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

死亡

[美]內格爾

如果死亡是我們生存確定的、永恆的結局,那麼就產生一個問題:死亡是不是一件不好的事。

關於這個問題,人們的意見各不相同。有些人認為死亡是可怕的,另外一些人則不反對死亡本身,雖然他們希望自己不要早死也不要受痛苦。持前一種觀點的人往往認為後面那種人對明顯的事實視而不見,而後面那種人則認為持前一種觀點者錯在事理混淆不清。一方面可以說,生命是我們所有的一切,它的喪失是我們可能蒙受的最大的損失,另一方面可以反駁說,死亡免除了它的主體這一想象中的損失,而且如果我們認識到,死亡並非是持續存在的人的一種無法想象的狀況,而只是一段空白,我們就明白它可能沒有任何價值,無論是肯定的,還是否定的。

因為我不想談論我們是否或者能否達到某種形式的不朽這個問題,在這裡我將乾脆地使用「死亡」這個詞或它的同源詞來指稱永恆的死亡,就是相信有某種形式的有意的保留。我想要問,死亡是否本身就是一件壞事;它會是多大的壞事,以及會是何種性質的壞事。就是相信有某種形式的不朽的人也會對這個問題感興趣,因為人們對待不朽的態度必定在某種程度上取決於他們對待死亡的態度。

如果死亡在某種意義上是一件壞事,那不會是因為它的肯定的特徵,而只可能是因為它從我們奪走的東西。一種自然的觀點認為死亡是一件壞事,因為它結束了生活所包含的所有好的東西。我將努力探討與這種觀點相關的種種難題。我們無需在此描述這些好的東西,而只需注意其中的某一些,如知覺、慾望、活動以及思想,它們極為普遍,以致成為人的生活的本質內容。儘管事實上它們既是快樂的條件也是痛苦的條件,而且有許多更加值得注意的不幸,也許會不幸大於幸,人們仍廣泛認為它們本身具有令人驚嘆的好處。我想,所謂只要活著就好、好死不如賴活,無非就是這個意思。情況大致如下:有一些因素,如果添加到人們的經歷中去,會使生活更美好;還有另一些因素,如果添加到人的經歷中去,會使生活變得更糟。但是如果把這些因素都撇開,剩下的東西並非只是中性的:它顯然是肯定的。所以,哪怕經歷中不好的因素很多,好的因素太少而且不足以壓倒不好的因素,生活還是值得一過。這種額外的肯定力量是由經曆本身而不是由它的任何成分所提供的。

我不準備討論一個人的生存或死亡對於其他人可能具有的價值,即它的客觀價值,而只討論它對於作為它的主體的那個人所具有的價值。在我看來,那是首要的問題而且是困難最大的問題。讓我補充兩個觀察資料。第一,生活的價值及其內容並不與單純的機體存活相連:在即刻死亡與即刻昏迷不醒直到20年後死亡兩者之間作選擇,幾乎沒人會感興趣(如果其他方面相同的話)

。第二,像大多數好的本西一樣,時間會使之成倍增長:多比少好。這額外的數量不必是時間上連續的(雖然連續性有它社交上的好處)

。長期假死或冷凍、然後重新開始神志清醒的生活,這種可能性對人們很有吸引力,因為他們內心會認為這就是他們現在的生活的繼續。如果這些技術在什麼時候完善了,外部所看到的300年的休眠期,在主體的經驗里可能不過是他所經歷的角色的一次突然中斷。當然,我不否認,這有它本身的不足之處。在此期間,家人和朋友可能已去世;語言可能發生了變化;社會、地理和文化可能變得不熟悉,這些都可能帶來不適應。不過,這些不便之處不會抹煞繼續生存的基本的好處,雖然是中斷過的生存。

如果我們從生存的好處轉向死亡的壞處,情況就完全不同了。實質上,雖然關於它們的詳細說明會有一些問題,我們認為生活中值得想望的無非是某些狀況,某些條件,或某些活動類型。我們認為的好處是,活著,干著某些事,有著某些經歷。而如果死亡是一件壞事,令人討厭的並不是處於死亡的、不存在的、無意識的狀態,而是生命的喪失。這種不對稱十分重要。如果說活著是好事,那麼可以認為它屬於人一生中的各個時期。這種好處,巴赫所享有的比舒伯特多,就因為他活得更長。但是,不能因此就說死亡是件壞事,而莎士比亞比普魯斯特承受了更大份額。即使死亡是一種損失,也很難說出某人何時受到此損失。

