶王妃淡淡的打斷他,看着他臉上的神色,也知道他是擔心和焦慮,便扯起嘴笑了笑:「接我?我是慶國皇帝的妃子,除了後宮,我還能去哪?」

「母妃,董世忠帶着兵馬正在朝雍都而來,他籌謀已久,檄文已出,不會給我們太多時間的!」

「所以呢?敵人還沒到門口,我們就要夾着尾巴逃走嗎?」

「我不是那個意思!」

「那我也明確的告訴你,我不走。」

「母妃!你聽我說,董世忠雖然已經被逼急了,但也不會毫無勝算和準備就來打這一仗,董氏、董皇后一定早已經與他謀划裏應外合,現在後宮不是安全的地方。」

「那我也不走。」

「母妃……!」

封司予心急如焚,金容端著點心進來,看到他的神色,不用聽都知道他們在聊什麼,放下點心,跪在慶王妃面前,「義母,殿下是為您的安全着想。」

「我知道。」

慶王妃嘆口氣,拍了拍封司予的手,「我知道你擔心,但我也老實告訴你,我不走,是因為我知道就算最差的情況發生,我一時半會也死不了。」

「您怎麼這麼說?」

「我和董皇后鬥了20年,若說這個世界上最了解她的人,我應該也能排進去,所以我可以保證,她越是覺得自己勝券在握,越不會在這個時候動我,一定會等自己贏了,讓我們親眼看着她坐在那把椅子上,再把我們殺了。」

「這……」

「你不用擔心,真是的,身為皇子如此沉不住氣,成何體統?你要記住,我不只是你的母妃,也是慶國的皇貴妃,怎麼能被兩個鼠輩威脅,輕易離開皇宮?就算是死,我好歹也要陪你父皇走完最後的路,20多年夫妻一場,他雖然不曾把我放在心尖上,到底也……司予,我說了這麼多,你可明白?」

封司予哪裏不明白,只是他自認不像封司鳴,胸中裝着江山社稷,從小到大,他只盼著家人和睦,母妃平安健康。

這樣的自己,的確不適合生在帝王家。

「母妃不走,兒臣自然不能強求,宮中禁衛軍也有我的人,我即刻派他們護住錦繡宮。」

說完,他又看金容,還沒開口,金容已經搖了搖頭,「我在這裏陪義母,若是有危急情況,我也護着她的。」

慶王妃看她一眼,不只想到什麼,輕輕問道:「那位花明姑娘可在雍都?此時此刻,她的身手倒是值得依賴。」

金容目光閃動,封司予急忙上前一步解釋:「花明姑娘她最近大約是不在的,母妃放心,有禁衛軍守着,沒人敢放肆。」

慶王妃冷哼一聲,意有所指,「好啦,你不要擔心,只要你父皇還在,就不會有人敢放肆。」

她這樣說,封司予也不好再多說,父皇對他和封司鳴向來都冷冷淡淡,這幾年更是不聞不問,時不時還懶政一下,就像是專門給朝中黨派機會,讓他們坐大……如今,慶國建國已經300年,架子雖然還在,但這幾年又是天災人禍,又是朝臣不軌,這座華麗的高樓,每一根柱子都已經腐朽了。

不然,怎麼皇帝還在,本應在邊關抗敵的人就敢公然抗旨,清什麼君側?明明是打算把他們封氏一族,徹底端了。

這麼一想,他便不能再待下去,「母妃,雍都防衛不足兩萬,南方最近又是洪水又是各種兇案,也無法馳援我們,董世忠從邊關一路潛行,6萬人馬要兵臨城下了才被我們知道,可見北部、東北部州縣還在董氏掌控之下,此戰若敗,董皇後上位,封氏恐怕也是名存實亡,兒臣別無選擇,哪怕要殊死一戰,也不能退讓。」

