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重逢(三)

第48章 重逢(三)

第二天,天空依然陰雲密佈,彷彿隨時待命,只需一陣風,雨就會落下來。

陸重行起來的時候,發現只有風天齊一個人抱着黑豆在前廳吃飯,正要問,人小鬼大的徒弟已經一抬頭,指了指外面:「出去了哦,飯都沒吃。」

傷還沒好,這是去了哪裏?

陸重行有些擔心,走出門外,大概猜到她的去向,便也朝外面走去,穿過烏雲下顯得靜謐的雍都街道,走到城西裏面,沈府的廢墟旁,繞着找了一圈,果然看到言犀坐在巨大的梧桐樹上,大半個人淹沒在樹葉子裏。

「昨天那麼下雨,也不怕濕漉漉的。」

當久了師父,陸重行說話老氣橫秋,語調卻是真實的關切,又彷彿帶着一點點調笑的意味,聽在言犀耳朵里,忽然就和十年前的少年重合起來。

她心裏高興,忍不住笑了笑,從樹上跳下來,脫口問道:「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裏。」

問完,她心裏驀然一動,盯着陸重行又問了一遍:「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裏?」

這是這次,她眼裏明明白白的流露出防備,陸重行有些無奈,也沒有隱瞞的意思,看了一眼旁邊高高的圍牆,彷彿看到圍牆後面一片蒼涼的廢墟,安撫的擺擺手:「我不是說過,知道你的身份嗎?我們遇到的那一年,雍都出了事,從泥巴山上下來,我每天都在街頭巷尾聽到各種傳言,說得最多的就是這沈府一夜滅門,沈府女眷葬身火海的事情。」

「但是我沒跟你說我的來歷。」

「你不用直接說,你說你父母蒙冤而死,還有管家嬸嬸之類的,誰聽了都能猜出一二,你那時候才8歲吧,自以為不說就天衣無縫,又怎麼瞞得過別人。」

「……」

陸重行又笑了笑,想起當年言犀渾身髒兮兮,像只警惕的流浪貓,全身都是防備,可是即使這樣,畢竟還是稚子幼兒,攢起所有的心眼,也還是那麼天真又真實的一個人。

不知道,那樣天真真實的人,還會不會回來。

這麼想着,他垂下眼睛,「你的傷口很深,怎麼也得養小半個月,怎麼就跑出來爬樹了?」

「我沒事,一隻手也能爬樹的。如果你不介意,我想把黑豆放在你那,它傷得很重,跟着我不方便。」

「不方便?你要做什麼?」

「沒什麼,只是覺得它在你那養傷比較合適。」

「那你呢?」

言犀撇撇嘴,目光若有似無的朝後看了看,陸重行察覺到她的意思,急忙搖頭:「沈府已經荒廢了十年,更不用說還遭過大火,你再怎麼想家,住進去不方便不說,萬一被人發現,也是不合適的。」

「……那我可以住在客棧里。」

見她如此堅決的要離開陸府,陸重行猜到了什麼,柔聲問道:「言犀,你是不是有什麼顧慮?」

言犀沒有回答,她神色依然淡漠冰冷,但陸重行看得到她眼裏的掙扎,便笑道:「再急也不急在這一會兒,我知道有個早餐攤子很好吃,要不要去嘗嘗?」

聽到吃的,言犀瞬間就感興趣起來,雖然沒有表示,眼神已經明亮許多,陸重行見到這個神情,心裏若有似無的高興起來,將她領出那個巷子,走到兩條街外的拐角處,果然看到平時的早餐攤子,便買了兩個包子,遞到她手上。

看到包子,那段躲藏流亡的日子便浮現眼前,她內心涌動,只覺得這包子沉重燙手,冷哼一聲,拆開來狠狠咬了一口,又被包子燙到,就有些喪氣的瞪了瞪眼睛,卻聽到旁邊一聲輕笑,這才想起,陸重行還在旁邊呢,便瞪過去:「笑什麼?」

