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7章 醫者

第057章 醫者

陸錦畫從未想過,一個選擇會改變她今後的人生。

緣起於東行稽靈山,說好小半月的路程,一個偏差,就變成了小半年。

當然,她不知那是暮雲桓故意而為。

此為後話。

三年後。

稽靈山鍾靈毓秀,位置得天獨厚,適合任何草木生長。

杏林葯廬位於山麓,方便尋常人求醫,而至山往上,則分出許多醫道派系,所有派系之長者皆由當世醫聖崔浩渺所領。

山巔雲隱庄是崔浩渺的獨居之所,除卻能進他眼的人以外,庄中僅留少部分醫者活動,處理日常瑣碎。

初春之期,茶隴雲橫霧鎖,新芽初露,最適合採摘。

陸錦畫一身藏青,立於茶田中,乾淨的臉上不施粉黛,烏絲用綢帶齊齊束在腦後,露出光潔的額頭。

身旁茶娘絮絮叨叨教她如何採茶:「……選最頂的兩片兒,不能留梗,留梗的太老。也不能太往上掐,不然茶梢會枯萎……」扭頭見她茶簍里的葉瓣倒還說得過去,便止住話頭。

偏近午時,周遭晨露消無,空氣變得乾燥,太陽火辣辣的晃眼。饒是初春,陸錦畫額前還是布滿密密麻麻的細碎汗珠。用手背沾去些許,茶娘從斜旁遞來一張手帕。

「畫鹿姑娘,您這樣的身份想喝新鮮茶,囑咐我們這些村婆子不就是了?非得親自來,唉,沒幹過這活計的人,可受罪了!」

陸錦畫神色訕訕,吐了吐舌頭道:「親手摘的才誠心。」不再多言。

自三年前機緣巧合下被崔浩渺收為關門弟子起,她就十分珍惜這段緣分。

儘管最初她把崔浩渺當神棍來看。

甚至以為這是雲環姐和那中年男人布的局。

直到崔浩渺一句「醫人也醫心,願救天下人」,如同一把小木錘,重重叩在她的心上。

她計劃入宮殺秦燮,是為了贖罪。

而成為醫者,拯救性命,也能贖罪。

既然如此,同樣的結局,她當然選擇更為簡單,且更直截了當的後者。

莫說殺秦燮太難,冷靜下來之後她又重新考慮過。秦燮目前子嗣單薄,僅有一子三女。三個幼女無法獨當一面,唯一的兒子也才五歲。倘若她當真得手,那天下必然大亂。

西梁是她的家。

無論是邊域鐵騎,還是都城外戚,她都不能將西梁江山拱手相讓。

兩相權衡之下,生活在浪潮中,如同浮萍般漂泊無依的她,只能選擇遺忘。

而今,她的日子尚可。

以前因為心善,遇到街巷生病受傷的小動物無人管顧,便回家自學了些淺薄醫術想要幫助它們。到後來她發現藥材十分奇妙,對此又有了旁的興趣。所以當她真能成為一位醫者時,似曾經的異想天開終有如願以償的機會,她高興萬分。