還有另外兩點可以表明,我們不喜歡死亡,並不只是因為它造成長期的不存在。首先,如我已經提到過的,我們大多數人不會認為生命的暫時中斷,哪怕是相當長期的中斷,本身是一種不幸。如果真能把人冷凍起來而不減少他神志清醒時的壽命,就不必憐憫那些暫時中止血液循環的人。其次,在我們出生或被懷上胎之前,我們都不存在,但沒人認為那是一種不幸。關於這一點我以後還要談。

不把死亡看作一種不幸的狀態,這個觀點使我們能夠駁斥一種古怪而又很常見的意見。談到人們恐懼死亡的原因,常有人說,那些怕死的人所犯的錯誤在於試圖想象死亡會是什麼樣。據說,由於認識不到這個任務在邏輯上是無法完成的(出於陳腐的理由:不存在可想象的東西)

,他們就堅信死亡是一種神秘的因而令人恐懼的未來狀態。但是這個判斷顯然是錯誤的,因為要想象完全無意識的狀態和想象死亡的狀態一樣不可能(雖然從外部想象自身處於這兩種狀態之一併無困難)

。然而,對死亡不樂意的人通常並不對無意識不樂意(只要它不會實際縮短神志清醒時的總壽命)

如果我們要理解死亡是不好的事情,其理由必定在於,生存是好事、死亡則是與之相對的剝奪或損失,不好不是由於任何肯定的特徵,而是由於它所消除的有利條件。現在我們必須轉而對付這個假說產生的嚴重困難,一般地說,關於損失和剝奪的困難,尤其是,關於死亡的損失和剝奪的困難。

基本上有三種類型的問題。首先可以提出的疑問是,實際上並未使某人感到不合意的事情是否可能成為對他不好的事?具體地說,可以懷疑,是否有這樣的壞事,它僅僅是某種可能的好處的剝奪或缺乏,而且也不論某人是否在意這種剝奪或缺乏?第二,就死亡而言,還有一些特別的難題,即如何把這種設想的不幸歸屬於某個主體?它的主體是誰?他何時經歷這一不幸?全都存有疑問。只要某人生存著,他就還沒死,而一旦他死了,他就不再生存;所以,即使死亡是一種不幸,看來也沒有什麼時間能把它歸於它的不幸的主體。第三種困難,涉及前面提到的我們對死後的不存在與出生前的不存在的不同態度。如果後者不是不幸,那前者又怎麼會是不幸?

應當承認,如果把這些看作對死亡是壞事的有效反駁,它們也將適用於其他許多想象中的壞事。第一種反駁意見用一般的普通說話方式來表達,就是你所不知道的事傷害不到你。這就是說,即使某人被他的朋友背叛,被他們在背後嘲笑,以及被那些當面對他客氣的人鄙視,這全都算不上他的不幸,只要他不致因此而痛苦。這就是說,如果某人的遺願被他的遺囑執行人忽視,或者,在他死後盛行起一種說法,說他賴以成名的所有文學作品其實都是他那位28歲死於墨西哥的哥哥寫的,他都不會受到傷害。在我看來,值得問一問,這些嚴格的限制是由哪些關於好壞的假定引出來的。

所有這些問題都與時間有關。當然有些好事和壞事性質很簡單(包括某些歡樂和痛苦)

,某人在某一特定時間擁有它們僅僅是由那個時間他所處的狀況所決定。但是並非所有我們認為對某人好或壞的事情全都如此。為了判斷某事究竟是不是不幸,常常需要了解他的歷史;這也適用於病情惡化、喪失能力、受到損害等情況。有些時候他所經歷的狀態相對而言並不重要,例如對某個浪費生命、樂於研究與天門冬屬植物交流方法的人便是如此。有人認為,所有的好事或壞事必定都是人的某種可指出的暫時狀態,他無疑是想借更加複雜的好事或壞事所引起的歡樂或痛苦來對困難的實例作出一致的說明。根據這一觀點,損失、背叛、欺騙和嘲笑都是不幸,因為當人們明白時會痛苦。但是應當問一問,我們的人類價值觀是怎麼構成的,為什麼正好適應這些情況?這種說明的一個優點也許是,它使我們能夠解釋為什麼發現這些不幸會帶來痛苦,這在某個方面使它合乎於情理。合乎常情的觀點認為,發現背叛者使我們不高興,是因為被人背叛是件不好的事,而不是因為發現背叛者使我們不高興才使背叛成為壞事。

