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1.18 文藝大咖

第18章 1.18 文藝大咖

自責中,趙佶乍見案前古琴,立時技癢,忙上前奏了一曲《漁樵問答》。

方奏罷,忽聽宗望叫好:「儒者之樂『正中平和』,道家之樂『靜淡遠虛』。今聞道君所奏,煙波釣徒之適、遠山樵夫之閑,赫然現於眼前,令人陡生出塵之念,莫非《漁樵問答》乎?」

趙佶訝然回顧,只見宗望換了一襲圓領寬袖的漢式衫袍,扮作斯文模樣,正背手探詢。

趙佶頷首道:「將軍奉佛,佶好道,不如來日攜手歸隱。」宗望笑道:「漢人篤道,意欲長生不老,無非懼死而已,與歸隱何干!」趙佶回道:「金人奉佛,希圖來世極樂,不過自欺罷了,正該歸隱以懺妄殺、嗜殺之罪!」

宗望微怒道:「本帥聽說『無欲守靜方能載道』,修道之人最忌費心勞神,所謂『必靜必清,無勞爾形,無搖而精,乃可長生』。又聞『聖主治世,無不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作為一國之君卻篤道,又豈能殫精竭慮治理朝政?」

趙佶從容對道:「佶乃『無為而治』!」

宗望冷笑道:「『無為而治』並非君主無所作為,而是說與民休息,莫要擾民!道君沉迷煉丹、荒廢朝政,又對百姓肆意徵收花崗石用來建造豪華園林,難道算是『無為而治』么?」說罷,見趙佶面色蒼白,瑟瑟發抖,正要出言勸慰,忽見窗外紛紛揚揚飄起雪來,便命人燒起爐火。

趙佶見柳木几上放著一副象牙雕就的棋盤,上置一對瑪瑙琢成的棋盒,盒上分別刻著「本方」、「定圓」兩個小字,正是倭國進獻給自己的那副冷暖玉棋子。趙佶見了這些舊物,不禁想起許多快樂往事,竟一時發起呆來。

宗望也善手談,便對趙佶道:「王安石曾與薛昂下棋賭梅花詩,我二人何妨東施效顰,也來個落子成句,只是每句都要含有『黑或白』字,以應本方所執棋子的顏色。」

趙佶欣然擊掌道:「妙哉,妙哉,正該這等玩法!」

宗望自揣才思比不上趙佶,便命人喚來樂師歌女奏唱《玉樹後庭花》、《破陣子》等亡國之音,欲藉助興為名擾亂趙佶心神,自己好藉機取勝。

二人對坐,彼此謙遜了一番,終究趙佶是客,遂持白子先行。

趙佶觀庵外雪花飄飄,遂脫口而出道:「白子落落白雪!」只為白子與白雪同落,故有此語,應景又應事,果然巧妙。

宗望暗暗叫絕,也捻了一粒黑子在手,沉吟半響,方道:「黑子起起黑雲。」他這話只為寓意黑子一旦落下,必定引起天下紛爭,有「黑雲壓境城欲摧,蕩平中原不由君」的意思。

趙佶心道:「待客莫論政,何以徒生殺機?」便對道:「白起自然貪黑。」表面上是說我持白子就是要吃掉你的黑子,實則暗罵持黑子的宗望為秦國大將白起。白起殘暴無信,長平一戰,詐降並坑殺趙國四十萬將士性命,終遭報應而被秦昭王賜死於杜郵。

宗望乃金國名將,焉能不明趙佶所指,便冷笑對道:「黑落豈能白忙!」

二人一邊唱和,一邊「沖、頂、斷、點、札」、「撲、征、劫、打、殺」,於棋盤之上,你來我往,鬥了個不亦樂乎。宗望窮思極想,趙佶信手應對,攻守提子間,趙佶已是漸佔上風。宗望又勉強敷衍了几子,眼見敗局已定,正要投子認輸,卻見趙佶屏氣凝神,做出一副思之良苦的模樣。

宗望大笑道:「技窮乎?文思枯竭乎?因何舉棋不定?」

趙佶應道:「錯了錯了!」宗望忙審視棋盤,卻聽趙佶道:「適才所奏南唐李後主《破陣子》,末句有唱詞雲『垂淚對宮娥』,此處當為商音,非羽調也。」宗望心驚道:「真他娘的神奇啊,竟能耳目並用!」便揮手叫停演奏,向樂師詢問,果然如此!

