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下)

楔子(下)

綿延八百里的大別山,是南直隸、河南承宣布政使司、湖廣承宣布政使司三地的分界嶺,穿過大別山便到了湖廣黃州府境內。

大別山南麓,聳立著一座險峻的山峰,遠遠望去,山勢絕懸、雄奇俊美;山腳一條官道,蜿蜒曲折,由此向南百餘里,便是黃州府倚廓黃州城。

三輛雙轅馬車,自北向南疾馳而來,出現在山腳的官道上。不久前致仕的兵部左侍郎韓慎,與夫人周氏、小少爺韓明三人坐在第一輛馬車之中。連日的旅途勞頓,三人都是滿臉憔悴、一身風塵。

韓慎看著眼前的山峰,激動地對妻兒說道:「此山名為大崎山,過了這座山,不消兩個時辰,就到了長江邊上,然後順江往東,不出半日,就到家啦。」

聽爹爹一說,小少爺韓明來了精神,拉著周氏夫人的手高興地說:「娘,我們到家啰,我們到家啰。」

一家人正興高采烈說著話,突然,馬車「吱」的一聲停住了。韓慎忙問車夫:「怎麼啦,車壞了嗎?」

車夫未及回答,就聽一個聲音傳來:「韓大人,怎麼不辭而別呀,這些日子教梁某好找啊。」

韓慎掀開轎簾一看,前面不遠處,一行五騎擋住了馬車的去路。

「尊駕何人,為何擋住老夫的去路?」韓慎沉聲問道。

「韓大人位高權重,自然不認識我等官卑職小之人了。惜乎此地路絕人稀,無人為你我穿針引線,我就自報家門吧:在下姓梁名德,司職錦衣衛北鎮撫司親軍所千戶。」

早聞梁芳有個胞弟梁德,今日始見其人,韓慎心裡「咯噔」了一下。在京城宅中出現可疑人影時,韓慎就明白梁芳通過萬貴妃打探到御書房君臣談話的內容,並由此推斷被截的書信就落在自己手中,因此派人暗中監視,意圖尋找書信的下落。今日梁德等人跟蹤而至,不用說定與此事有關。而且如非勝券在握,梁德斷然不會暴露自己的身份。很顯然,此來不光要的是信函,而且還要我一家大小的性命。看來,今日恐怕是要進行一場殊死之戰了。

想到此,韓慎一躍而出,站在梁德的面前。這時,沈清、趙欣兩人也雙雙趕到,仗劍站立在師父的身後。

「原來是梁千戶,久聞大名。卻不知閣下擋住老夫的車馬所為何來?這幾位眼生得很啊。」韓慎決定先摸摸梁德的底細。

「韓大人,咱明人不說暗話,我兄長知道那兩件東西在韓大人的手裡,命在下前來討取。因怕在下面子不夠,特請四位散人陪同,咱五人加在一起,這個面子韓大人覺得如何?」梁德軟中帶硬,陰惻惻地說道。

「什麼東西值得梁千戶千里迢迢前來索要?老夫手中如有此物,定當奉送。至於面子嘛,無名之輩再多,恐怕也不值一哂。」韓慎行伍出身,講究知己知彼,他不知那四人是何方神聖,便以言語相激。

那四人都是三十齣頭,一看便知是江湖中人。從出現到現在,端坐馬上紋絲不動,眼前之事似乎與己無關。這時聽到韓慎暗罵自己四人是無名之輩,泥塑木雕般的他們馬上鼓噪起來。

一個身著淡藍盤領衣、頭帶玉色陽明巾書生模樣的漢子似是四人的頭領,揮手制止另外三人的聒噪,在馬上向韓慎抱抱拳,假作斯文地說道:「韓前輩幸會。在下鄔雲,這幾位是三弟靳雷、五弟鮑雨、六弟單雪。我兄弟末學後進,忝稱『嶺南八雄』,如今是梁府中的散人。韓前輩朝廷高官,我兄弟自是難入前輩法眼。不過嘛……,哼哼,不知韓前輩……那什麼……『廉頗老矣,尚能飯否』?」最後一句,他也不管說的準確不準確,反正是要向韓慎下戰書。