「沒什麼,只是想說,天齊早上都愛買這家的包子,你要是在家吃,還能喝到他自製的蔬果汁,可惜了。」

「是嗎?……你怎麼讓那麼小的孩子自己買早餐啊?」

「……」

見自己成功讓對方啞口無言,言犀升起小小的成就感,開心的撇撇嘴,轉了轉肩膀,到底覺得疼,又齜牙咧嘴的停下,不聲不吭的吃包子。一時間兩人都沉默下來,陸重行似乎沒有明確的目的地,只帶她閑散散的晃着。

日頭升起來,雍都的街頭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熱鬧起來,大小攤販忙着吆喝買賣,出門辦事閑逛的人絡繹不絕,達官貴人們的轎子穿行其中,不時有家丁開路,呼喝着哪家哪家的老爺出門了,車馬行人注意閃避。

天子之都,熱度不減。

身處其中,言犀心裏卻百味雜陳,這座城市既有她最美妙的童年時光,也有她最不堪回首的痛苦經歷,想到自己當初倉皇逃離,如今十年過去,卻已經是物是人非,這座城市沒有任何改變,自己卻早已不是原來的自己了。

不管是「言犀」也好,「沈見清」也好,她的名字,大約也沒人聽過、沒有人記得了吧。

「這十年……你都去了哪裏?」

陸重行還是問出了這個問題,

言犀有些猶豫,見陸重行的眼神還是溫柔中帶着點淡漠的樣子,不知為何,又覺得不吐不快,便咳了一聲,慢慢說起來。

「當時,那陣大風刮來,我失去了意識,因為太過震驚,連自己『死定了』這樣的想法都沒有,就那麼暈了過去。也不知道為什麼,卻沒有死,醒過來的時候,看到黑豆在一旁,瞪着眼睛看我。」

「如果段十六真的不是常人,他給你的黑豆,想必也不是普通的狗。」

「普通不普通我不知道,但是這麼多年來,多虧了它在我身邊,不然我真的……一個人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我醒來的時候,覺得自己依然在做夢。我看到黑豆在旁邊,周圍的景色,滿眼春意,陽光明媚,照在身上像是置身暖爐當中,可是泥巴山上明明是冬天,不可能是這樣的景色。」

「你醒來莫非是過了很久?」

「我不知道,我當時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哪,想起之前的事情,心裏驚慌,就算眼前一片美景,也沒有心思多看一眼。看到黑豆也顧不上害怕,追問了好久,但黑豆只是條狗,哪裏知道這麼多,它瞪了我一會兒,好像餓了一樣,開始往外走,我就急忙跟上去,就這樣,我們走啊走,居然走出了那片林子,走出去才發現,我們是在一個峽谷裏面,峽谷外是層巒疊翠,另一片生機盎然的世界。」

「聽起來,倒像是一場奇遇。」

言犀點點頭,當時,她再一次被驚到,瞪着眼睛看了許久,看到遠處有巨大的建築隱隱聳立,似墨綠又似濃黑,被一層層樹林和遠山遮擋,另一邊高山聳立,彷彿沒有人煙。她如墜雲霧,話還沒有說完,就看到那個奇怪的老人。

「老人?你……你當時在泥巴山上遇到人販子,之後居然還敢跟着陌生人走?你真是……」

「可是我沒有辦法,我連自己在哪裏都不知道,而且那個人……那個人說我可以學武功,所以我想,大不了就是個死,我才不怕,要是可以學武功,就能為家人報仇了。」

「那裏是哪裏?這些年可還有別人陪你一起?」

言犀沉默下來,腦海里閃過幾個人的影子,想到那一水的墨色衣服、利落窄袖、如獵犬一樣的目光,心裏就不舒服,撇撇嘴冷哼。「泥巴山上的經歷真的像夢一樣,那個奇怪的男人,手指在我額頭上一點,似乎就知道了我所有的事情,真的,記憶彷彿浪潮,從我腦子裏傳給了他,每一點每一滴,就連我記不住的嬰兒時期,甚至我還沒出生的記憶,全部都被他看了一遍……但是他沒有殺我,不僅沒殺我,還看到了我的期望,然後故意,把我扔在了那個地方。」