只是有得有失。

她的容貌註定會招惹很多不必要的是非,儘管用最短的時間將常見的方子和治病手段盡數吸納,但行醫之時,要麼會被婦孺以怪異眼神打量,要麼會被不安好心的男人動手動腳。

上次行醫是在三個月前。

她正專心地給那男人診脈,哪知那男人突然雙眼冒出凶光,趁著旁邊無人,一把將她搡去地上,雙手狠狠扯開她的衣襟。

陸錦畫被這樣的變故嚇懵了,腦子空白,直到噁心的觸感隔著衣料傳來,她才逐漸回神,順手摸到凳子拎起朝他狠狠摜去。

這一下,把頭疼腦熱的普通患者變成了頭破血流的重傷之人。

為此崔浩渺背了不小責任,師門上下更是議論紛紛。好在大多數師兄師姐都站她這一邊,她才敢繼續待在稽靈山中。

不過那件事畢竟有損他們這一脈聲譽,崔浩渺親自下令,未有安排,她不能再次出手行醫。

三個月過去,陸錦畫待不住了。她知道崔浩渺好喝春茶,尤其是茶隴上最新露芽的雪線銀針,於是這才眼巴巴跑來,想用誠心打動師父,讓他收回成命,允她再次救人。

彼時懷湘亭中,崔浩渺正和暮雲桓對弈。

春色正好,韶光漫溢,曲水抱亭,遠岸垂柳雜花,紛披掩映。

點點柳絮乘風而來,徘徊在暮雲桓的鼻前。

「阿嚏。」他頗是苦惱地揉揉鼻尖。

崔浩渺淡笑道:「你這敏症委實難纏,認識你十二載,便給你治了十二載,如今卻還未斷根。」

暮雲桓唉聲嘆氣,落下一顆黑子:「家裡人沒有一個跟我似的,倒不知這敏症從何而來。不過畢竟還是得了大哥親手治療,比以往好上百倍,否則眼下這柳絮數量,只怕我早就渾身起疹子了,哪兒會打個噴嚏這般簡單?」

崔浩渺不禁搖頭:「你啊你,這張嘴當真能說會道,盡能討人歡心……」

說到「討人歡心」,他頓了頓,唇角浮起一絲意味深長的笑意。

「你還要在我徒兒面前裝多久的女人?」

暮雲桓:「……」

心裡一慌,手忙腳亂,又拈一顆黑子往棋盤裡落。

崔浩渺嘖聲去打他的手,道:「亂來!還沒見這樣下棋的。」

暮雲桓低咳兩聲掩飾尷尬,輕言:「之前和畫鹿初見便是女裝,若我貿然恢復男兒身,只怕她誤會我最初便心懷不軌,故意接近。」

「你這話的意思,便是你如今心懷不軌了?」崔浩渺眯起眼睛。

暮雲桓:「……」

見他吃癟,崔浩渺哈哈大笑,斂袖端坐。

「得了,這盤棋不下也罷,賢弟的心思早就不在此處了!」

暮雲桓嘆氣,將手中棋子放回棋盒裡,同他一般端坐。

「大哥,畫鹿心裡不見得有我。」他直言。

「嗯?」

「這三年來,我只要得空便會來你這雲隱庄陪她,在她眼裡我是女人,可就算是女人,她始終也不太依賴我。前些時候她不是被人欺負?我原以為她會像其他姑娘似的,尋親近的人,譬如我,來訴一訴苦,甚至抱著我痛哭一場。但……她只是把自己關在藥房子里,把那些葯鋤、葯鐮之類的玩意兒統統磨尖了。這、這……」

崔浩渺忍不住,再次笑開。

「這正是我徒兒的特別之處,不是嗎?」

暮雲桓哭笑不得:「特別是特別,可我愚笨,當真不知該如何。」

崔浩渺嘖聲連連:「沒想到這世上還有人能令千瓏城主親口言說自己愚笨,不知要是被風雪閣的掌上明珠風雅雅知道,又會是怎樣一場浩劫。」

一聽到「風雅雅」三個字,暮雲桓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想他堂堂七尺男兒,又是千瓏城主,一手易容術天下無雙,被世人尊稱「易容仙」,可那都是表面風光,誰人知他背後辛酸?

出生之時不擅武道的千瓏城為鞏固勢力,主動與崇武輕文的風雪閣交好。當年風雪閣恰好有個三歲的女兒風雅雅,兩者明明毫不相干,偏偏因老城主的執念將他們拴在一起。定下親事過後,老城主又主動請求風雪閣給幼小的他身上落下秘術,所到之處,周身白霧縹緲,完全無跡可藏。

原本暮雲桓也是個極其溫順重孝的男兒,想父親既然生前為他定下親事,待他成年娶親便是。哪知湊巧,他外出辦事遠遠見了風雅雅一面,發現她是個三百餘斤的大胖子,走兩步路肥肉發顫,還要喘上兩喘,打起架來大屁股只消那麼一坐,先前還老氣橫秋的男人就這麼斷了氣。殺人過後,風雅雅面不改色心不跳,更直接在那男人身上招呼婢子拿酒給她。揚起頭咕嘟咕嘟不過眨眼,一罈子酒便見了底。

豪放的笑聲震耳欲聾,暮雲桓瞬間痴獃,如同石化。

他生得清瘦,也甚少見如此血腥之事,虛度十九載,還從未見過如此粗俗、低劣、放蕩的婦人。一想到那就是自己未過門的妻子,當場慌得奪路而逃,回家就生了場大病。

病癒過後,他年近廿歲,到了先前定好的娶親之期。

暮雲桓不願自己終生幸福葬送在這個女人手中,苦苦哀求母親退婚,母親卻言這是他父親的遺願,不可更變。眼看婚期將近,四處都在牽紅納彩,萬般無奈之下,暮雲桓只能收拾好包裹,帶上銀子,趁夜偷偷溜出千瓏城。