韓慎一聽眼前四人竟是凶名遠播的「嶺南八凶」,心裡又是「咯噔」一下。他雖不在江湖中行走,但對江湖上發生的事情還是略有耳聞。二十年前,廣東南海縣出了一個武術高手,年紀不到三旬卻自稱「嶺南老叟」,於一夜之間弄來八個總角少年,取名殷風、鄔雲、靳雷、嵇電、鮑雨、單雪、韓冰、嚴霜,號稱「嶺南八雄」,傳授他們武功絕技,希圖壓倒各大門派,稱霸武林。經過十多年的淬勵,這風、雲、雷、電、雨、雪、冰、霜八人,個個躋身超一流高手行列,不僅武功奇高,而且心狠手辣、下流無恥。出道以後,仗著武功高強,欺男霸女,無惡不作,人稱「嶺南八凶」。「嶺南老怪」(武林人對「嶺南老叟」的蔑稱)不僅不加以約束,反而慫恿攛掇他們四處為非作歹。江湖上各門各派忍無可忍,在兩個絕頂高手的帶領下,聯手出擊,誓為武林除害。西樵山一戰,由於寡不敵眾,「嶺南老怪」被逼得跳崖自盡,風、雲、雷、電、雨、雪、冰、霜「八凶」僥倖脫逃,從此銷聲匿跡。不想沉寂多年,竟被梁芳網羅,重出江湖。

但韓慎不知,「嶺南八凶」與梁芳其實大有淵源:「嶺南八凶」的師父「嶺南老怪」是梁芳的師叔。梁芳拜入師門時,「嶺南老怪」尚未收徒,只是代師兄傳授門下弟子的武功,梁芳便是其中之一,因此梁芳對「嶺南老怪」既敬且畏。梁芳的師父去世后,「嶺南老怪」無人節制,惡行漸露,門下弟子不堪他的欺凌,紛紛作鳥獸散。孑然一身的「嶺南老怪」這才弄來風、雲、雷、電、雨、雪、冰、霜八人,教授武功,胡作非為。

「呵呵,原來是惡名遠播的『嶺南八凶』,老夫倒是看走眼了。」韓慎一面敷衍,一面思考著對策。

「韓大人不必廢話了,交出我們想要的東西,萬事皆休。如若不然,哼,就別怪在下無禮了。」梁德截住韓慎的話。

「老夫還是那句話,梁千戶想要什麼東西,且請明說,只要老夫有此東西,定當奉送。」情知惡戰難免,韓慎還是繼續示弱,先打一下心理戰再說。

「韓大人,你應知今日情勢,若不交出那兩封信函,你一家數口休想活著離開這大崎山。」梁德終於憋不住,不再與韓慎打啞謎。

「信函?什麼信函?梁千戶是否找錯了人啊,老夫連兵部侍郎都不做了,還稀罕什麼信函?」韓慎口裡繼續敷衍,心裡卻在暗暗盤算,那兩封信函別說已讓夏堯帶去邊關,即使就在手中,也斷然不能交出。今日敵我之間,唯有一戰。但「嶺南八凶」的功夫不可小覷,以自己的武功,與四凶中武功最高的鄔雲單打獨鬥,勝算不過五五之分;沈清與趙欣聯手,或許可敵一凶。對方除了其餘兩凶,梁德的武功也是不凡,三人出手,不消眨眼功夫,己方几個婦孺老弱性命休矣。

然而,韓慎不是普通的赳赳武夫,而是精通韜略的兵部侍郎。兵法云:強而避之。眼前敵強我弱,不能盤算如何取勝,只能謀划逃脫之法。但敵人騎馬,己方的馬車並無逃跑優勢,且如掉頭向原路奔回,不僅浪費寶貴的時間,而且路窄車沉,根本無法轉圜。唯一之法,便是出其不意,砍翻對方的馬匹。一旦失去腳力,任你有精妙輕功,內力也難以持久,暫時擺脫敵人並非沒有可能。只是雙拳難敵四手,一次偷襲得手,對方回過神來,自己定遭夾擊,那時不僅不能二次偷襲,自己也難全身而退。得想個辦法讓兩個弟子知道自己的計劃,三人同時出擊才好。

正躊躇間,夫人周氏來到身邊,說道:

「老爺呀,什麼信函這麼重要啊?咱已得到皇上的恩准,脫了官服成為草民,除了金銀之外,書啊信的就成了廢紙。既然梁大人索要,不如就給了他。省得咱這老弱婦孺的,耽擱在半路活受罪呢。」

口裡說著話,私下運用「傳音入密」的功夫向韓慎說道:「三十六計,走為上計。砍斷他們的馬腿,讓清兒他們衝出去,我倆斷後。」

韓慎一聽,夫人與自己的計劃不謀而合,但哪裡能讓一個婦人以身犯險?何況自己今日生還無望,這老老少少的還要她來主事呢。於是急忙說道:「夫人,此事萬萬不可。」

梁德聽了他夫妻的對話,以為韓慎阻止夫人交出信函,連忙說道:

