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上)

楔子(上)

子夜時分,夜黑如墨。

距離紫禁城西北里許的一處四合院中,倏然亮起一星燈火,幾個朦朧的人影映照在薄薄的窗紙上,隨著昏暗的燭光跳躍晃動著。

一條黑影,自四合院外越牆而入,如輕煙般躥上亮著燈光的那間屋檐,緊接著一個「倒掛金鉤」,頭下腳上湊向窗戶。只見他用手指沾了一點唾沫,極其小心地將窗紙捅破一個洞眼,貼近眼睛朝屋內望去。

屋內共有三個人,一坐兩站。坐在八仙桌上首的那人,身穿褐色長毛對襟襖,外披一件厚絨披風,年約三十五六歲。他,便是本朝御馬監提督太監梁芳。

在本朝宦官二十四衙門中,司禮監和御馬監是兩個最為重要的內廷衙門。司禮監代皇帝審批閣票,與內閣對柄機要,實為「內相」;御馬監與兵部及督撫共執兵柄,實為內廷「樞府」。梁芳雖然司職御馬監提督太監,然因深得萬貴妃的寵信,當今皇上朱見深愛屋及烏,對他猶是言聽計從;又因其頂頭上司——御馬監掌印太監汪直——忙於「提督」西廠,兩面不能兼顧,御馬監的大事小情任由梁芳「便宜」處置,所以梁芳在御馬監可說是權傾一時。

站在梁芳身側之人,身著鵝帽錦衣,腰懸宮禁金牌,亦是三十齣頭。此人是梁芳的胞弟梁德,官居錦衣衛北鎮撫司親軍所千戶。

錦衣衛初時為「拱衛司」,負責掌管皇帝儀仗和侍衛。洪武十五年,開國皇帝朱元璋為加強中央集權統治,下旨裁撤拱衛司,改置錦衣衛,特令其掌管刑獄,賦予巡察緝捕之權。為了便於運轉,錦衣衛下設南北鎮撫司。「南鎮撫司」負責本衛的法紀、軍紀;「北鎮撫司」則傳理皇帝欽定的案件,擁有獨立的監獄(詔獄),可以自行逮捕、刑訊、處決「犯人」,不必經過朝廷三法司會審。身為北鎮撫司親軍所千戶的梁德,雖然級、品不高,但因是「皇帝直轄」的「緹騎」頭目,權力亦是達到極致。

梁芳兄弟對面站著的一人,中等身材,身著一襲藏青色羊皮袍,腰束淺黃色繡花緞帶,腳蹬一雙過膝的羊皮蒙古靴。此人是蒙古韃靼部落達延汗巴圖蒙克的特使阿爾木。

不久前,巴圖蒙克集結十萬精銳,襲擾大明邊境寧夏、慶陽、固原等地,被昭武將軍李必鰲率軍重創。無奈之下,遂與大明朝廷簽訂城下之盟,表示歲歲納貢、永不進犯。並以阿爾木為特使,攜帶降表以及良馬、珠寶,來京面謁天朝皇上,以示臣服之意。

此時,蒙古國特使阿爾木剛剛進屋,身為主人的梁芳,翹著「二郎腿」坐在太師椅上並未起身,只將身子象徵性地欠了一下,操著帶有嶺南口音的「京腔」說道:

「阿木爾特使夤夜駕臨,咱家未克遠迎,還望恕罪。阿木爾特使請坐。」說完,伸手指指桌子對面的椅子,神情之間頗為倨傲。

「深夜打擾,還請梁公公海涵。」阿木爾將右手捂在胸前,躬身行了一個蒙古禮,然後走到一旁空著的太師椅前坐了下來。

「特使邀咱家夜談,不知有何要事?」沒有寒暄,梁芳直奔主題。

「敝國大汗久仰公公威名,此次出使天朝,特命在下務要專程拜訪。這是敝國大汗給梁公公的親筆書信。」阿爾木說著,從懷中取出一封用火漆封好口的信函,雙手遞給梁芳。

梁芳並未接信,滿腹狐疑地問道:「給咱家的書信?貴國大汗怎的如此瞧得起咱家?他要和咱家說什麼?」

阿爾木又將手中的信函向前推了一下,語焉不詳地說道:「公公看過之後不就一切皆知?」

梁芳鼻子輕哼一下,伸出右手食中兩指將信函「夾」了過去,漫不經心地剔去火漆,抽出信函掃視了一遍,然後抬起頭向阿爾木譏諷道:

「貴國大汗命貴使神秘兮兮地送來書信,就為說這些不咸不淡的場面話?這種話應該去向皇上和六部大臣們說吧,大半夜天寒地凍地跑來與咱家閑扯這些又是何意?」

阿爾木淡淡一笑,起身踱到梁芳身後:「梁公公可能尚未看清敝國大汗信中意思,您看……」邊說邊用手在信箋上點了幾點。

梁芳隨著阿爾木的手指一路看去,腮邊的肌肉抖動了幾下,旋即恢復平靜,沉思起來。

阿爾木回歸原座,端起快要涼透的茶碗,用蓋子拂著水面上的浮葉,一雙眼睛卻緊盯著梁芳。

良久,梁芳將信箋往案上一拍,低聲斥道:「好你個阿爾木,求和使臣竟然還敢……阿德,送客,明日早朝金鑾殿上說話。」

阿爾木似是早已料到梁芳會有此反應,並不慌張。他輕輕放下手中的茶碗,不緊不慢地說道:「梁公公少安毋躁。在下還有一樣東西請公公過目。公公看過之後,如何發落在下悉聽尊便。」說完,又從懷中掏出一張無封的摺紙,遞到梁芳面前。

梁芳睨視著阿爾木,本待不理,但見他一副泰然自若的樣子,便伸手接了過去。

誰知不看則已,一看之下臉色大變。他一把抓住阿爾木尚未縮回去的手,沉聲問道:「這是從哪裡得到的?」

阿爾木抽回手,答道:「是敝國國師寫好並交給在下的,有何不對?」

「國師?這是你們的『國師』所寫?」梁芳說到「國師」二字時加重了語氣。

「然也,在下見他親筆所寫。」

梁芳低頭又將摺紙細細揣摩了半天,繼而搖頭說道:「難以置信,難以置信。這……這不是真的吧?」

阿爾木數度出使天朝,堪稱「中國通」,但對天朝文化的理解並不精通。他以為梁芳質疑此信有假,當下略顯不滿地說道:「梁公公的意思是說在下使詐?罷了,本使不過是一跑腿的,如今信已送到,信與不信,悉聽尊便。告辭!」說罷抬腿就向門外走去。

「阿爾木特使請留步。」梁芳將阿爾木攔住,「阿爾木特使誤會了,咱家並非懷疑此信的真實性,而是事情太過突然,有些震驚而已。阿爾木特使請坐。」

阿爾木才知自己會錯了意思,遂復轉落座,指著桌面上巴圖蒙克的信箋向梁芳問道:「這麼說,梁公公是答應了?」

「這個……」梁芳支吾著。

「大哥,您……」

「噓。」梁芳右手食指豎在唇上,截住了梁德的話。然後向他遞個眼神,下頜朝門外輕輕一擺。

梁德會意,轉身向門外走去。

吊在檐下的黑影見此情形,急忙攀上屋頂,屏息匍匐。等梁德進屋后,故伎重施,又倒掛在窗前。

梁德繞著屋前屋後轉了一圈,見沒有什麼異樣,又快步返回屋內,關好大門,向梁芳搖搖頭,接著剛才尚未說完的話伏在梁芳耳旁說道:「大哥還猶豫什麼呀?那些地方如同雞肋,棄之不舍食之無味。莫如答應了人家,這樣既達成了他們的心愿,又替朝廷減少許多累贅。況且……還有這麼豐厚……」說到這裡打住話頭,雙眼盯著桌上的信箋,頸間的喉包隨著唾液吞咽上下跳動了幾下。

「金銀雖多,總要有命才能花。」梁芳壓低聲音,瞪眼說道。

兄弟倆當著阿爾木的面商量,自然將聲音壓得很低,同在一間屋裡的阿爾木都未聽明白,窗外的黑影饒是屏聲屏息、凝神諦聽,也只看到他們嘴唇開開合合,何曾聽清一句?