「那個地方?」

「是。」

陸重行也有些詫異,目光里多了些深沉的意味,見言犀並不打算再說得具體,也沒有追問的意思。何況說到這裏,兩人過去的十年也算是彼此交代了一次,他看着街旁的一家高門大戶,看着言犀有些冷的表情,目光掠過她腰間古樸簡單的劍鞘,想起前一晚的場景,依然覺得有些寒意。

那是一把很短、很小的劍,但劍柄設計卻更像是刀柄,小巧而有些微彎曲,適合女子的手牢牢握住。至於劍身,陸重行昨晚已經在月光下看過,知道那劍身不過小臂長短、手指粗細,樣子很奇怪,既不是刀也不是劍,頗為精緻,材料卻是全黑的,又透著古樸。他忘不了在黑夜裏看到的寒光,何況那劍雙面都是刀刃,尖細、鋒利,散發着寒光,一望便知危險。

就像言犀的眼睛裏,若有似無的散發出冷意。

他想了想,還是問道:「那,這次回來雍都,你是打算為當年的事情報仇?」

聽到報仇二字,言犀果然握緊了手心,默認他的疑問。

「言犀,你可知道當年事情的來龍去脈?背後是否有隱情?可知道你要報仇的人又是何人?……我不知道你這十年具體是如何度過的,但我記憶里的你,是那個在山林里倉皇奔跑的小姑娘,並沒有任何傷害別人的心,如今,你真的要走這條路嗎?」

「我早就走了這條路,你以為我的功夫是白學的?」

言犀低聲打斷他的話,目光更加冷冽,「陸重行,我知道你是個好人,一個會在大山裏、大街上,隨隨便便就把人撿回家的老好人,所以,你救死扶傷,我傷人性命,就算你看不起我,譴責我,這世上如果有一件事是我絕對不會退讓的,就是這件事。來龍去脈我會去查,隱情也好,什麼人也好,我都會翻出來。你當初認識我的時候就知道我要報仇,現在我的想法也沒有改變,我發過誓,一定要親手……」

她停下,深吸一口氣,沉聲說道:「我爹娘被冤枉而死,兩個兄長被無辜牽連,沈府滿門的血債,我必定要一個一個,讓他們償命。」

「可是……」

「你不許干涉我,陸重行,我感激你昨天挺身而出,但我沒拜託你救我,你的恩情,我會想別的辦法來報答,但你不許干涉我。」

「我並沒有打算干涉你,我只是擔心你。」

「與其擔心我,不如擔心你自己。我要做的事情,還指不定會牽扯到誰,你和我一起,只會惹來麻煩,所以我不要住在你那,你也不用勸我,如何?」

言犀的話決絕無情,陸重行暗自嘆口氣,點點頭:「我知道了,我不會再干涉你的事情,只是我既然救了你,就得看護你到傷好為止,何況你剛來雍都,很多事情也不可操之過急,一時半會想必惹不到什麼人,至少在傷好之前,你就在我那住着,不要輕舉妄動,若有什麼事情,可以與我商量,等你下定了決心或找到了線索,再走不遲。再說,我醫術也還可以,不會耽誤你太久,好不好?」

「你不怕惹麻煩?」

陸重行便笑了笑,「能有多麻煩?十年前你沾了人命,十年後,你也不過是要沾人命而已。」

這句話頗有些奇怪的意味,言犀忍不住看他一眼,想起十年前兩人在山中相依為命的時光,更覺得緣分奇怪到無法捉摸。

「但那個時候,我不會害你,現在,可說不好。」

「我知道你不是那樣的人。」

「你怎麼知道。」

「我好歹也是個游醫,所謂游醫,就是會見到很多很多人,生病的人、受傷的人、被仇家報復的人,或者和你一樣,要殺人的人。見多了,你就會明白,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盡人事聽天命,做你想做的就好了。」

「……你說話,像個老頭子。」

「哈哈,讓你見笑了。」

陸重行開心的笑起來,言犀便不再說別的,看也不看他,沿着喧鬧的街邊揚長而去。

陸重行將她的話在心裏回味一遍,站在原地默默看她的背影。許久,他轉頭看向遠處巍峨的城中寺廟,聽到那悠揚的晨鐘,嘆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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柔水雕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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