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8章 尊主

第058章 尊主

方暮暮引陸錦畫前去。

這位貴客,不知姓甚名誰,身份神秘,連模樣都不曾露過。方暮暮只知他和他的隨從是半個月前來的,一來就住進了玄金樓里,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只允許師父葉問水進出。

要說這玄金樓也是大有來頭,自方暮暮記事起它就存在,從外看,樓外花園便極其奢華,花木繁盛,蓊鬱蔥蔥,四時繁花似錦,落英似雨,綿綿不斷,比其他地方不知迷眼多少,更不消說樓中布置會是何等的令人艷羨驚嘆。

可惜,她沒機會進去。

如今,這後來的小師叔卻有機會進去了。

念及此,方暮暮少不得偷偷看陸錦畫一眼,見她敷著厚厚的面紗,只露一雙眼睛在外,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不禁愣住。

「小師叔您這是……」指指她的面紗。

陸錦畫訕訕笑道:「怕我這張臉污了貴客的眼。」心中卻道萬一這位貴客是個老色胚,跟上次那人似的看她美貌便要伸手揩油,那她豈不是虧大發了。

方暮暮滿眼儘是困惑之色,不過沒有再多說。眼看花園在前,再多半步就要犯了忌諱,她慌忙駐步,將手裡的藥箱給陸錦畫遞了過去。

「小師叔挺住!」沒頭沒尾的一句。

挺住什麼?她卻也不知道。

難道這位貴客不止是難纏的主兒,還能把她給生吞活剝了?

踏青石板而前,小路蜿蜒,底下鋪著細碎的鵝卵石。仔細一看,鵝卵石的顏色儘是純白,明顯精心挑選過。再看兩旁花木,薔薇的長藤爬了滿架,和長垂的紫藤纏在一起,顏色錯落有致,嬌艷併疊。更有許多不知名的花朵,燦燦綻放,綺麗異常。

突然,她看到樓前有一圃熟悉的花兒。

……瑤池春。

陸錦畫心頭一跳,停下腳步。

許久未見,如今重逢,心中自是別有一番滋味。

忍不住向它們走去,駐足凝望片刻,心底的聒噪催促她緩緩伸手,想摸一摸它們嬌嫩的花瓣。

「不該碰的就別碰。」

冷漠而嚴厲的聲音自階上傳來,陸錦畫嚇了一跳,趕緊收手。

回頭看去,見是個渾身黑衣,覆著鐵面的男子。她一時摸不清對方身份,便規矩行禮,自報家門道:「我叫畫鹿,是醫聖的嫡傳弟子,現授師命前來為客人診治。方才見那花兒特別,一時不察出了神,若有得罪,還請閣下饒恕畫鹿這一回。」

對方輕哼一聲。

又道:「下不為例。」打量她兩眼,看她臉上包裹得比自己還嚴實,暗道崔浩渺這老東西又在耍手段。本想逐她離開,但怕再拖延下去會耽誤了主子傷勢,只能鬆口:「進來。」

「是。」

屋內光線極暗,像與世隔絕一般,跟方才外面的燦爛明媚相比,全然兩個世界。

裡面的死寂陰沉,彷彿永墮無邊的人間地獄。

陸錦畫很是緊張,緊緊拽住衣角,大氣也不敢出。

走到盡頭,一黑衣男子負手而立,臨於窗畔,背對著他們。

幸好窗外有光,壓抑的氣氛稍微減去兩分,她稍稍抬頭,依稀能將他的身形輪廓看個大概。能看出貴客是個男人,至於年紀或者其他……

胡思亂想間,引他進來的人從懷中拿出火摺子,點燃屋內蠟燭。

溫暖的橙色光芒慢慢暈開,四周明亮不少,陸錦畫鬆了口氣,手放在藥箱上輕聲道:「還請您坐下,容我為您治傷。」

「……!」

秦翊一驚,瞬間轉身朝她看去。

拾柒見主子如此反應,也朝她看去。

只是二人皆戴著覆面,寒鐵面具掩蓋之下,透射出的眼神冰冷無情,像奪人性命的利刃,颯颯向陸錦畫飛去。陸錦畫不知他們為何同時用那樣的目光齊齊看自己,心頭髮憷,遍體生寒,嚇得後退兩步。

「二位不妨……有話直說?」她聲音顫抖,「若是我有什麼做的不對的地方,我……」

纖細的聲音像細雪綿綿飄落,遇到危險總會下意識地後退,還及時服軟「認錯」……

秦翊呼吸漸促,雙手不能自抑地緊握成拳。

是她!

真的是她!