逃出城的日子也不是那麼安平。

風雅雅得到他拒婚而逃的消息,嚎聲大哭,風雪閣主勃然大怒,親自下令派高級弟子去尋。由於身上被落過秘術,暮雲桓就像貓眼睛里的老鼠尾巴,走哪兒哪兒露餡。

從妙齡少女到黃髮老嫗,從虯髯大漢到痴傻小兒,他竭盡所能易容,可騙過無數人,還是騙不過風雪閣的那幫人。

絕望之際,他忽然收到翎羽堡尊主的邀請。在尊主的幫助下,終於能隱身於京都之中,稍得片刻喘息。

而後兜兜轉轉。百度

雖說現在他尚算自由,但這自由還得多虧尊主出面,言說他這手藝能助翎羽堡一臂之力,才能將這樁婚事往後順延三年。

現在距離說好的三年,還有半年。

半年後他還是得娶風雅雅……

一想到那樣的結局,暮雲桓當真熱淚盈眶。

「咳。」崔浩渺低咳一聲,眼風掠過暮雲桓,又自然迴轉。

察覺到身後有動靜,暮雲桓側目望去。

瓦藍蒼穹之下,一個身著青衣素紗,身形裊娜的女子滿眸含笑,抱著新沏好的熱茶款款而來。

不需多餘裝飾,亦不需繁複衣裙,烏絲如雲般鬆鬆堆砌,用一根纖細的竹枝斜簪,襯出她清麗無雙的絕美容顏。

抱著托盤的手臂露出兩寸,雪膚皓腕,比冬日白雪還令人暈眩。

暮雲桓看得痴了,心跳不自抑地加速。

沒想到雲環姐也在,陸錦畫先是一怔,又很快反應過來,對著二人行禮。

「打擾二位雅興,是畫鹿的不對。」

在她眼裡,雲環姐和師父是天造地設的一對,也就是半個師娘,她定要保持距離,注意身份尊卑。

暮雲桓當然不知她是這樣想自己的,見她話里話外把自己當成了外人,心中越發不舒坦,從她手中接過托盤放了,又指向身邊石凳:「坐。」

陸錦畫偷偷看一眼崔浩渺。

被暮雲桓這雙眼睛盯著,崔浩渺樂得順水推舟:「坐吧。」

「謝謝師父。」她規矩坐下,斂袖倒茶,又雙手奉上茶杯。

見崔浩渺輕抿細品,又給暮雲桓去了一杯。

「這是畫鹿今晨去茶隴親自採的雪線銀針,畫鹿手藝不精,初次做茶,恐怕有些地方……」

自謙的話尚未說完,暮雲桓已經拍了桌子開口:「好!」

捏著戲嗓的一個字,明明中氣十足,又漾出綿延尾音。

崔浩渺緊抿唇角忍笑,暗道這傢伙一陣男一陣女,轉換自如,倒真為難他了。

陸錦畫微微蹙眉,心有不快。暮雲桓這一嗓子好巧不巧打亂她接下來的計劃,即使知道對方是想幫襯自己,可這心神一散,她再想重新言說,怎麼都不是之前那般自然而然。

正暗暗惱著,大師兄手底下的小弟子方朝朝跑了過來。

「師祖!」

崔浩渺喜靜,性子也靜。儘管方朝朝豆蔻年華,性子咋呼些也能理解,但他還是皺了眉頭。

「何事?」放下茶杯。

看上去沒喝兩口。

陸錦畫輕輕嘆了口氣,知道自己這次不能成事,有些發蔫。

心不在焉。

方朝朝似乎受到很大驚嚇,嘴唇發白,捏著衣角支支吾吾,語焉不詳。

這時,她的胞妹方暮暮跟了過來。

方暮暮知道自己姐姐一緊張就會自亂陣腳,半天說不出個所以然,很容易得罪人。見崔浩渺臉色漸漸難看,她趕緊行禮道:「師祖,那位貴客身邊的隨從不讓我和姐姐替貴客裹傷,非說讓師父去。可師父今日去山麓巡醫還沒回來,眼下如何是好?」