「還是韓夫人知事明禮,韓大人難道比婦人的見識都不如?快請交出信函。」

不待韓慎說話,韓夫人接過話題,說道:「是了,離開京城的時候,老爺你將一個小盒子藏到馬車之中,想必就是那信函什麼的。老身不信那是什麼寶貝,值得老爺這麼神神秘秘的?梁大人等著,老身這就替你去取。」

說罷,返身走到馬車旁,有意無意地將馬車向路邊移開,向車中的小韓明眨眨眼,假意呵斥道:「小孩兒到姐姐車裡去,不要礙著老娘找那小盒兒。」

等小韓明爬進了姐姐韓梅的馬車之後,韓夫人從馬車中取出一個小盒子,向梁德拋了過去,說道:「梁大人,信函就在裡面。」

趁梁德接盒分神之際,扭頭向韓慎輕叱一聲:「老爺,快!」

箭已上弦。時機稍縱即逝。

韓慎此時顧不得權衡得失,夫妻二人快若閃電般沖向梁德,雙劍齊揮,將梁德的坐騎砍翻在地。

鄔、靳、鮑、單「四凶」見韓慎夫婦合擊梁德,急忙催馬圍住他倆,準備解救梁德。

韓慎夫妻一見四凶圍攏,驟然轉身、舉劍、劈砍,一氣呵成,眨眼間,四匹坐騎轟然倒地。

「清兒、欣兒,快走!」韓慎大喝。

等梁德他們回過神來,沈清、趙欣各自躍上一輛馬車,「駕」,「得得……」馬車已竄出十丈以外,絕塵而去。

「鄔、靳、單三位散人,你們對付他們夫妻。鮑散人,我倆追那馬車。」梁德氣急敗壞。

「想走?沒那麼容易。爾等五人一起上,才對老夫的胃口。」韓慎與夫人劍尖微揚,擋住他們的去路。兩人雙劍合璧,頓時劍光暴漲,將五人悉數圈在劍影之中。

鄔雲等人大意之下,陰溝裡翻船,被韓慎他們偷襲,若非武功了得、在坐騎倒地前縱身躍開,剛才就成了滾地葫蘆。但「嶺南八凶」並非浪得虛名,饒是韓慎夫妻雙劍合璧威力甚大,在「四凶」與梁德五人的合圍之下,立刻相形見絀,合璧劍式破綻百出。如此下去,不出百招,夫妻二人便要血濺當場。

韓慎夫妻劍氣一斂,梁德、鮑雨二人立即舍下韓慎夫婦,急忙向馬車消失的方向追去。梁、鮑二人一走,雙方力量此消彼長,韓慎夫妻壓力驟減,雙劍合璧復又流暢,五人一時鬥了個旗鼓相當。

韓慎夫妻心裡明白,一旦被梁德、鮑雨二人追上,沈清師兄弟絕對不是他們的敵手。故此不敢戀戰,兩人低語一聲,一招「仙樂風飄處處聞」,雙劍幻化成無數劍影,向三凶的面門、胸部、下腹疾刺而來,將他們逼退半步。趁此空當,兩人不進反退,跳上馬車,劍身在馬背上一拍,「得——」,馬車衝出丈余。

三凶急忙施展燕子飛身術,騰身而起,向馬車撲去。韓慎豈容他們攀上馬車,手中長劍橫掃,將三人逼落車外。三人落地即起,復向馬車撲來,韓慎亦以長劍揮殺,將之逼退。如是者再三,三人漸感內力不濟,與馬車漸追漸遠。

擺脫了三凶,韓慎夫妻並未鬆懈,繼續打馬狂奔。沒多久,發現前面有兩個黑點在急速放大,眨眼功夫變成兩條人影,足不點地的向前飛奔。韓慎知是梁德、鮑雨,及至趕上,分劍便刺。梁、鮑二人突然遭襲,來不及出招,一個懶驢打滾,避開劍鋒。

韓慎也不追趕,依然驅車狂奔。口中故布疑陣,向他們喝道:「你們的同黨身受重傷,還不快去救治?若晚了,等著替他們收屍吧。」

二人正要襲擊馬車,聽韓慎如此一喊,稍一愣神,馬車已馳出幾丈之外。二人始知受騙,急忙拔腿便追,無奈已經奔跑了一陣,內力有限,只能看著馬車漸漸遠去。

韓慎夫妻駕車奔跑一陣后,雙馬全身熱汗涔涔,喘息之聲漸響,情知馬兒勞累至極,卻不敢停下。又跑了盞茶功夫,突見路邊歪著一輛馬車,車前兩馬倒斃在地。車內無人,想必清兒、欣兒他們五人已經合乘一車。心想如此一來,速度勢必遲緩。

