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貧窮

【英】培洛克

前兩天我有機會向一群青年演講貧窮的問題。我講的題目是——《貧窮：致貧與守窮》。我覺得沒有必要解釋我的題目，青年人一聽就懂。

在做這個簡短演講的過程中，我發現了許多關於貧窮的新見解。這是不帶講稿的人常有的情形。關於貧窮的一般性的坦率意見，我們大家都知道，貧窮如何有益於心靈呀，是多麼好的鍛煉呀，如何受上蒼神明的賞識呀，如此等等。我們還知道，所有那些被我們尊崇的人，最初都經受過貧窮，因此我希望我們在心靈深處都樹立起一個概念：貧窮是奠定美好德行和正直生活的基礎。

但是這些見解不著邊際，空空洞洞。演講使我對貧窮的問題一再思索了一番，通過回憶和思辨，悟出了貧窮的某些細小、具體和特殊的好處，以及安貧守窮的理論，即若干守窮的問題。

首先我得出了貧窮的定義：貧窮即陷入一種不斷為自己和家屬的未來而焦慮的境地，無力維持自幼過慣的生活標準，既不免低三下四，又憤憤然想表示反抗，最終無可挽救地變得絕望。

這就是我所得出的關於貧窮的定義，一旦有了這個定義，由那種境地產生出來的好處，便十分明白了。

貧窮的第一個直接好處，就是可以使人變得慷慨大方。你一定會注意到，少數富人貪婪無比，一毛不拔；所有的富人則由於他們所處的地位，個個都小心翼翼。相反，窘困的窮人卻大大方方，傾囊相助。誠然，這並不是出於什麼善良的動機，而僅僅只是由於他心裡明白，無論如何，到頭來還是一個樣，所以他對別人的友善，那是由於財力單薄，一切聽其自然的複雜心理。不過，久而久之這會養成習慣。所以，在貧窮的境遇里養成了這種品性的人，倘若時來運轉，得到一大筆錢，總是大肆揮霍，幾下就用個精光。

貧窮還有一個好處，可以使人去掉幻想。和富人遇到一塊，尤其是置身太太小姐之間，給人最大刺激的事是對他們的生活環境產生幻想，對他們的生活樂趣想入非非。事實上，也不可能完全是幻想，其中不乏一廂情願，信以為真的成份。可是說到底，那是一個不現實的虛無深淵，朝思暮想，一味追求，終會令人蒙受難以忍耐的痛苦。而窮人呢，物質條件不允許他胡思亂想，因而免於費心傷神，墮入夢幻的淵藪。窮人決不可能把警察當作英雄，視法官為超人，相信官吏會安什麼好心。窮人對於忠厚的老實人也不抱什麼幻想，也不把工業界領袖看成三頭六臂的超人。常言道：窮人敢作敢為，無法無天他憎恨警察的盛氣凌人，循私舞弊；他指責工業界領袖不近情理，愚不可及；他不滿律師的詭譎狡詐，只圖個人騰達；他反對一切寄生階層的令人憎惡的偽善行徑。對形形**的這一切，窮人耳濡目染，感受至深。他不再把人世間幻想為一座大花園，正像一個士兵不把戰爭描繪成一幅圖畫，一個水手不把大海當作一個遊樂場。

我們這些受惠於貧窮的人，還要好好感謝貧窮，因為它使我們清心寡欲；而我們比較富有的兄弟卻念念不忘生活中的特殊享受，不得安寧。我認識一個富人，他一天至少非換兩次衣服不可，常常還得換三次；要定期外出，到約定好的地方，輪流不息地會見至少60個人。他比一個小學生在學校里，或者一個下士在團隊里更不自由；他簡直沒有片刻閑暇，因為需要他過問的事情太多。窮人對這些真是不能理解，哪有那麼多他非辦不可的事。要是你去對一個窮人說，他必須去海邊浴場赤身裸體地浸泡好幾個禮拜，他可不懂得「必須」二字的含義，他會說，也許有人喜歡那種玩意兒，但要說任何人都應當這樣並且不帶彆扭的勁兒，這就叫他無法理解。