崔浩渺的手指在石桌上叩了叩。

放眼整個雲隱庄中,有資格給那位貴客裹傷的無非是他的嫡傳弟子。而今老大葉問水不在,其餘弟子也各自外出任務。除了畫鹿,就只有他……

下意識地朝陸錦畫望去,恰好陸錦畫也正在悄悄看他,眼神相撞,她頓時有了底氣,起身主動請纓:「師父,讓徒兒去吧!」

還未來得及說話,暮雲桓再次插嘴:「聽說畫鹿跟在大哥身邊短短三年,將你的本事學了六七成過去,想來裹傷這等小事,畫鹿定然能應付過來。」

陸錦畫喜不自勝,連忙小聲道:「謝謝雲環姐。」

「客氣。」

看他二人「眉來眼去」,崔浩渺搖搖頭,把想說的話吞回肚子里,簡單一句:「去吧。」

「是!」

方朝朝和方暮暮亦是行禮離開,亭中恢復之前冷清。

暮雲桓唇角噙笑,給自己添了杯茶,微微晃蕩,湊至鼻前深深一嗅。

「我家畫鹿就是天生靈巧,初次學茶,便能學出七分模樣。此等手藝放去村鎮上,不說賣滿十兩紋銀,八九兩卻是有的。」

崔浩渺酸得嘶聲:「這些詞你下回當我徒兒面前說去,在我這裡說有何用?難道指望我替你轉達不成?」

「可別!」暮雲桓立刻抬手。

細細喝完杯中茶水,砸了咂嘴,似乎發現其間帶著她身上的芬芳,他意猶未盡,再飲一杯。

三杯入腹,眼風不經意地往崔浩渺那方掃去,見他眉宇間浮動絲絲猶豫,便哂笑道:「大哥這般清心寡欲,看破紅塵的人,竟會有心事?」

「你還好意思說?」崔浩渺嘆息,臉色變得認真,「方才我本不想答應畫鹿,只是你開了口,又把話說得極滿,我若再拒絕,就是拂了你的面子。」

聽出他語氣發沉,暮雲桓的心跟著沉了一沉,嚴肅兩分:「怎麼了?莫非那位貴客大有來頭?」

崔浩渺翻了個白眼。

馬後炮呢這不是?

當時不關心,現在想起來了,能有什麼用?

從崔浩渺的反應看出被他不幸言中,暮雲桓當即起身,急急忙忙要去追陸錦畫。

「你站住!」

「……站不住。」

崔浩渺嘆道:「你就算去也攔不住畫鹿,她什麼性子,你不知道?」

暮雲桓:「……」

是了,當初他就是驚訝於外表溫順柔弱的她骨子裡如此倔強,才被她勾起興趣。如今她好不容易得到機會,自然不會因他三言兩語的勸說而放棄。

頗是不甘,但他也只能重新坐回去。

「那貴客到底什麼來頭,竟能讓你這看淡生死的老傢伙如此小心翼翼?」

崔浩渺攤手,很是無奈:「燙手山芋啊燙手山芋!」又道:「還能有誰?自然是尊主嘍!」

尊主?……

得,他惹不起。

莫說他惹不起,朔方七剎中所有人都惹不起。

如今翎羽堡穩坐七剎勢力之首,常年將他們其餘六支勢力牢牢把控在手中。崔浩渺這樣的老傢伙都是下屬,像他這樣的小年輕,更是只有俯首聽令的份。

既然如此,畫鹿那邊他實在有心無力。

風吹燥熱,燥熱令人心煩。

暮雲桓的手指不斷摩挲杯沿,擔憂與不安在臉上盡顯。

見狀,崔浩渺隨手拈起一顆棋子按在棋盤上,清脆的撞擊聲打破僵局。

「橫豎莫不過一頓罵,」他淡淡笑,「或者更好,被拾柒大人攔在門外,進不到屋裡去。這般,你我都不用擔心了。」

暮雲桓收回神思,苦笑搖頭:「事到如今也只能期待後者。」同樣拈了棋子:「說來道去怪我,不該萬事皆寵著她,隨著她。方才真就心頭一熱,沒料到這位貴客還真『貴』。」

「嚯,你還有自知之明?年輕人啊就是浮躁,殊不知『穩』,才能長久。」

越說暮雲桓心越亂,他煩躁地擺手,打斷崔浩渺的話道:「不說了,下棋下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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