果然,他們很快便看見前面一駕馬車彳亍而行。

轅馬已無餘力,況且馬車留下的轍跡太過明顯,只能棄車而逃。韓慎抬頭遠望,見不遠處有座殘破廟宇,便驅車趕上沈清他們,解去轅馬韁繩,讓馬兒自行離去。爾後帶著眾人,來到破廟之內。

望著老妻幼子、女兒(義女)外孫,韓慎一陣揪心的痛。因為自己不慎,連累一家老小顛沛流離,多少有些歉然。韓慎打定主意,今日只能以自己的老邁之身,為家人鋪就一條生命通道。他環視一遍妻子兒女、女婿外孫,將兩個徒兒叫到身邊,對他們說道:

「清兒、欣兒,你們雖然是我的弟子、女婿,但自從收養你們起,我便視你們如己出。今日強敵將至,我們一家實難全身而退。今天,為師將你們師娘、師妹、師弟和雪兒託付給你們,希望你們帶領她們平安度過此劫,找個隱秘之地安身立命。」

「不,師父,有事弟子服其勞。讓師娘帶著師弟、師妹她們走,我們留下同師父並肩殺敵。」沈、趙二人哭著說道。

未等韓慎再說,韓夫人說道:「清兒、欣兒,你們武功未成,留下於事無補,只能枉送性命。還是師娘留下來,與你們師父併肩子上。」

「不可,夫人,你們都走,我一人足矣。諒他鼠輩也過不了老夫這一關。」

「老頭子,你不必犟了。你一人留下,白白搭上老命,也保不住我們能逃過他們的追擊。只有咱倆雙劍合璧,才能給清兒他們爭取一線生機。」

韓慎何嘗不知此理?只是他不忍心老妻陪自己一起送命。事到如今,也只能如此了。他轉身對兩個徒兒說道:

「你師娘說的對,你們帶師妹、師弟趕快走。記住,今日師父師娘若不能保全性命,你們安頓好師弟、師妹以後,就去寧夏找到夏堯叔叔,設法勘破那兩封信函的秘密,與夏堯叔叔一道鋤除奸黨,保國安民。你們可記下了?」

「徒兒謹記師父教誨。」

「梅兒,你過來一下。」

「爹爹。」韓梅懷抱小沈霽,哭著走過來,伏在韓慎胸前哭泣。

「梅兒別哭,聽爹爹說話。」

「強敵在前,我與你娘今日……。常言道,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嶺南八凶』個個身手不凡,以你們現在的武功根本不是他們的敵手。不學好武功,不準輕言報仇,否則就是不孝。你們可記住了?」韓慎厲聲說道。

韓梅等人邊哭邊點頭答應。

韓慎從懷中拿出兩本冊子,看一看,將其中一本交到沈清手中,一本交到韓梅手裡,說道:

「平日教你們習武,沒有對你們講明是什麼武功。這兩本冊子所載武功叫『戢刃劍法』,是你娘的遠祖周侗根據『金鵬王朝』亡臣獨孤一鶴所創武功『刀劍雙殺』演變而來。其中一冊為『鸞譜』,供男子習練;另一冊為『鳳譜』,專供女子習練。『鸞』『鳳』兩冊所載招式雖然不同,但男女雙劍合璧,威力可增數倍。可惜師父與你師娘悟性有限,只學到一點皮毛,以至攻守間還不夠流暢,雙劍合璧也只是差強人意。否則的話,哪有『嶺南八凶』這等小賊張狂的機會?如今所有招式你們都已學會,所欠缺的只是火候而已。今後要勤加練習,將戢刃劍法發揚光大。」

說完,將韓明拉到身邊,愛撫地摸著他的頭,對韓梅等人說:

「明兒還小,我最放心不下。我與你娘倘若不能生還,希望你們對他嚴加教誨,將之培養成才。」說著,伸手抹去韓明的眼淚,輕聲說道:「明兒已經十二歲,是個男子漢了,今後跟著姐姐、師兄他們好好用功,長大以後像爹爹一樣,做一個頂天立地的大丈夫。」

「爹爹、娘。」「師父、師娘。」「義父、義母。」

眾人哭成一團,韓慎與夫人眼角也泛起紅潮。

「孩子們,沒有時間悲傷了。賊子們馬上就會尋到此地。你們從那邊往前跑,記住,不準回頭,否則老身死不瞑目。」說到後面一句,韓夫人語氣冷峻無比。

「師妹,霽兒給我,你照顧明弟。」

韓梅默默地點點頭,將懷中的沈霽遞給沈清,沈清順手把劍譜塞到襁褓之中,在披風上撕下幾根布條,將沈霽牢牢綁在背上。生離死別,前途未卜,韓梅不舍地親吻一下小沈霽的粉紅臉蛋,從自己脖子上取下一個半邊心形、中有一隻鏤空鳳凰的玉璧,戴在小沈霽的脖子上。沈清見狀,也從自己脖子上取下一隻形狀一般無二、鏤空蛟龍的玉璧,戴到韓梅的脖子上。