……

秦翊立在那裡,半晌沒有動靜。

拾柒摸不透主子這突然是鬧哪一出,看看進來的醫者,又看看他,場面一度十分尷尬。

眯起眼睛,拾柒絞盡腦汁地想。

自從王妃離開,閑王府被燒光殆盡,主子身邊就沒有再留任何一個女人。就連堡內伺候的僕人也悉數換為小廝。如今這醫者是個女人,難不成因為這個,主子才這麼一反常態?

越想拾柒越發緊張,先一步抱拳認錯:「請主子恕罪!屬下擔心再等下去會耽誤您的傷勢,所以才——」

秦翊抬手,制止他繼續說下去。

拾柒和陸錦畫交往不深,聽不出她的聲音,分不清她的身形再正常不過。而他是她的枕邊人,莫說同床共枕多少次,單是從小一起長大,他就不會錯認。

他的心悸動不已,耳邊像有夏日鼓噪的蟬般不住慫恿著他上前。他往前行了一步,看她立馬往門邊退,只能強壓心頭狂喜,佯裝平靜地吩咐拾柒:「退下。」

拾柒微掀眼帘悄悄瞄了秦翊一眼,看不見臉色,辨不出喜怒,只好滿腹懷疑地抱拳應聲:「……是。」

要是朱叔還在世就好了,他想,那樣的話,主子的心思一定能被猜到的。

目送那位隨從離開,陸錦畫的背上像是爬滿了一層霜,密密麻麻的冷。

許久沒有這般害怕的時候,面前男人氣場太過強大,分明不是殺氣,又令她感到十足危險。

還伴隨著無法言說的壓抑。

屋內有些冷,不知是男人那莫名其妙的眼神和反應,還是屋子背光的緣故。她咽了口唾沫,用力掐了掐指尖,強迫自己鎮定。

屋中只剩下他們兩人。

但無人打破僵局。

曾經這樣的場景出現過無數次,但沒有一次與眼下相同。

秦翊心神難穩,理智與衝動交雜在一起,糾纏不休。

他想上前擁住她,親吻她,迫不及待地告訴她這三年來對她的強烈思念和萬分抱愧。

但秦翊了解她的性子,既然她之前能放棄玉穗毫無留戀地離開,眼下不見得會立刻接受他,還有他如今的一切。

他需要慢慢靠近,耐心周旋,直至確定她不會再次離開他的身邊。

所幸,日子還長。

秦翊一聲輕嘆,幾分鬱郁,走去床畔坐下。

「過來。」

陸錦畫聲音纖纖:「是。」低頭將藥箱置去桌上,從裡面拿出幾瓶要用的粉末和紗布。

回頭,秦翊已將上半身的衣服敞開。

燭光映照下,他胸膛的幾痕舊傷明顯,但已經癒合,無其他大礙。順勢往下看,他腰身線條清晰緊緻,肌理分明,竟被微醺的光鍍上一層別樣誘惑。

她怔了一怔,趕緊默念醫者眼中沒有男女之別,只有傷勢嚴重與否,略去那些繁雜念頭。走到他身邊伏身蹲下,將他腰腹上的紗布小心翼翼拆開。

一道足有兩寸長的刀傷映入眼帘,儘管有葉問水悉心的救治,還是一團血肉模糊,似乎並沒有長好太多。

「兵器淬毒?」她輕聲問。

沒有回應。

秦翊望著她,桃花目里貪婪和迷戀交錯,盡情放縱著自己沉溺在她熟悉的香息之中。

「……兵器淬毒么?」以為是自己聲音太小他沒有聽見,她重新又問了一次。不經意地抬頭,正好將他那熾熱的眼神盡收眼底。

嚇得心臟停滯一瞬,陸錦畫豁然起身後退,跑到了木桌邊上。

礙著他是位得罪不起的貴客,她只能硬著頭皮緩和氣氛:「閣下既然身上有如此嚴重的刀傷,還是別想那些齷齪之事的好……有助傷口癒合。」

齷齪之事?