梁芳兄弟竊竊私語了半天,卻始終沒有表明態度。阿爾木顯得有些焦躁,催問道:「梁公公意下如何?還請早做決斷。」

梁芳似是拿定了主意,將那封信函推到阿爾木面前,說道:「咱家有心無力,恐怕要令貴國大汗失望了。」

「梁公公請再考慮考慮。」阿爾木不想放棄,勸說道。

「咱家實在無能為力。」梁芳猶豫了片刻,頗為無奈地說道。

「既是如此,在下只好回稟大汗,請敝國師來勸說公公了。」阿爾木慢慢將信函摺疊起來,裝進信封,眼睛卻暗暗注意梁芳的反應。

梁芳似乎對蒙古國師非常忌憚,搖手說道:「不是咱家不願意。咱家一個御馬監提督太監,實在無法左右朝廷。除非……」

阿爾木臉上閃過一絲喜色,隨手將裝進一半的信函放在桌上,問道:「除非什麼?」

梁芳湊近阿爾木,壓低聲音在阿爾木耳邊嘀咕起來。

聽完梁芳的話,阿爾木輕輕一擊掌,欣喜地說道:「此計甚妙。敝國大汗和國師那裡,定然沒有問題,請梁公公放心。不過,在下笨嘴拙舌,恐怕辭不達意,煩請公公親回一書方好。」

梁芳知道阿爾木要自己的親筆「憑證」,當下向梁德一揮手:「阿德,取紙筆來。」

梁德取來紙墨筆硯,往硯台中加了一點茶水,用墨磨了磨,鋪好宣紙,又將毛筆舔上墨,交給梁芳。

梁芳伸手接過去,沉思良久,似乎不知從何著手,便將毛筆擱在硯台上,起身在屋子裡踱起圈子來。

約莫過了盞茶功夫,梁芳才停止轉圈,快步走到桌前,揮毫落紙。這次沒有任何遲滯,一揮而就,然後鄭重其事地在落款處蓋上私印。等到墨跡、印泥俱已干透,才交給阿爾木過目。阿爾木看后,用疑惑的目光看著梁芳。梁芳用手指在阿爾木帶來的信函上一指,又在自己的信函上一指。阿爾木會意,又將梁芳所寫書信仔細看了一遍,口中念念有詞,最後露出滿意的笑容,向梁芳豎了豎大拇指,表示滿意。梁芳將信箋裝入信封,用火漆封好口后交給阿爾木。

阿爾木接過信函,妥妥地放入胸前皮襖之內,對梁芳說道:「此間事了,在下告辭。」

梁芳朝阿爾木一拱手,說道:「阿德,你送阿爾木特使到驛館,注意安全。」

「是。」梁德答應一聲,轉身向阿爾木伸手一讓:「阿爾木特使請。」

「告辭。」阿爾木朝梁芳一欠身,當先向屋外走去。

阿爾木走後,梁芳又將「小王子」(明人對蒙古達延汗巴圖蒙克習慣的稱呼)的信函仔仔細細地看了一遍,然後用手搓成圓條,取下懸挂在桌后的《江山秋色圖》,將信函塞入畫軸之內,再掛回原處。接著又後退幾步,從不同的方位對那畫仔細觀察了一遍,確信沒有任何破綻之後,才吹滅燭火朝卧房走去。

屋內燈光一滅,屋外黑影便用匕首撥開窗栓,小心翼翼地推開窗戶,縱身跳進房中,摸索著抽出《江山秋色圖》的「軸頭」,倒出信函,然後轉身出屋,越過四合院牆,向驛館方向飛奔而去。