眾人見此情形,不免又是一陣唏噓。

韓夫人走近沈清,摸了摸小外孫,然後往外一推,決然說道:「孩子們,從後面走,不要回頭。」

「爹、娘。」廟內一片哭喊聲。

「快走。」韓慎、韓夫人齊聲怒喝。

「想走?只怕沒那麼容易。」一個陰惻惻的聲音傳進廟內。

韓慎、韓夫人掣劍在手,最後看了韓梅她們一眼,轉身躍出破廟。

「想進去,先過了我們這一關再說。」韓慎長劍一挽,抖出數朵劍花,將梁德等人逼退。

梁德一夥五人之中,鄔雲修為略高。經過剛才一陣拚鬥,暗想仍以三人對付韓慎夫妻,千招之內分不出誰勝誰負,如若他們要逃,合三人之力也不見得留得住。於是向梁德說道:

「梁大人,那幫人有婦孺拖累,量他們也跑不到哪裡去。不如大家一起上,先將這兩個老的解決掉。」

梁德武功比「嶺南八凶」差去一大截,只是憑藉「主人」的身份才成為五人中的「首領」,所倚仗的還是「四凶」的武功。所以在這幾人當中,真正說話算數的還是鄔雲。鄔雲一說,不管心裡願意與否,梁德只能點頭同意。

於是五人合兵一處,將韓慎夫妻團團圍住。

武林中人格鬥,講究身形騰挪、進退有序。若非功力懸殊,初時均是點到即止,一來試探對方虛實,二來消耗對方精力,等到摸清對方底細或對方真力耗盡,才施展絕技,一招制敵。

但是今日不同,韓慎夫妻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甫一交鋒,他們就頻施殺手,不顧自己受傷與否,只求重創敵人。對於韓慎夫妻這種兩敗俱傷的打法,梁德等五人可不願意響應。因此,一時形成了韓慎夫妻進攻、梁德等五人防守的態勢,局面反倒是韓慎夫妻佔優。但這種優勢只維持了一炷香左右的時間,韓慎夫妻內力消耗很大,攻勢漸漸減弱,加之毫無防守,更給對方以可乘之機,不一會,夫妻二人已是傷痕纍纍、血染全身。不過,在他們的連環殺招下,對方也付出了很重的代價:二凶鄔雲的左肩胛被韓夫人的長劍刺傷,鮮血直流;五凶鮑雨大腿被韓慎削去一大塊皮肉,深可見骨;六凶單雪右手小指被齊根削斷,從此落下殘疾。

這時,鄔雲趁韓慎夫妻劍芒縮小的瞬間,手中摺扇倏然一合,向韓夫人的咽喉點到。韓夫人正挺劍向單雪刺去,對臨近咽喉的摺扇恍如不見。一見夫人遇險,身邊韓慎長劍一撩,鄔雲的摺扇自韓夫人鬢髮間穿過,所幸未傷及皮肉。但韓慎為解夫人之危,身前露出空當,被單雪的長蕭點中腰俞穴,頓時半身酸麻。

單雪一招得手,其他幾人紛紛使出殺招,要將韓慎夫妻立斃當場。

「夫人,黃泉路上,我倆豈非太寂寞啊?」

聽韓慎一說,韓夫人已會其意,心知已到最後的關頭。當下也無任何遲疑,答道:「那就帶上幾個奴才。」

說罷,雙雙合兵一處,不顧鄔雲等四人的攻擊,看準面前的三「凶」靳雷,使出「烹羊宰牛且為樂」的殺招,雙劍一上一下,同時刺穿他的心臟與下腹。靳雷哀嚎一聲,仰面倒地,頓時了賬。

夫妻二人全力出擊,身後暴露無遺。韓夫人後心遭鄔雲、鮑雨兩大高手同時一擊,立時仆倒在地,氣絕身亡。

與此同時,單雪、梁德二人一蕭一刀,向韓慎背後襲來。韓慎來不及拔劍,反手捋住長蕭,一個后踹腿,將單雪踢出一丈開外。但終究分身乏術,梁德的大刀砍在大腿之上,嵌入腿骨。梁德拔刀不出,忙撒手躍開。

說時遲那時快,這一切不過在須臾之間。韓慎看著夫人在身邊倒下,血脈僨張,伸手扳下嵌在腿骨上的鋼刀,怒喝一聲,向鮑雨猛撲過去。未及撲到鮑雨身前,背後鄔雲、單雪、梁德三掌齊拍,五臟六腑俱被震碎。