秦翊哂笑。

只是一笑過後,他忽而意識到陸錦畫這般大的反應,還有把自己包裹得嚴嚴實實才來行醫的緣由是為何。

只怕這些年間,她沒少遇到被病患調戲之事。

一時間情緒複雜,放在床沿的手指蜷起,深深吸了口氣。

「誤會了,」他盡量平靜,「是姑娘的香氣似曾相識。」

香氣?陸錦畫若有所思。

以前倒是聽人說過她身上有很淡的氣息,不似花香脂粉香,但嗅來會令人心靜。

那個人還說……很喜歡她這獨一無二的氣息。

走神一瞬,那位氣勢霸道的男人再次開口:「還不知姑娘如何稱呼?以往都是葉大夫給本座治傷。」吧

陸錦畫訥訥回神:「醫女畫鹿。」猶豫一瞬,還是捏著紗布和藥瓶重新走回他身邊。

「畫鹿……」他唇角微勾,「好名字。」語氣隱有不屑。

陸錦畫不知他突來的情緒是為何,橫豎不過一個名字罷了,就算覺得不好聽,直言便是,何必嘴上說著好,語氣卻十足十的令人心頭不爽。

再看他腹部的傷,索性不去問他來龍去脈,按照最尋常的方式給他上藥。

秦翊略是頷首,斂目看她纖細又靈巧的手指。

她的動作還是那麼溫柔,儘管一團血肉模糊,她亦沒有生出厭棄,反而一點一點,仔細剔除那些腐爛的壞肉。

「會有點痛,您若是覺得畫鹿動作太重,可以叫停。」她麻利地挽起一方疊好的紗布,托出中間位置,將葯倒了上去。

秦翊淡淡一笑:「可以講個故事嗎?」

手指頓了頓,陸錦畫越發覺得這人莫名其妙,但還是好脾氣問:「您想聽什麼故事?」

「你有沒有經歷過,讓你刻骨銘心之事?」

陸錦畫瞬間嗤笑:「閣下莫不是想探人隱私?」又覺人家畢竟是貴客,還是尊重些的好,便咳了一咳,道:「刻骨銘心之事沒有,開心之事近來倒是有一件。」

「嗯?」

陸錦畫:「前幾日天象特異,不少星石墜落,後山積了許多。據說星石都是成雙成對出現,格外有趣,雲環姐閑得無聊,便尋我去後山撿那些星石,不過一圈撿下來倒沒發現成雙成對的,全被摔得七零八落。」唇角忍不住彎起,又道:「我當時就同雲環姐說,人家心意相通的男女才能有緣拾得成雙成對的星石,我們兩個女孩子湊什麼熱鬧呢?她還不高興……」

見她絮絮分享那一件瑣碎,秦翊恍惚又回到從前,那段暗潮洶湧不斷,卻也甜蜜的時光。

她總是這樣,能為很細微的事物開心許久,眼角眉梢都是發自內心的笑意。儘管看不到她的唇,但他知道她說出這番話時,定然是彎了唇角的。

意識鬆動,一陣劇痛突然從腰腹傳來,沒料她會這時候上藥,秦翊忍不住倒抽一口涼氣,渾身顫抖。

不過痛也僅僅痛那麼一時半刻,很快他恢復如常。

驚訝於他的忍耐,陸錦畫目瞪口呆。

她想說不用那麼顧及面子,都是肉體凡胎,怕痛呼出聲很正常,忍反而會忍出病來。

又想自己這一多嘴,反而只會拂了貴客的面子,便頷首抿唇,默默替他把傷口徹底纏好。牽著紗布從他肩頭再繞腰腹,反覆三次,她仔細壓入邊角。正欲起身,冷不防腳尖踢到鞋榻邊沿,半寸長的縫隙勾掉她的鞋子,她一個趔趄,直接朝面前人的懷裡撲去。

秦翊下意識地伸手攬住她的腰。

一時間,彼此近在咫尺。

陸錦畫大吃一驚,雖然事出有因,但這樣的舉動看上去曖昧之至。張了張嘴,又不知說什麼好。解釋等同欲蓋彌彰,不解釋又顯得確實有所圖謀……

「有沒有傷到哪兒?」這是身下人的第一句話。

「……不如,先起來?」第二句。

起來?哦,對,是該起來。

陸錦畫慌裡慌張地伸手撐床,揚眸那瞬,驀然發現貴客臉上的覆面移開了寸余長的縫隙,露出小半張臉來。

光線晦澀,她看不分明,但心跳卻驟然加速,蹦躂得厲害。

手指不自禁接近他臉上的覆面,試探著,猶豫著,指尖伸出又蜷縮,猶豫了幾次,她才終於下定決心一窺究竟。

他沒有阻攔。

她捏住那塊冰涼的鐵,瞬間往上移開。

那張再熟悉不過的臉就這樣突然出現在眼前。

陸錦畫腦子嗡一下炸開,頭皮陣陣發麻,盯著他目不轉睛,鳳眸內儘是驚恐。

怎麼會?

他不是死了?!

死人怎麼……

一團亂麻!