再說梁德在寒冷的冬夜站了一個多時辰,雙腳早已凍僵,巴不得早點鑽到熱炕被子中暖和暖和。他將阿爾木送到驛館門前之後,未等阿爾木進門,便與他道別一聲,扭頭返回。

這個空當恰好給潛伏在側的黑影一個絕好機會。就在阿爾木將要舉手敲門之際,黑影出現在他的背後,往他肩上輕輕一拍。

阿爾木以為梁德去而復返,轉過身來,正要搭話,卻見眼前是一個身穿夜行衣靠的蒙面人,頓時魂飛魄散,不由自主地「啊」了一聲。

蒙面人閃電般點住阿爾木的啞穴,順手夾出他懷中的信函。然後放開腳步,迅速消失在夜幕之中。

梁德剛走出不遠,忽然聽到阿爾木驚叫,忙返身問道:「什麼事?」

阿爾木雙手亂搖,口裡「咿咿呀呀」個不停。梁德大驚,方知阿爾木遭人暗算,連忙拂開他的穴道。

「快,信函被蒙面人竊走了。」阿爾木驚魂未定,喘著粗氣說道。

「啊?」梁德一聽頭皮發炸,忙問:「蒙面人?他往哪個方向去了?」

「那邊。」阿爾木手指左方。

梁德往左邊方向望去,隱隱約約看見一條淡色人影在疾奔,於是拔腿便追,邊跑邊交待一句:「特使請先進驛館歇息,有事我來找你。」話音未落,身影已在幾丈開外。

梁德快,蒙面人似乎更快。約莫追出兩里地左右,前面那條身影越來越模糊,最終消失在小巷盡頭。梁德知道此人輕功不在自己之下,於是放棄追蹤,急速返回家中。

一進門,來不及喘氣,直接衝到梁芳的卧室,低聲嚷道:「大哥,不好了,阿爾木身上的信函被一個蒙面人盜走了。」

梁芳泡完腳正準備上床,聽到梁德一喊,心裡暗暗叫苦:「真是怕什麼就來什麼。」立即重新穿上套靴,邊下床邊問道:「怎麼回事?不要慌,慢慢說。」

梁德將經過簡要地說了一遍。

「是碰巧還是預謀?」梁芳心念急轉,感覺事情未必簡單,遂向梁德一招手:「走,書房去看看。」

梁芳與梁德快步來到書房,燃亮蠟燭,取下《江山秋色圖》的軸頭,就著燭光往裡一看,裡面空空如也。梁芳立刻猜出了事情的原委:有人在屋外偷聽了自己與阿爾木的談話,趁自己離開書房之後偷走了小王子的信函,然後又趕在阿爾木的前面,在驛館外埋伏,等到梁德返回、阿爾木單獨一人時,出其不意地盜走他身上的信函。

此人是誰?他為何知道我與阿爾木深夜密談之事?梁芳身子一抖,打了個寒噤。

正在苦想對策的時候,忽聽屋頂傳來輕微的聲響。梁芳又是一驚,丟下一句「阿德看家」后,飛快地躍出門外,仰頭一看,房頂上什麼都沒有。於是雙掌虛空一拍,拔地而起,蹬著牆壁攀上了屋頂,這才看到不遠處,一條灰影向東南方向移動。梁芳來不及多想,施展輕功追了下去。大約追了半個時辰,來到近郊的一片小樹林外,灰影止住身形,轉身向梁芳傳聲道:「沒想到深居宮內,師兄的輕功一如往昔,半點都沒有拉下。」

梁芳一楞,停下腳步,沉聲問道:「尊駕何人?敢情故意引咱家來此?」

那人「哈哈」一笑:「請師兄林內說話。」

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梁芳一咬牙,雙手蓄勢暗中戒備,隨著那人大步往樹林中走去。及至林子深處,隱約望見七八條人影一字排開,面向自己而立。