韓慎一息尚存,扭頭朝孩子們逃去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後將舌尖一咬,「噗」的噴出大口鮮血,將最後的餘力貫注右手,連人帶刀奮力朝近在咫尺的鮑雨撲到。鮑雨不虞韓慎將死之人還困獸猶鬥,猝不及防,被韓慎撲倒,眼看大刀就要當頭斫下,慌亂中伸出右手格擋,只聽「嘭」的一聲悶響,漫天血雨之中,一隻手臂斷落在三尺開外。

鄔雲等三人俯身察看,韓慎氣息全無;鮑雨右手齊小臂而斷,失血過多,也昏了過去。

鄔雲掏出隨身攜帶的創傷靈藥,幫鮑雨止血包紮。然後從後背度入真氣,鮑雨這才嘆了口氣,悠悠醒轉。

「五弟,感覺怎麼樣?」見鮑雨醒轉來,鄔雲問道。

「謝謝二哥,還……還死不了。」鮑雨有氣無力。

「鄔散人,你看……」梁德欲言又止。

鄔雲明白梁德在催促。依「嶺南八凶」的性格,自然不會聽任旁人驅使,何況還死了一個兄弟?但如今上有嚴令,哪裡還敢違拗?

鄔雲思索一陣,向單雪問道:「六弟,你的傷要緊么?」

「二哥,我不妨事。」

「既如此,就勞煩六弟陪同五弟去黃州城,找個客棧住下療傷,我與梁大人去追沈清他們。梁大人,你看如何?」

「如此甚好。」

送走鮑雨、單雪,二人草草掩埋了靳雷,隨後朝沈清他們逃走的方向追去。

……

當韓慎夫妻在破廟門前堵住梁德等人的時候,沈清、趙欣帶著韓梅、韓明和夏雪從破廟後面的窗戶跳了出去,漫無目的地望東而逃。過了大崎山之後,這裡便是一片平原,無遮無掩,根本無法藏身,他們只好不停地向前奔跑。

大約跑了兩三個時辰,望見東南方向山影朦朧,向路人一打聽,始知那山在蘄州境內,名為筆架山,方圓百里,有大小山峰二十八座。沈清他們大喜,只要逃進此山,那就是龍歸大海、虎入山林,別說梁德等五人,就算千軍萬馬,在巍巍群山之中搜尋幾個人跡亦非易事。

正當眾人欣喜萬分的時候,一條河流橫亘在面前。此河名為巴河,又稱巴水,是黃州府下轄之黃岡、蘄水、羅田三縣的界河。正月時分,未到豐水季節,河面並不寬,水流亦不急,但要過河,須要藉助舟楫之便。沈清他們向河中望去,見一小舟載了三五人,正在江心向對岸劃去。

沈清連忙向江心小船高喊:「呃——,船家,請把船划回來,渡我們一同過去——。」

「客官,請小等片刻——,我把這幾位送過江去,回頭再來渡你們——。」

「不行啊船家,我們有急事啊,你就幫個忙吧,船資我們加倍——。」

「客官請稍候,我很快就會轉來的。」

雙方喊話期間,小船又行進了幾丈,距離彼岸更近許多。沒辦法,只好期盼船家早早迴轉。

這時,一個陰森森的聲音在河岸高處傳來:「船家不渡你們過河,本官便超渡你們到『那邊』去吧。」話音未落,梁德、鄔雲已經來到眼前。

沈清、趙欣掣劍在手,將韓梅、韓明、夏雪三人擋在身後。

「賊子,我師父、師娘他們怎麼樣了?」

「都在奈何橋上等著你們呢。哼,兩個老東西不僅傷了我五弟,還將我三弟……,今天我要你們幾個小的與我三弟陪葬。」鄔雲說罷,摺扇一開,向趙欣的頸部削過來,趙欣急忙舉劍相隔,只聽「當」的一聲,劍、扇相交,發出金屬般的聲音。鄔雲上身晃了一晃,趙欣則「蹬、蹬、蹬」連退三步。

梁德也未閑著,舉刀望沈清便砍,沈清使出一招「朝如青絲暮成雪」,先是以劍為刀,迎著梁德的刀鋒砍了過去,兩刀將要相交的瞬間,沈清的刀式突然恢復劍式,向梁德的右肩刺去。梁德變招不及,連忙撤刀后躍,躲過沈清的劍鋒。

韓梅聽說爹娘戰死,哭喊一聲「爹——娘——」,將弟弟韓明推到夏雪身邊,抽出包袱中的寶劍,捏個劍訣,挺身朝鄔雲刺來。這一劍來得正好,否則鄔雲乘勝追擊的話,趙欣勢必傷在鄔雲的扇下。