宗望搖頭嘆服道:「道君真奇才也!」

趙佶歷經人事,忙謙讓道:「『堯造圍棋,以教愚子丹朱』,雕蟲小技,藉以開智,不過是紙上談兵之術罷了,焉比將軍『橫刀立馬,傲視天下;烽煙捲塵,唯我獨尊』!」

「說到『唯我獨尊』,本帥倒想起一人!」

宗望走到王羲之草書《平安帖》前,搖頭晃腦,醉心筆勢良久,方自語道:「王羲之書法龍跳天門、虎卧鳳闕,中原人稱『書聖』,以本帥看來,他在書法領域,的確是『唯我獨尊』!」又環指六面庵壁道:「如今佳作薈萃,獨缺天下第一行書《蘭亭序》,不免生憾!」

趙佶附和道:「王右軍書法之貴,貴在自成一家。唐文皇最愛珍藏王羲之書法,曾雲『心慕手追,此人而已,其餘區區之類,何足論哉!』然獨缺《蘭亭序》,常憾之。后從丞相魏徵處得知此貼真跡在永欣寺辯才和尚手中,索之不得,便應尚書撲射房玄齡之諫,派梁元帝曾孫、監察御史蕭翼前往辯才處謀奪。蕭翼其人俊爽有風姿,更兼多才多智、伶牙俐齒,竟騙得辯才信任,卒盜《蘭亭序》上奉文皇。文皇崩,此貼也就伴其長眠於昭陵。」

宗望應道:「辯才和尚,乃是得道高僧,因李世民呵斥而驚嚇過度,致翌年病死。可見皇權之威竟甚於佛法!」趙佶正色道:「大凡一國之君,非神即仙,唐主李世民乃紫微星下凡,故皇權與佛法並無二致。」

宗望聞之可笑,也不應他,復嗟嘆道:「只是可惜了『天下第一行書』竟長眠於地下,未能令本帥一睹風采。」

趙佶不以為然道:「中原書法門類繁多,豈止行書一體?且歷代行書名家泉涌,又豈止一個王右軍!前朝顏真卿、柳公權、褚遂良、張旭、歐陽詢等諸公,無不匠心獨具、各領風騷,本朝更有蔡襄、蘇軾、黃庭堅,米芾等不遑承讓。所謂『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將軍又何必因噎廢食呢!」

宗望點頭道:「道君所言不差,但未能親見《蘭亭序》,終歸是一件憾事!道君博學多覽、精書善畫,能為本帥臨摹此貼否?」

趙佶略一沉吟,回道:「遷播之主,才情不盈握,本不敢奉命!然將軍既有雅興,佶亦何妨潑墨,《蘭亭序》真跡雖不曾見,然褚遂良、歐陽詢的臨摹本,倒也爛熟於胸,只是......」

柔福在側,突然接話道:「賤妾願誦《蘭亭序》全文以助雅興,不知元帥允否?」

宗望笑道:「中原地靈人傑,果然名不虛傳,公主既有強記,何妨一誦!」

談話間,筆墨紙硯早已準備停當,無非是「呼倫貝爾的北狼毫,長白山的松花硯,興安嶺的紅松墨,庫頁島的烏拉紙」,皆由能工巧匠就地取材所制。

柔福侍奉一旁,早已磨得墨濃,趙佶遂蘸得筆飽,隨著柔福所誦,一揮而就。

宗望上前細看,見幀右乃蘭亭山水圖,仿王羲之筆法臨摹的《蘭亭序》全文在幀中,幀尾則以趙佶自創瘦金體題跋云:「死生之道,莫大於上善若水;興衰之理,全在乎你中有我。」落款:「靖康二年道君皇帝御書。」勾勒渲染,行雲流水,堪稱神筆!