秦翊的手仍放在她的腰際,趁她尚未回過神來,他頗是貪戀地感受她的溫度。原本沒想這麼快與她坦誠相見,反倒是被她瞧出端倪。如此,他選擇順應天意。

畢竟能再次遇到她,也是天意。

那雙茫然無措的鳳眸失去往日清明,顯然受到很大的打擊。不知她到底在想什麼,又害怕她一時鑽了牛角尖,他還是忍不住想開口喚她。

只是唇角剛牽起弧度,「啪」一聲,陸錦畫竟乾脆果斷地把覆面給他扣了回去。

秦翊:「……」

我沒看到,我什麼都沒看到。她在心裡不斷默念。

方才是失去血液,渾身冰冷徹骨,現在是血液悉數沖回腦門,渾身滾燙得怕人。

當然,還有一肚子火氣。

原以為死去三年的人,竟然活得好好的?!

顧不得秦翊想說什麼,也不想聽他接下來的話,陸錦畫快速掙脫他的束縛,拎起一旁藥箱直接走人。

拾柒在樓下靜候,看到那奇怪的醫女跟陣風似的跑了出來,想攔,卻被她狠狠瞪了一眼。

眼神威嚴,竟與秦翊有七分相似。

拾柒怔了一瞬,再想出手又失去先機,只能眼睜睜看她狂奔離開花園。

這人什麼脾氣?難不成方才跟主子鬧翻了?想到後者,他心裡咯噔一聲,趕緊往樓上跑。

卻見秦翊赤裸著上身,坐在床畔,手裡緊扣那塊寒鐵不斷摩挲。

他目色陰沉如水,只是沒有煞意,似在沉思。

拾柒到底不擅揣度人心,小心翼翼上前問詢:「主子,是方才那個醫女有問題嗎?是否要屬下去探查一二?」

秦翊斂神,「嗯」了一聲:「查,定然要查。但切記不要打擾她……也不要讓她發現你的存在。」

拾柒狐疑地應承,不知主子這葫蘆里要賣什麼葯。

不過很快他就明白了。

當他依照方暮暮提供的路線,一路找到醫女獨居的寒煙館,恰好遇到那位醫女站在門前,彷彿在迎人。

那張臉……

除卻纏裹的厚紗,竟然同主母的臉一模一樣!

拾柒受驚不淺,頓時明白主子為何是那樣的反應。

正欲回去復命,眼風掃到有個身形瘦高的姑娘從遠處而來,明顯是沖主母去的。拾柒多了個心眼,決定多看兩分,從斜旁繞后,躍上房頂伏身,靜觀其變。

「雲環姐你來了。」陸錦畫笑得甜甜。

實則隱在衣袂里的手卻在狠掐自己大腿。

一盞茶時前才得知秦翊還活著,她實在無法做到淡然處之。但那些都是往事,說來道去只是和她牽繫萬千,她不想再連累無辜旁人。

和雲環姐一起吃晚飯是早就定好的事,所以她要全力應付,不讓別人瞧出破綻。

怎知暮雲桓主動開口提及:「那位尊主很難伺候,他沒有為難你吧?」

陸錦畫乾乾笑著搖頭:「沒有,不過是換藥而已,收拾好我就出來了。」

「那就好,」暮雲桓鬆了口氣,「方才我擔驚受怕了許久,只怕……唉。」

陸錦畫不想再提那個人,主動挽過暮雲桓的胳膊將他往屋裡拉扯,邊走邊道:「今日我備了三道菜,其中有你上次說好吃的蝦仁百花蛋呢!待會兒可得多吃些。」

暮雲桓噗嗤笑道:「那是自然,鹿兒的手藝越發出神入化,我自然不能放過你親手烹調的美味。」

……

拾柒滿心複雜地回到玄金樓同秦翊彙報所見所聞。

當聽到拾柒說陸錦畫和暮雲桓相識,秦翊的醋罈子翻了一半。

再聽他說陸錦畫主動去挽暮雲桓,醋罈子稀里嘩啦全翻。

待最後聽到那個小笨蛋竟然還親手給野男人做飯吃,秦翊倏然起身,目色陰冷。

「……主子?」拾柒嚇得心驚肉跳。

主子不會一時衝動去把那不長眼的千瓏城主給殺了吧?

「吃飯?」秦翊挑唇冷笑,「那不妨吃頓好的。」側目看向拾柒:「以今日治傷之術頗見成效為由,請畫鹿姑娘單獨過來用膳。速去。」

「是!」

「等等。」

「主子還有何吩咐?」

「把她做的飯菜打包帶來!」

他還沒有品嘗過,哪能讓旁人佔了先機?

拾柒眼角抽了抽,本想提醒恐怕這時候他們已經動過筷了,轉念一想他還沒活夠,不嫌命長,趕緊閉嘴出了門。

喜歡錦色江山請大家收藏:()錦色江山搜書網更新速度最快。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錦色江山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其他 錦色江山
上一章下一章

第058章 尊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