趙欣、韓梅同門師兄妹,所練武功正是家傳戢刃劍法,雖然二人功力尚淺,但此時雙劍合璧,威力大增,而且鄔雲對這種似刀非刀、似劍非劍的武功頗為忌憚,故此雙方堪堪打個平手。

那邊沈清仗著「刀劍雙殺」的奇妙招式,搶得先機。數招過後,梁德看出沈清背負襁褓,始終不敢轉身,身法不免獃滯。便不再與沈清對攻,而是施展梅花步,專門偷襲沈清背後的嬰兒。如此一來,沈清顧此失彼,逐漸落入下風。這時,梁德又一次轉到沈清身後,刀尖自下向上一撩,將捆綁襁褓的布帶削斷,又趁襁褓下落之勢,伸出右腳一挑,將襁褓挑到半空,斜斜地向江面落去。所幸江水水流緩慢,嬰兒又是用厚厚的小棉被包裹,浮力甚大,襁褓落入江中,並未下沉,而是順著江水緩緩向下游淌去。

沈清一見襁褓飄落江中,心中大急,「刷刷刷」幾劍逼退梁德,要去河中救回兒子。梁德見沈清轉身,背後露出空門,心中大喜,手中大刀一揚,望沈清的後背砍下。沈清心裡著急,頭腦還算清醒,感覺背後勁風襲到,慌忙轉身化解。眼看襁褓越淌越遠,轉眼消失不見。

「霽兒——」,韓梅見兒子被挑落江中,驚叫一聲,拋下手中長劍,就要跳江追趕。哪知雙劍合璧之勢一去,鄔雲趁機一招「風動八方」,將趙欣逼退兩步,摺扇一圈一帶,又將韓梅逼回原地。

突然間痛失愛子,韓梅腦子一片空白,眼看鄔雲的摺扇即將刺中心窩,竟是毫無反應。情急之下,趙欣欺身而上,一把推開韓梅……

話分兩頭。且說沈清眼看襁褓消失不見,待要趕去搶救,梁德卻糾纏不休,心中恨極,長嘯一聲,挽起一片劍花,向梁德殺來。二人功夫本在伯仲之間,先前沈清背負愛子在身,縛手縛腳,被梁德偷襲成功,挑落愛子於河中。現在背上襁褓已去,身手再無羈絆,喪子之恨又激起他十二分的鬥志與潛能,加上「刀劍雙殺」的招式怪異,在他潑風般的攻擊之下,梁德竟是毫無還手之力。好在此時沈清一心只想救兒子,一見梁德敗退,便縱身往下游尋去。梁德哪裡肯舍?拔腿便追。沈清因要自河中尋找襁褓蹤跡,輕功不免大打折扣,不一會就被梁德追上。無奈停下再打,梁德不敵沈清如瘋似狂的攻擊,復又敗走;梁德敗退,沈清便繼續追尋襁褓;梁德轉頭又追……,直把沈清恨得鋼牙咬碎,大喝道:「梁德賊子,你既然陰魂不散,小爺今日便先送你去陰曹地府。」挺劍向梁德刺來。梁德待要故計重施、避其鋒芒,哪知這次沈清鐵心要取他性命,招招直指要害。一時間,殺得梁德手忙腳亂,左支右絀,只聽「噗」的一聲,血光乍現,沈清一劍刺中梁德的中府穴,深逾數寸。梁德負痛,「叮噹」一聲鋼刀脫手落地。梁德大驚失色,轉身便跑,眨眼間逃得無影無蹤。

沈清拾起鋼刀,「嗖」的一下擲入河中,大步向下游尋去。

一路尋來,只見河水悠悠,除不時有三兩隻寒鳧戲水外,河面上空無一物。沈清唯恐時間過久,襁褓飄淌已遠,便施展輕功,加速向前奔跑。大約不到一個時辰,已追到巴河盡頭,原本平緩流淌的河水,一經匯入長江,便隨江水急速下泄,江面波濤洶湧、濁浪連天。望著東去的江水,沈清雙腿一軟,俯身跪地,悲痛地高喊:「霽兒——」。以頭觸地,痛哭無聲。

良久,沈清俯伏的身軀一震,驀然想起師弟、師妹他們對陣強敵,不知現時如何。他用劍支撐著緩緩站起,再次向大江遠處深情望去,眼淚止不住又從眼帘滑落。

沈清身心俱疲,雖然心急如焚,但雙腿似有千鈞之重,毫無力氣,只好一步慢似一步地慢慢挪動。不知走了多久,方才走到剛才遇敵的地方,只見河灘白沙之上,鮮血點點,卻是渺無人跡。