「……我知道。」

「董氏不能容人,但是七皇兄……這麼多年,七皇兄並未針對我太多,論才幹胸襟,我也自認不如他。」

慶王妃眉頭一挑,「你什麼意思?」

「兒臣……兒臣只是想跟母妃說,此次雍都保衛戰,我與七皇兄肯定是要聯手的,若是天佑我封氏,之後……不管兒臣做什麼決定,母妃可否不要反對?」

他這番話,擺明了是不願意再和封司鳴斗,殿內一片死寂,慶王妃盯着自己殷切期望了20年的兒子,一時之間什麼也說不出來。

金容在一旁着急,急忙打圓場:「殿下,為今之計,自然是帶領朝臣百姓守住雍都,屆時,朝臣百姓自然也會看到殿下的長處,還請殿下不要所言過早。」

「我知道。也罷,我心裏着急就說了,郡主說的對,母妃請不要放在心上。」

說完,他急匆匆的往外走去,金容擔心的送出門,走到前庭,封司予還是忍不住抓住她的手,「金容……」他悄悄喊着她的名字,「你們在這宮裏,我真的不放心。」

「殿下,義母說得沒錯,此時此景,若是董氏贏了,我們在哪裏都沒有意義。再說,義母對陛下自有一份情義在,殿下便當是成全義母吧。」

「我知道……」

「還有,關於七皇子的事情,殿下還是不要說了,義母對你期待甚高,關鍵時候,不要讓她傷心呀。」

「是我失言了,只是這段時間來,我不得不承認是自己以前過於天真了,若是再有幾年,我或許還能和七皇兄一爭高下,但情況陡然發展至如此,我……」

「殿下不可妄自菲薄。」

「金容,我只想讓母妃和你高興。我不願瞞你,出宮后我就會去找七皇兄,與他聯手,之後……只要我們3人可以幸福快樂,可以恢復沈府的名譽,我什麼都不要。」

聽到沈府,金容眼眶微紅,自從坦白了身份,她與封司予之間情意更濃,只是每每想到自己對言犀所做的一切,她心裏無論如何也過不去,她知道自己已經失去了言犀這個朋友,但她想,至少讓沈府洗脫謀逆的罪名,來報答沈府多年的照顧之情。

她曾和封司予提過一句,沒想到封司予會把這件事也看得那麼重,如今聽到他這樣說,忍不住心裏激動感懷,「你還想着這件事。」

「當然。這是你的心愿,也是言犀表妹救我兩次,我至少能為她做的事情,何況當年……」

他嘆口氣,搖搖頭,不再遲疑,匆匆離開。

十三皇子的死士悄悄將錦繡宮圍起來的時候,天已經黑了,和皇宮的一片死寂相比,雍都百姓們正趕在城門關閉之前出逃,南下的官道上,車馬牛驢絡繹不絕,正所謂車麟麟馬蕭蕭,車馬上,箱子包袱堆成一座座小山,在夜色下倉皇的起伏。

