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父母與子女

論父母與子女

[法]莫羅阿

母子這一個社會,在人生中永為最美滿的集團之一。我們曾描寫女人如何鍾愛幼齡的小上帝。在中年時,尤其當父親亡故以後,他們的關係變得十分美滿了,因為一方面是兒子對於母親的尊敬,另一方面是母親對於這新家長的尊重和對兒子天然的愛護。在古代社會或農業社會中,在母親繼續管理著農莊的情形中,上述那種美妙的混合情操更為明顯。新家庭與舊家庭之衝突有時固亦不免。一個愛用高壓手段的母親,不懂得愛她的兒子,不能了解兒子以後的幸福在於和另一個女子保持著美滿的協調,這是小說家們常愛採用的題材。洛朗斯,我們說過,傳達此種情境最為真切。例如Génitrix那種典型的母親(在現實生活中,羅斯金夫人便是一個好例)

,能夠相信她加於兒子的愛是毫無**成分的,實際上可不然。「當羅斯金夫人說她的丈夫早應娶她的母親時,她的確說得很對。」而洛朗斯之所以能描寫此種衝突如是有力,因為他亦是其中的一員之故。

母女之間,情形便略有不同了。有時能結成永久的友誼:女兒們,即使結了婚,亦離不開她們的母親,天天繼續去看她,和她一起過生活。有時是相反,母女之間發生了一種女人與女人的競爭,或是因為一個年輕而美貌的母親嫉妒她的嬌艷的女兒長大成人,或是那個尚未長成的女兒嫉妒她的母親。在這等情形中,自然應由兩人中較長的一個,母親,去防範這種情況的發生。

父愛則是一種全然不同的情況。在此,天然關係固然存在,但不十分堅強。不錯,父親之中也有如葛里奧型的人物,但正因為我們容受母親的最極端的表象,故我們把葛里奧型的父親,認為幾乎是病態的了。我們知道,在多數原始社會中,兒童都由舅父教養長大,以致父親簡直無關重要。即在文明的族長制社會中,幼兒教育亦由女人們負責。對於幼齡的兒童,父親只是戰士、獵人,或在今日是企業家、政治家,只在晚餐時分回家,且還滿懷著不可思議的煩慮、計劃、幻想、故事。

在杜哈曼(GeorgesDuhamel)的一部題作《哈佛書吏》的小說中,你可看到一個安分守己如蜜蜂似的母親,和一個理想家如黃蜂似的父親之間的對照。因為父親代表外界,故使兒童想著工作。他是苛求的,因為他自己抱著大計劃而幾乎從未實現,故他希望兒子們能比他有更完滿的成就。如果他自己有很好的成功,他將極力壓榨他的孩子,期望他們十全十美;然而他們既是人類,終不能如他預期的那樣,於是他因為熱情過甚而變得太嚴了;他要把自己的夢想傳授他們,而終覺得他們在反抗。以後,有時如母女之間的那種情形,我們看到父與子的競爭:父親不肯退步,不肯放手他經營的事業的管理權,一個兒子在同一行業中比他更能幹,使他非常不快。因此,好似母子形成一美滿的小集團般,父親和女兒的協調倒變得很自然了。在近世托爾斯泰最幼的女兒,或是若干政治家外交家們的女兒成為她們父親的秘書和心腹,便是最好的模型。

凡是在父母與子女之間造成悲慘的誤解的,常因為成年人要在青年人身上獲得只有成年人才有的反響與情操。做父母的看到青年人第一次接觸了實際生活而發生困難時,回想到他們自己當時所犯的錯誤,想要保護他們的所愛者,天真地試圖把他們的經驗傳授給兒女。這往往是危險的舉動,因為經驗差不多是不能傳授的。任何人都得去經歷人生的一切階段,思想與年齡必得同時演化。有些德性和智慧是與肉體的衰老關聯著的,沒有一種說辭能夠把它教給青年。瑪特里(Madrid)國家美術館中有一幅美妙的早期弗拉芒畫,題作《人生的年齡》,畫面上是兒童、少婦、老婦三個人物。老婦伏在少婦肩上和她談話,在勸告她。但這些人物都是裸體的,故我們懂得忠告是一個身體衰老的人向著一個身體如花似玉的人發的,因此是白費的。

經驗的惟一的價值,因為它是痛苦的結果,為了痛苦,經驗在肉體上留下了痕迹,由此,把思想也轉變了。這是實際政治家的失眠的長夜,和現實的苦鬥;那麼試問他怎麼能把此種經驗傳授給一個以為毫不費力便可改造世界的青年理想家呢?一個成年人又怎麼能使青年容受「愛情是虛幻的」這種說法呢?波羅尼斯(Polonius)的忠告是老生常談,但我們勸告別人時,我們都是波羅尼斯啊。這些老生常談,於我們是充滿著意義、回想和形象的,對於我們的兒女,卻是空洞的,可厭的。我們想把一個二十歲的女兒變成淑女,這在生理學上是不可能的。伏佛那葛(Vauvenargues)曾言:「老年人的忠告有如冬天的太陽,雖是光亮,可不足令人溫暖。」

