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孤獨

[英]考利

「不要只在獨自一人時才感到孤獨」，現在已成為一句非常流行的話了。在這過去的一千七百年中，每一個人，而且差不多每一個孩子都把它掛在嘴上。但這句話最初是由傑出的西庇阿講出的，西庇阿毫無疑問是個最雄辯、最富機智的人，同時也是全人類中最智慧、最可敬、最快樂、最偉大的人。他說這話的意思無疑是：在他的心目中，獨處比起與人為伴更令人愉快、更有意義。為了表示他這樣說並非信口開河，也非出於虛榮，他在使羅馬成為幾乎全世界的征服者之後，用自我放逐的方式從這世上隱退，在靈特南附近的一個樹林中間的一間私人宅邸中，依然輝煌地度過了他那輝煌一生的余年。在此很久以後，塞內加懷著深深的敬意前來拜謁這幢房子，在描述其他方面時，把他的浴室描述成一間極其鄙陋的建築物。他說，現在即便最卑賤的人也會對它嗤之以鼻，會禁不住喊道：「可憐的西庇阿不懂得如何生活。」此話對於退出軍事舞台者的聲望是怎樣一種權威性的結論啊！西庇阿在事業鼎盛時期急流勇退是需要智慧的，倘若厄運能夠教給漢尼拔同樣多的智慧，他該多麼幸福。蒙田貌似有理而又機智地說，野心可以教會我們熱愛孤獨：沒有任何東西比與人結伴更令人討厭的了。確實，野心喜歡無所羈絆地一意孤行，它習慣於如入無人之境般的自由，憎厭有人伴其左右礙其手腳。但大多數人和那位高貴的羅馬人的觀點相距甚遠，因此當他們只要碰巧孑然一身無人陪伴時，就會像那無風而下錨停泊的船隻，若非他人的催促，絕不會往前動一動，他們沒有用來駕駛的屬於自己的槳。人類的本性中有一種非常古怪而矛盾的特點，那就是人們雖然愛自己勝過任何事物，卻又永遠無法忍受自己單獨相處。當他們與情人相愛時，所有別的人都成了胡攪蠻纏的累贅。「他們只願和她一人同生共死。」

和你在一起，我能永遠在林地休憩，

那兒從沒有人留下過蹤跡在地上。

黑暗能將你排斥在一切陰影之外，

孤獨則能將你從荒漠逐出。

然而，我們那個可愛的自我已經令我們不勝厭煩，我們和它交談一個鐘點都幾乎無法忍受。但詩人卡圖盧斯向他的一位情人表達感情時，他讓我們看到一個如此古怪的脾性，我們可以猜想他是一位非常不善交際的人。

我恨你，卻又愛你；

這怎麼可能？我全然不知；

我所知道的便是如此，

而且痛苦地感覺到這一切。

這是一個可悲的境地，有時為了尋求逃避自我，會使人發生可鄙的變化。事實是，世上的紈絝子弟既不適於幽居獨處，熱衷於世間俗事之輩也不適於隱退，雖然他對世事是如此洞察練達；因此，孤獨只適合於極少數的人。他們必須有足夠的知識來明了世事，看透一切虛榮浮華；有足夠的道德素養來鄙視虛榮；一個人倘若思想被慾望或激情所佔據，他最好還是身居鬧市，而不要獨處林中。他們或許會像小偷一般算計我們的錢財，在人群中摸我們的口袋，但卻更像強盜，習慣於劫財綁架，或者在單獨抓住我們時施行謀殺。這不過是從人群中退出，落入了魔鬼的手中。這就像對羅馬弒君者的刑罰一樣，將他縫進一隻裝有毛猿、狗和蛇的袋子。因此，為了使自己能夠享受獨居的好處，一個人必須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杜絕一切慾望，因為當一個人的感情被身外之物所羈絆，他怎麼能自得其樂呢？再者，他必須學會思考的技巧，養成思考的習慣；因為思考並不亞於言談，它同樣依賴於大量的實踐；而是否有深刻的思想，是一個孤獨的人和一頭孤獨的野獸的區別。因為人的靈魂並不是受到它自己的本性或由足夠的材料所提供的觀察的影響的；它有必要不斷獲得學習的資源和新的書籍，沒有這些，獨居的生活就會變得貧乏，隨時都會挨餓；然而一旦我們全身心地愛上了文學，而不是厭倦於長日之難挨，我們只會抱怨自己的一生過於短促。

哦，生命於愚人太長，於智者卻又太短！

一國之首相的公務，尚不及一位智者私下的事務那麼多；若說前者很少有空閑獨處的話，那麼後者更少閑暇與人周旋；前者所從事的僅僅是一個國家的部分事務，後者要考慮的卻是上帝與自然的全部工作。我經常聽到這樣一句話：「那人不知道如何消磨時光。」沒有一句話能比它更使我感到吃驚。我們自以為有理由抱怨，說是因為缺乏工作做，所以才被迫變得無所事事。這種論點一定會受到那位享有九百六十九歲高齡的瑪土撒拉的駁斥的。瑪土撒拉的時代離我們已經那麼久遠了，而我們由於生命的短促，沒有足夠的時間來達到任何科學的任何一部分的完美的境地。但你會說這僅僅是適合有學問的人的工作，其他的人既沒有能力從事工作，又沒有能力從事高雅的娛樂活動。我確實知道他們沒有這能力，所以不能向一個全然沒有接受過教育的人介紹獨處的好處。但是如果有人如此無知，以至於需要從日常生活的小小間歇中獲得偶爾的孤獨作為消遣，這種間歇幾乎在所有的情況下都會經常出現的（除了那些趣味極低之人，只滿足於日常生活中的種種物質需求）

，這對於他父母和他本人都是莫大的恥辱；因為任何一種精巧的技藝的一個很小的分支，不管是音樂還是繪畫，還是圖案設計、化學、歷史學、園藝，或是其他種種技術，都會填補我們時間上的空缺，會使我們感到有用而愉快；如果他恰巧傾心於詩歌而且過於熱衷（我並不勸他無節制地過分愛好）

，那麼沒有一個樹林可以茂密得足以使他躲過同伴或事務的糾纏，這種糾纏會將他從自己的愛好中分離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