因此在我看來這個觀點值得探討一下:大多數的幸或不幸都有一個人作為它的主體,辨別時應當根據他的歷史和潛在可能性、而不是僅僅根據他當下的直接狀態;而且,雖然可以把這個主體精確地置於某一時空序列中,對於他所面臨的好事和壞事卻未必都能如此。

可以用一個嚴重喪失能力、接近於死亡的例子來說明這些觀念。假定一個聰明人腦部受傷,使他的心理狀況退化到像個心滿意足的嬰兒,他所殘留的慾望可從一個監護人那裡得到滿足,因此他不用再操心。事態的如此發展會被許多人看作一個嚴重的不幸,不僅是他的親友或社會的不幸,而且也是、並且首先是他本人的不幸。這並不是說一個心滿意足的嬰兒不幸。那個退化到了這種地步的聰明的成年人才是這個不幸的主體。他是我們所憐憫的人,雖然他當然不會在乎他的狀況。實際上,是否能夠說他還活著都存在問題。

認為這樣一個人經歷不幸的觀點,會與死亡是不幸的觀點遭到同樣的反駁。他並不在乎他的狀況。實際上這和他在三個月大時所處的狀況相同,只不過他現在更大了。如果我們當時不感到要憐憫他,為什麼現在要憐憫他?不管怎樣,有誰要人憐憫?那個聰明的成年人已經消失,而對於我們面前的這個生物來說,幸福就在於肚子吃飽、尿布不濕。

如果這些反駁不正確,肯定是因為它們以一種錯誤的假設為根據。那就是有關某一不幸的主體與構成這一不幸的環境之間的短暫聯繫的假設。如果我們不是僅僅注意眼前的這個過大的嬰兒,而是考慮他過去所是的那個人,考慮他現在本可能是的那個人,那麼他退化到這種狀況,他的自然的成熟發展被取消,就構成一種完全可以理解的災難。

這個例子應當使我們相信,把可對某人發生的好事和壞事限定在僅在特定時刻可歸之於他的不相關屬性上是武斷的。這樣的限制所排除的不只是這種嚴重退化的情況,而且排除了許多對成敗很重要的因素,以及具有進展性的其他的生命特徵,不過,我相信我們可以前進一步。有些好事和壞事的相互關聯是無可否認的;它們是某人與環境之間的關係的特徵,人總是受到通常的時空限制,而環境無論在空間上還是在時間上都不可能與他重合。某人的生活包括許多發生在他的身心界限之外的事,而他所碰到的可能還包括許多發生在他的生活界限之外的事,這些界限通常被遭受欺騙、鄙視或背叛等等不幸所打破。(如果這種說法正確,便可以簡單說明違背臨終諾言為什麼不對。這是對死者的傷害。在某種意義上,不妨認為時間只是另一種距離。)這一智力退化的病例向我們顯示為一件壞事,取決於現實與其他可能性之間的鮮明對照。某人作為好事與壞事的主體,是因為他有受苦和享受的能力,同樣也是因為他抱有可能或不可能滿足的希望,具備可能或不可能實現的潛能。如果死亡是一件壞事,就必須從這些方面來說明,而不應該用無法把它放置在生命之中來困擾我們。

當某人死去時,他把遺體留給我們。雖然屍體有可能遭到傢具可能碰到的那種災難,它並不是一種合適的憐憫對象。然而,人是。他失去了他的生命,如果他沒死,他本可繼續生活,並享有生活中一切好的東西。如果把對痴呆症所作的說明用於死亡,我們要說,雖然遭受該損失的個體的時空位置非常清楚,這種不幸本身卻不那麼容易定位。除了說他的生命已經結束、再也不會有他之外,人們不能要求更多。是那個事實,而不是他過去或現在的狀況構成了他的不幸,如果這是個不幸的話。不過,要是說有一個損失的話,必定有某個人受損失,而且他必定有生命、有時間空間的位置、哪怕損失本身沒有這些。貝多芬沒有孩子這一事實也許是他感到遺憾的一個原因,也許對世界是件可悲的事;但不能把它說成是他從未有過的孩子的不幸。我相信,我們所有的人的出生都是幸運。但是除非能把禍福加之於胚胎,或甚至加之於一對沒有連在一起的配子,否則就不能說未出生是一種不幸。(這是在判定流產或避孕是否與謀殺相近時所要考慮的一個因素。)