「師弟——師妹——」

「雪兒——明弟——」

任憑沈清如何呼喊,空曠的四周沒有一點回聲。

在蒼茫的暮色中,沈清欲哭無淚,渾身的血液慢慢凝固,他感到寒冷、感到孤獨、感到無助,更感到疲憊至極,急切地希望睡去、長眠不醒。

沈清拔出長劍,扔去劍鞘,將劍刃貼在左肩脖子上,又一次將眼光順著緩緩流逝的河水投向遠方,口中喃喃地說道:「霽兒,不要怕,爹爹這就陪你來了。」說罷,雙眼輕輕合上,右手的劍往脖子上劃去……

「叮——」。一股大力,將長劍盪開。

沈清睜開眼睛,不遠處一個與自己年齡相若的灰衣人,雙手抱在胸前,正向自己走來。

「你……你為何要救我?」

「我救你?我為何要救你?就算要救,能救得了一個存心要死的人嗎?一個人存心要死,總是有機會的,誰能夠一天十二個時辰都跟著他?」那人毫無表情地說道。

「既然……那你為何撞開我的劍?」沈清無奈地說道。

「那是因為不想讓你死在這裡。『自盡』誰個不會?但那是懦夫所為。」那人突然有點激動,戟指向四周一划,接著說道:「這方圓數十里,忍飢挨餓的、受盡欺凌的、妻離子散的、家破人亡的,比比皆是。大家都活的很累,但都活的堅強,他們寧可選擇與命運抗爭、與邪惡抗爭,也不願意選擇逃避,這就是此地的民風。如果你今天開了自盡的先河,說不定明日這河灘之上屍橫遍地。尊駕堂堂七尺之軀,竟與那老翁村婦一般,稍有磨難便尋死覓活的,如若你的家人知道,只會為你感到羞愧。」

一番話猶如當頭棒喝,在沈清的心裡掀起萬丈波瀾。師父師娘的血海深仇未報,妻子、師弟他們生死未卜,師父臨終前的囑託言猶在耳,我怎能一死了之?

沈清站起身來,向那人深施一禮:「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在下受教了。」

「不死了?」

「不死了。」

「呵呵,這才是大丈夫本色。常言道,人生自古多磨難,有誰相安過百年。大丈夫立於天地之間,當愈挫愈堅、快意恩仇,切不可效法苟且偷安之徒,還望兄台謹記。」那人說罷,「哈哈」一笑,拱手而別,邊走邊大聲吟哦道:

「嗟乎!時運不齊,命途多舛。馮唐易老,李廣難封。屈賈誼於長沙,非無聖主;竄梁鴻於海曲,豈乏明時?所賴君子見機,達人知命。老當益壯,寧移白首之心?窮且益堅,不墜青雲之志。酌貪泉而覺爽,處涸轍以猶歡。北海雖賒,扶搖可接;東隅已逝,桑榆非晚。孟嘗高潔,空餘報國之情;阮籍猖狂,豈效窮途之哭!」

沈清聽了,慚愧不已。

此刻,他雖仍沉浸在妻離子散、家破人亡的巨大悲痛之中,卻已然沒有先前萬念俱灰的心情。他決定先去京城,打探妻子與師弟他們的下落(在他的意識之中,妻、弟他們已然被梁德他們擄去京城),然後去寧夏找到夏堯叔叔,與梁芳閹黨作殊死決鬥。

天,漸漸暗了下來。將要沒入山巔的夕陽,返照在烏雲籠罩的天穹,透出數道光芒。沈清還劍入鞘,邁開大步向北方走去。

……

三個月後,朝廷特派安撫使節、司禮監掌印太監懷恩回到京城,並上奏皇上,蒙古國達延汗巴圖蒙克對天朝感恩戴德,願世代臣服大明,永不進犯。皇帝朱見深聽後龍顏大悅,重重賞賜懷恩以及一干隨同。隨後又准了御馬監會同兵部的奏疏,敕命傳奉武官西門風、冷無冰、夏侯霜充任寧夏左屯衛、右屯衛和寧夏前衛的守備將領。次年,巴圖蒙克再次撕毀墨跡未乾的盟約,糾集五萬人馬偷襲寧夏各大衛所,西門風、冷無冰、夏侯霜等部不戰而敗,並被巴圖蒙克誘降,左屯衛、右屯衛和寧夏前衛相繼落入敵手。總兵夏堯得知軍情后率部反擊,將韃靼數萬精兵擊潰,迫使巴圖蒙克再次乞和。但殺敵一千,自損八百,雖然擊潰了韃靼軍隊,夏堯所部亦是強弩之末,已無能力收復淪陷諸衛。最終上報朝廷,以韃靼部落實際控制所佔諸衛、依例年年進貢和平結束了這場戰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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鞘中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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