由此可見,在青年人是反抗,在老年人是失望。於是兩代之間便發生了憤怒與埋怨的空氣。最賢明的父母會把必不可少的稚氣來轉圜這種憤懣之情。你們知道格羅台(PaulCaudel)澤的英國巴脫摩(CoventryPatmore1823-1896)的《玩具》一詩么?一個父親把孩子痛責了一頓,晚上,他走進孩子的卧室,看見他睡熟了,但睫毛上的淚水還沒幹。在近床的桌子上,孩子放著一塊有紅筋的石子,七八隻蚌殼,一個瓶里插著幾朵藍鈴花,還有兩枚法國硬幣,這一切是他最愛的,排列得很有藝術味,是他在痛苦之中以之**的玩具。在這種稚氣前面看到這動人的弱小的表現,父親懂得了兒童的靈魂,懺悔了。

尤其在子女的青年時代,我們應當回想起我們自己,不要去傷害那個年齡上的思想,情操,性情。做父母的要有此種清明的頭腦是不容易的。在二十歲上,我們中每個人都想:「如果有一天我有了孩子,我將和他們親近;我對於他們,將成為我的父親對於我不曾做到的父親。」五十歲時,我們差不多到了我們的父母的地位,做了父親或母親。於是輪到我們的孩子來希望我們當年所曾熱切希望的了。變成了當年的我們以後,當他們到了我們今日的地位時,又輪到另一代來作同樣虛幻的希望。

你們可以看到,在青年時期,傷害與衝突怎樣地形成了所謂「無情義年齡」。在初期的童年,每人要經過一個可以稱為「神話似的」年齡:那時節,飲食、溫暖、快樂都是由善意的神仙們賜予的。外界的發現,必須勞作的條件,對於多數兒童是一種打擊。一進學校,生活中又加添了朋友,因為朋友,兒童們開始批判家庭。他們懂得,他們心目中原看做和空氣水分同樣重要的人物,在別的兒童的目光中,只是些可怪的或平庸的人。「這是整個熱情的交際的新天地。子女與父母的聯繫,即不中斷,也將鬆懈下來。這是外界人戰勝的時間,外人闖入了兒童的靈魂。」這亦是兒童們反抗的時間,做父母的應當愛他們的反抗。

我們曾指出一切家庭生活所必有的實際色彩與平板,即使宗教與藝術亦無法使它升華。青年人往往是理想主義者,他覺得被父母的老生常談的勸告所中傷了。他詛咒家庭和家庭的律令。他所希望的是更純粹的東西。他幻想著至高至大至美的愛。他需要溫情,需要友誼。這是滿是誓言,秘密,心腹的告白的時間。

且這也往往是失望的時間,因為誓言沒有實踐,心腹的告白被人欺弄,愛人不忠實。青年人處處好勝,而他所試的事情件件都弄糟了。於是他嫉恨社會。但他的嫉恨,是由他的理想的失望,他的幻夢與現實之不平衡造成的。在一切人的生活中,尤其在最優秀的人的生活中,這是一個悲慘的時期。青年是最難度過的年齡,真正的幸福,倒是在成年時期機會較多。幸而,戀愛啊,繼而婚姻啊,接著孩子的誕生啊,不久使這危險的空洞的青年時期得到了一個家庭的實際的支撐。「靠著家庭、都市、職業等等的緩衝,傲慢的思想和現實生活重新發生了關係。」這樣,循環不已的圓圈在下一代身上重複開始。

為了這些理由,「無情義年齡」最好大半在家庭以外度過。在學校里所接觸的是新發現的外界,而家庭,在對照之下,顯得是一個藉以託庇的隱遁所了。如果不能這樣,那麼得由父母回想他們青年時代的情況,而聽任孩子們自己去學習人生。也有父母不能這樣而由祖父母來代替的,因為年齡的衰老,心情較為鎮靜,也不怎麼苛求,思想也更自由,他們想著自己當年的情況,更能了解新的一代。

在這篇研究中,我們得到何種實用的教訓呢?第一是家庭教育對於兒童的重要,壞孩子的性格無疑地可加以改造,有時甚至在他們的偏枉過度之中,可以培養出他們的天才;但若我們能給予他一個幸福的童年,便是替他預備了較為容易的人生。怎樣是幸福的童年呢?是父母之間毫無間隙,在溫柔地愛他們的孩子時,同時維持著堅固的紀律,且在兒童之間保持著絕對一視同仁的平等態度。更須記得,在每個年齡上,性格都得轉變,父母的勸告不宜多,且須謹慎從事;以身作則才是惟一有效的勸告。還當記得家庭必須經受大千世界的長風吹拂。

說完了這些,我們對於「家庭是否一持久的制度」的問題就得予以結論了。我相信家庭是無可代替的,理由與婚姻一樣:因為它能使個人的本能發生社會的情操。我們說過青年時離開家庭是有益的,但在無論何種人生中,必有一個時間,一個男人在經過了學習時期和必不可少的流浪生活之後,懷著欣喜與溫柔的情緒,回到這最自然的集團中去。在晚餐席的周圍,無論是大學生、哲學家、部長、兵士或藝術家,在淡漠的或冷酷的人群中過了一天之後,都回復成子女、父母、祖父母,或更簡單地說,都回復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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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典人文——人文思想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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