這種探討還為解決盧克萊修提出的時間不對稱問題提供了一個答案。盧克萊修說,沒有人會因為考慮他自己出生之前的永恆而覺得不安,他用這一點來表明;怕死是荒謬的,因為死亡無非是先前的地獄的鏡像。不過,這並不正確,而且這兩者之間的區別可以說明為什麼對它們有不同看法是合理的。確實,某人出生之前的時間和他死後的時間都是他不在世的時間。不過,他死之後的時間是他的死亡使他無法擁有的時間。如果他沒有死,在那個時間裡他本來還會活著。因此,任何死亡都必定是它的犧牲者的某些生活的喪失,如果他沒有在那時或更早的時間死去的話,他本會享有那些生活。我們清楚地知道,如果他擁有它而不是喪失它會是怎樣,而且要確定那個受損失者毫無困難。

但是我們不會說,某人出生之前的時間是他本該生活著的時間,如果他不是那時而是更早一些出生的話。因為除了早產所允許的很短的時限外,他不可能被更早地生出來。任何比他生得早得多的人都會是另外的某個人。因此在他出生之前的時間並不是他後來的出生阻止他生活的時間。他的出生發生時,不會包含他的任何生活的喪失。

在把種種可能性歸之於人或其他個體時,時間的方向至關重要。單個人可能有的特別的生活也許會偏離一個共同的起點,但是它們不可能從不同的起點會聚到一個共同的終點。(後者也許不代表某一個體可能有的一組不同生活,而是代表一組可能有的特別的個體,他們的生活有相同的終點。)

假定有一個可辨認的個體,對他的繼續生存可以想象無數種可能性,而且我們可以清楚地構想如果他無止境地繼續生存下去會怎麼樣。雖然這種情況決不可能發生,它的價值仍然在於繼續生存對他是好事,如果生活如我們所認為的是好事的話。

於是,我們面臨一個問題:這一可能性未被實現是否在任何情況下都是個不幸,或者它是否取決於人們可能自然地期望的是什麼。在我看來,這是認為死亡永遠是壞事的觀點的最嚴重困難。即使我們能夠駁倒那些意見,承認未被經歷的不幸,即不能歸之於人的生活中某一確定時刻的不幸,我們仍然必須設立某些限制:一種可能性未被實現而成為一種不幸(或幸運,如果那是一種壞的可能性)

有多大可能?濟慈24歲早逝被普遍看作一個悲劇;托爾斯泰82歲去世就不然。雖然他倆都將長眠不醒,濟慈的早逝使他失去了如同托爾斯泰享受到的許多年的生活;因此在某種明確的意義上,濟慈的損失更大(雖然不是在通常用於無窮量的數學比較的意義上)

。然而這並不證明托爾斯泰的損失無足輕重。也許我們只反對那些不可避免的事情之外的壞事;在24歲去世比82歲去世更糟,這個事實並不意味著82歲去世、甚至806歲去世就不是一件可怕的事。問題是,我們是否可把人類面臨的任何正常限制,比如死亡,看作一種不幸。對於鼴鼠而言,失明或接近失明並非一種不幸,如果那是人類的天然狀況,也就不會成為人類的不幸。

問題在於死亡會使我們失去我們所熟悉的生活的好事。我們已經能夠欣賞這些事情,身為鼴鼠則不能欣賞。加果撇開對它們是好事的疑慮,承認它們的數量在一定程度上隨它們的持續時期而變化,問題仍然存在:不管死亡何時發生,是否可以說它剝奪了它的受害者確實有可能延續的生命。

情況難以說清。從外面看,人類顯然有一個自然的生命周期,不可能活得比一百年長許多。相反,一個人對他自身經歷的感覺卻沒有表現出這種自然限制的觀念。他的生存向他表明一種本質上無限可能的未來,包含著他過去生活中很容易接受的常見的好事與壞事。自然的、歷史的和社會的種種偶然因素的集合,把他帶到世上,他發現他自己是一個生命的主體,具有一種不確定的、本質上無限的未來。以這種觀點看,死亡,儘管無可避免,都是對無限廣泛的可能的好事的突然取消。常態似乎與它毫不相關,我們不可避免都將在幾十年裡死去,這個事實本身並不意味著活得更長不好。假定我們不可避免都將在極度的痛苦中死去,肉體的痛苦持續6個月,這種不可避免性能使那種預期變得令人愉快些嗎?對於喪失生命來說它能帶來什麼不同?如果正常的壽命是一千年,80歲去世就會是悲劇。照實際情況看,它只可能是一種更廣泛的悲劇。擁有生命是好事,但如果生命的量沒有限度,那麼也許一種不好的結局正等待著我們大家。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經典人文——人文思想卷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其他 經典人文——人文思想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