言犀也聽到外面嘈雜的人聲和動靜,在藥鋪里靜默不語,戰爭來襲,傷亡必定陡增,身為醫者,陸重行和風天齊反而不願意離開,正緊趕慢趕的打包傷葯,準備隨時支援。

一邊忙着,風天齊皺着臉大大的嘆了一口氣,言犀第一次聽見他這麼大的嘆息,急忙看過去,陸重行更加乾脆,一團紙扔到他腦袋上,「好好乾活。」

「不是啊,師父……我就是在想,為什麼要打仗呢?大家都是慶國人啊……」

「慶國這麼大,但皇宮只有一個,椅子只有一把。」

「我知道,我的意思是,又不是沒有繼承人……爭來爭去的幹什麼呢?搞得大家都只顧著逃跑,鋪子都不開了,我們留在這得去哪裏吃飯嘛……」

陸重行翻了個白眼,「就想着吃。」

言犀默默的幫他們裁紙,聽到這裏,便想起當年自己逃亡的日子,忍不住也嘆氣,「興,百姓苦,亡,百姓苦,果然千百年不曾變過。」

「是啊,」風天齊毫不客氣的點頭:「我們辛苦救人,哪裏趕得上他們殺人的速度?這麼一想,就覺得是皇子們不夠強大呢,要是夠強,就不會有人冒犯,也不會有這樣的禍事。」

陸重行聽了,手上不停,卻垂下眼睛,「這世上不存在絕對的強者,哪怕是歷朝歷代的開國之君,百年以後,該來的還是要來。」

說完,他看向言犀,終究忍不住,輕輕問道:「要是事態再發展……」

言犀點點頭,也不隱瞞,「我想去救金容他們,而且,那個董世忠既然送上門來,我也不打算放過。」

「……我就知道。」

「你不要擔心我,倒是你,皇宮就不要去了,我知道你要查你母親當年的事情,但現在這樣……你不許亂跑。」

陸重行的目光掠過皇宮的方向,眼中閃過一絲若有似無的低沉,「我已經查完了,你放心。」

「查完了?」

「嗯。」

陸重行沒有再說下去,言犀就不準備過問,3人沉默下來,緊張的忙碌。

外面的嘈雜還在繼續,此情此景,誰都會感慨一句:興,百姓苦,亡,百姓苦。但時光漫漫,高樓大廈常傾覆,唯有那百姓來往的石板路,歷久常青。

天快亮的時候,董皇后安安靜靜的坐在陰暗寂靜的皇帝寢宮裏,看着眼前似乎已停止呼吸的丈夫,依舊明艷嬌嫩的臉上,絲毫表情都沒有。

「我經常想,你到底愛過我嗎?」

她輕輕問著,看到皇帝睜開眼睛,連看也沒有看自己一眼,便笑了,「你當然沒有,董氏壯大,送一個本家女兒入宮,不過是你拉攏朝臣的一貫做法,這個女兒是高是矮,是美是丑,你壓根不放在心上。」

皇帝轉過頭,一雙昏聵的眼睛終於看向她,許久輕輕一笑,「你這是來與我道別了?董世忠想必馬上就到了吧。」

「你倒是什麼都知道。那你知不知道,我這些年是怎麼過的?」

「一手遮天,呼風喚雨?」

「我費盡心思討你歡心……」

「我不是給了你想要的權力嗎?」

怒色爬到董皇后臉上,她將手中的杯子狠狠摔到地上,發出刺耳的碎裂聲,然而即使如此,往常機敏伶俐的郭公公卻沒有出現,空曠的大殿裏依然只有他們兩人。

「你讓我一生沒有孩子!」

「那你肚裏的是什麼?」

「是我費盡心思,給自己掙的未來!24年……我入宮24年,只有這兩次懷孕,第一次,我以為你終於不再懲罰我了,可是你卻眼睜睜的看着那些賤人害我!我做了什麼?……我到底做了什麼讓你這麼恨我!?」

皇帝看着她,陰沉的眼睛裏沒有一點感情,蒼老的嘴邊卻有譏諷的笑意,「你來問我?我以為你明白。」

「我不過是執行了你的命令!」

董皇后忍無可忍,歇斯底里的咆哮起來,「為了那個女人,你懲罰我一輩子……可是我什麼也沒有做錯,是你……是你的錯!」

皇帝咳嗽起來,一聲又一聲,越來越嚴重,他狼狽的趴在床上,咳得撕心裂肺,董皇后冷眼看着,半點要上前的意思都沒有。

「我是來與你道別的,」她冷冷的說:「你不給我的東西我就自己拿,你該欣慰,自己娶的女人是個厲害角色。」

「哈哈!」皇帝終於笑起來,狠狠的倒在床上,「搶吧!老七也好,你也好,要是這點手段都沒有,也鎮不住這江河日下里,遍佈朝堂和江湖的豺狼們,那把破椅子還不如跟着我一了百了!」

董皇後腳步沒停,在這句話落下的時候,走到了殿外。

皇城禁衛軍在大殿前站了兩排,見到皇后,齊刷刷的跪下,郭公公紅着眼睛彎著腰,恭送皇后離開,這才顫巍巍的開門進來,跪在皇帝塌前,沉默的垂淚。

皇帝看他一眼,目光依然冰冷,但比起看皇后的眼神,卻多了一些溫度。

不知道過了多久,大門突然又開了,郭公公緊張的望過去,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陸重行和往常一樣端著葯進來,走到皇帝病榻前,卻沒有和平常一樣放下藥就走,而是站在那裏,靜靜的看着皇帝。

郭公公有些不解的爬起來,「陸、陸神醫這是……」

皇帝也看到了陸重行,和郭公公比起來,他眼中多了一份暗涌的瘋狂和欣喜,他打斷郭公公,不耐煩的揮了揮手,「你出去,我要和他說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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柔水雕刀(殺手言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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