令人焦躁不安和感到卑微的貧窮，還有一大好處。靈魂的大敵莫過於懶惰，可是一個人要老處於憤懣的痛苦境地，就像受到難忍的牙痛折磨一樣，要不哼不哈絕不可能。靈魂的另一仇敵是驕傲，然而即使是刁鑽的窮人，也驕傲不起來；他也許想滋長起驕傲，也許期望將來能夠驕傲，可是眼前他就是辦不到。還有人的內心，舊的迷信稱為「靈魂」，經不住豪華事情的誘惑，而貧窮卻能抵擋得住，或者拒之門外。

我完全明白，你會給我舉出無數的例子，說你認識的一幫窮秀才竟然大吃大喝，上戲院（還坐正廳呢），乘出租汽車，咖啡杯里兌美酒，大手大腳，揮金如土。說得很對。可是，如果去仔細觀察這類人的生涯，你會發現他們的這種習性在逐漸消失。45歲以後，坐出租汽車的次數慢慢少了，也不再大吃大喝，雖然咖啡里照樣兌酒。說來令人難以置信，貧窮可以迫使奢侈的習氣受到約束。就在去年4月，我在法國北部的利爾朋城遇見一個人（當時我在那兒考察羅馬遺迹對開辦旅館的影響）

，他對我說，戰前他總是到瑞士去度假（他是一位牧師）

，可是現在他只能到諾曼底，不能往更北邊去。我當時拿出一張紙給他畫了一個方點陣圖形，按度假的費用分成等級（這位牧師也是這樣按級考慮問題的）

。我指著表，告訴他到東非去獵獅要破費多少，到法屬摩洛哥一趟要花多少錢，往返西班牙一次得花多少錢，而花錢最少的度假要算徒步遊覽諾曼底了，從英倫三島去那裡，只消花1英鎊就可以抵達。他把那張圖表折起來帶走了——殊不知還有一處更便宜的度假地方，那就是法國東北部的阿登。

由於採取譏諷的態度，我認為貧窮還有一種更高尚的好處，在我看來，譏諷才能是智力的精華。我當然知道，富人也具有譏諷才智，像一個人為了自娛而作的一幅圖畫，只掛在自家壁上獨自欣賞。在倫敦的所有窮人都具有反諷才能，可以說全世界的窮人也都一樣，甚至那些窮秀才年過50也會發現自己帶上幾分譏諷態度。但這於他們更好，就像一個人更能領略湯中的雪利酒味。請注意，機俏的反語可以抵禦無聊的諷刺，而心中要有了這種反諷機制，便可以防止心靈的腐敗了。還有，貧窮可以使人正視現實。你也許會說，這算不上什麼直接的好處。但是我相信，從長遠來看，還是會受益的。因為你要是無視現實，遲早會碰在現實這堵壁上，正像一隻船在霧中會觸礁一樣，而碰壁的滋味與沉船的悲哀是一致的。

如果你對富人說，你的某個同事具有天賦，也許他會承認，態度雖不積極，確是真誠的。窮人則不然，即便滿口承認，他也不會那樣愚蠢，完全信以為真。

最後，我還想到一點：貧窮使人心安理得地去進墳墓。我曾經聽見一個乞丐激動地說：人死時什麼也沒有帶去。要照這話字面上的意思，他便錯了，因為富人死時還帶著諂媚、愚蠢、幻想、驕傲、以及其他許多深入皮肉的不甚明顯的累贅，到了最後審判需要剝掉時，他們必然會備受折磨，痛苦萬分。可是我明白那個乞丐的真意——他是說富人不能把汽車、舒適、華服以及形形**令人厭煩的玩意兒帶進墳墓。富人死時是拋去一切身外之物，而窮人本來就是兩手空空一身輕，因此到了黃泉渡口，輕舟直前，最先抵達彼岸。我想，這也該算是一種好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