宗望鑒賞良久,竟致心潮澎湃,漸欲入畫中,不由嘆道:「『三絕』詩書畫,竟出帝王家!」嘖嘖再三,始命人掛於屏風正中。再回首,見趙佶正愜意徜徉,鑒賞庵內書畫,儀態閑適,顧盼自若,似對臨摹一事渾然不覺。

宗望暗暗稱羨道:「這般儒雅儀錶,又是個多才的帝王,也難怪婉容傾情於他。」

爐火旦旺,寒氣立消。趙佶發現庵中書畫俱是自己珍藏於「保和殿」內、用心揣摩並反覆臨摹的歷代名作,頓覺愧對先賢,心下好不內疚。當覽到東晉顧愷之《洛神賦圖》時,趙佶對宗望說道:「中原士大夫厭倦俗務,嚮往世外桃源,但又不忍心拋棄榮華富貴,故多繪山水,好望梅止渴,像這樣的人物畫反倒非常稀有。佶有愛妃,名喚『婉容』,正化自《洛圖》『翩若驚鴻,婉若游龍』的意境。」

趙佶見庵壁之上懸挂著一幅自己親繪的《芙蓉錦雞圖》,頗覺驚訝!他豈知這乃是婉容離京時所攜的唯一「行李」,平日里全賴它安慰相思之苦。宗望見畫上題著一首五言絕句,便讀道:「秋勁拒霜盛,峨冠錦羽雞,已知全五德,安逸勝鳧鷖。」知趙佶將自己比作錦雞,所謂「五德俱全,雍容富貴」,好不志得意滿!宗望雖哂其意,但見此畫用筆設色俱乃上乘,也不由得贊道:「芙蓉搖曳,錦雞側目,雙蝶歡舞,氣韻生動,栩栩如生,古往今來,不曾有這般『聖手』的帝王!」

「道君因何喜繪花鳥而少畫山水?」宗望不解道。趙佶笑道:「佶乃九五之尊,志在榮華,豈會生那出塵之念?花鳥寓意富貴,正應佶心!」宗望點頭稱是。

余者諸如唐韓滉《五牛圖》、唐閻立本《步輦圖》、唐張萱《虢國夫人游春圖》、五代顧閎中《韓熙載夜宴圖》、本朝王希孟《千里江山圖》等,筆墨各有千秋,趙佶俱一一道出箇中奧妙,宗望嘆慕不已。

當看到《清明上河圖》時,趙佶不由駐足呆望。原來此圖乃是宮廷畫匠張擇端獻與趙佶的貢品,展現了汴河兩岸的市井風俗。畫中車船轎馬、店橋巷廟、農工商游、人來人往,富甲天下,繁華無比,又兼郊外山樹穿插、河流環繞,亦不失農家田園之閑適,好一派「清明盛世」的景象。趙佶拿到此畫后,龍目略覽,忖其無非「阿諛」之作,便在卷首用瘦金體書「清明上河圖」五字,並加蓋雙龍小印后賜與近臣,不知為何竟也落入宗望之手。

而今,故畫重覽,趙佶恍惚置身於建中靖國元年的汴京,耳畔儘是掖庭的呢喃笑語聲和「皇上聖明」、「謝主隆恩」的喧囂聲,可嘆往昔尊榮化作今日落寞,咫尺人生,何其莫測!趙佶思之凄楚,不覺落下淚來,正是「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正傷感中,忽聽宗望冷笑道:「道君可知俺大金如何就能風捲殘雲般蕩平汴京?!」趙佶忙拭淚去看,只見宗望點指處,摹了一段城牆,卻既無工事,亦無戍卒,兵營賃與酒家,城防則為商鋪所侵,全然不是童貫、高俅之徒每日奏摺中所言「京都防務,一向嚴密,百步一戰棚,二百步一防城庫,置守衛二十名,旦暮修整」的情形,放眼觀之,整個汴京城宛若不設防的「槐江山」,怎能不令金賊饞涎而動!

到了此時,趙佶這才明白張擇端是在用這幅「盛世危圖」曲諫自己,不免埋怨他以國事為戲,更恨高俅等輩枉掌兵權,恃寵營私,以致軍紀廢弛,朝廷尊嚴終不免為夷狄踐踏,又悔自己每日里惟行書畫風月之事,竟疏於躬親政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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靖康殘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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