正躊躇間,一個嘶啞的聲音傳出:「阿芳,老夫在此。」

梁芳一聽這獨特的聲音,急忙走到跟前,雙膝跪倒:「阿芳拜見師……」

不待梁芳說完,嘶啞的聲音再起,「你看仔細了,別認錯人,老夫現在是蒙古國國師。」

「是,阿芳拜見國師。」梁芳順從地應道,向那人恭恭敬敬地磕了幾個頭。

「起來,起來,不必多禮。」儘管夜深林黑,那「國師」依然帶著一副人皮面具,神情呆板,「阿芳,老夫讓阿爾木與你談的事情談了沒有啊?」

「談過了,只是我孤掌難鳴,還需國師相助。」梁芳小心翼翼地答道。

「嗯?你要老夫如何相助?」「國師」有些不快,冷冷地問道。

梁芳怕「國師」發怒,趕快走到他身旁,附在耳邊說了一陣。

「嗯,嗯。這個法子倒也不錯,老夫知道了。」「國師」轉怒為喜,頻頻點頭。

「不過……」梁芳囁嚅著不敢說下去。

「不過什麼?」「國師」不悅地發問。

「就在剛才,那兩封信函被一個蒙面人偷了去。」

「什麼?兩封信函都被蒙面人偷去了?你幹什麼吃的?如此絕密的信函被人偷走,豈不壞了大事?」「國師」大怒,沉聲呵斥道。

梁芳雙膝一軟,復又跪倒在「國師」的面前,顫聲說道:「國師息怒,事情應該不會有那麼糟。」

「都被人發現了還不糟?」「國師」斥道。

「那兩封信都是用特殊方式所寫,除非事先約定,很難破解。」梁芳小心翼翼地解釋道。

「國師」似信非信,口氣有所緩和:「巴圖蒙克的信函老夫倒是看過,的確不易破解,但你那封信是如何寫的,可還記得?說來聽聽。」

梁芳附在「國師」的耳邊又說了一陣。

「國師」聽后,思索了半天,說道:「還好,老夫若不知情,恐也無法破解。但是,那個蒙面人會不會聽到了你們的談話?」

梁芳仰面想了好一陣,然後搖搖頭,肯定地說道:「那人確實聽到了我們的談話,但絕對不知我們說了些什麼。因為除了不甚要緊的話之外,重要的事情我們都是附耳說的。」

「既是如此,我們還是依計而行。你與阿爾木說,不必再寫書信,免得又橫生枝節。巴圖蒙克那裡,老夫親自對他講。只是這計中所需人手,你可有合適的人選?」

梁芳搖搖頭,答道:「暫時還未想到合適之人。但在阿德那邊,他應該有幾個親信,或許可以為我所用。」

「國師」認真思索了一陣,搖頭說道:「這個不妥。一下子從阿德那裡抽出那麼多人,肯定會引起別人的猜疑。這樣吧,不必另找他人了。」「國師」指指站立在身旁的幾人,向梁芳說道:「你這幾個師弟,如今是蒙古汗國的金帳武士,老夫作主留下他們助你行事。」

梁芳說道:「如師弟他們能夠留下,自然是可靠得多。」

「國師」沉吟了片刻,說道:「那兩封書信雖然用特殊方式所寫,但中華奇人異士眾多,難免會有破解之人。你們要不惜一切代價找回書信,凡接觸過書信的人,務必都教他們永遠不能開口。」說到此處,「國師」已是聲色俱厲。

「明白。」梁芳與「師弟」們齊聲回答。

「就這樣吧。老夫走後,你們分頭行事。」話音甫落,「國師」已經飄然不見。

……

卯時正,紫禁城五鳳樓上的「官街鼓」驟然響起,午門兩邊的四扇大門轟然打開。

「百——官——入——朝——」

在隨堂太監的喊聲中,等候已久的文武百官自午門魚貫而入,步行來到太和殿中。當今皇上朱見深高坐在龍椅之上,百官按序列隊,齊齊跪下: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眾愛卿平身。」

「謝萬歲!」

皇上話音一落,文武大臣站起身,分東、西兩班面北而立。

「各位大人,有本請速啟奏。」隨堂太監尖聲喊道。

「臣禮部侍郎鄭信有本啟奏。」

「鄭愛卿請講。」

鄭信高聲奏道:

「蒙古國達延汗巴圖蒙克遣派的特使阿爾木已將貢品移交完畢,昨日廷議賜予蒙古的綾羅綢緞及其他賞貢物品亦已備好,懷公公與阿爾木擬於今日申時啟程,懇請皇上聖裁。」

朱見深想也不想,淡淡地說道:「這件事前幾日就已議准,照辦吧。」

「臣遵旨。」鄭信朝皇上鞠了一躬,退回東面的列班之中。

「啟稟聖上,臣兵部左侍郎韓慎有本啟奏。」

「韓愛卿請講。」

「昭武將軍李必鰲年事已高。此次寧夏、慶陽一戰,雖重創蒙古十萬精兵,李將軍亦積勞成疾,日前致函兵部,請求回京休養。兵部擬准,請聖上定奪。」

朱見深略一思考,說道:「此番威逼蒙古求和,李將軍居功至偉,況且年邁多病,著授李必鰲定國將軍銜,准予回京治病。邊關守備將軍人選,由兵部與御馬監共同擬定。」

「臣遵旨。」

朝會繼續進行,各部都依職責一一啟奏,請皇上裁決。

巳時一刻時分,無人再奏。隨堂太監向皇上望去,見皇上微微點頭,便高聲說道:「各部無本啟奏,退——朝——」

梁芳一直躲在簾后,注視著朝堂上的一舉一動。見整個朝會波瀾不驚,並無一人提到昨晚之事,總算暫時鬆了一口氣。他眼睛骨碌碌一轉,悄無聲息地退出太和殿,邁著碎步向萬貴妃居住的景仁宮走去。

韓慎隨百官步出太和殿,有意放慢腳步,等自己的同僚、兵部右侍郎夏堯靠近身邊時,伸手扯了一把他的衣袖,低聲問道:

「夏大人,今日有無要事?」

「也無什麼大事,怎麼?」

「如無大事,請到敝宅喝杯茶好么?」

夏堯與韓慎相交多年,彼此意氣相投。見韓慎相邀,便爽快地答應:「恭敬不如從命。」

韓慎見他答應,便說道:「既如此,我倆先回衙門與孫主事知會一聲,讓他代理半天庶務。」

兵部尚書劉瑋奉旨江南代天巡守,尚未回京,這段時日兵部衙門暫由他倆主持。

兩人到兵部將諸事安排妥當,隨後一同來到韓宅。

上茶以後,韓慎揮手屏退下人,端起茶盅向夏堯說道:「夏賢弟,請用茶,這可是從五指峰弄來的『上洞茶』哩。」

「韓兄,你不會是專門要在下來品賞你的『上洞茶』吧?有什麼事就請直說,別繞彎子了。」夏堯快人快語。

「夏賢弟總是這麼直爽。」韓慎笑了笑,言歸正傳:「今天請賢弟前來,確有一事。昨天夜裡二更時分,我那個在驛館當差的遠房親戚突然到家來,說御馬監提督太監梁芳差他的兄弟梁德,將韃靼小王子的特使阿爾木接去他的家中。我這個遠房親戚知道梁芳素行不端,不知會幹出什麼傷天害理的事情來,因此前來將此事告訴了我……」

夏堯插話道:「接待外國使臣是禮部的職責呀,什麼時候輪到御馬監了?就算輪到御馬監負責,還有掌印太監負責呢,哪裡輪到他提督太監了?好,就算御馬監指派他梁芳負責,那就在青天白日接待嘛,怎麼要在夜深人靜的時候見面呢?可疑,絕對可疑。」

韓慎點頭道:「月黑殺人夜,風高放火天。我想這麼晚的寒夜將外邦使節秘密接出來,他們會做什麼好事?於是連忙換了夜行衣靠,決定到梁芳家探個究竟。」

接下來,韓慎就將昨夜發生的事情經過詳細地向夏堯說了一遍,末后說道:「我邀賢弟來家,便是想與你共同參詳一下他們到底說的什麼。」

夏堯奇道:「信上說了些什麼,難道韓兄看不出來?」

韓慎苦笑一聲:「愚兄雖非胸無點墨,但實在是淺見寡識,那上面寫的什麼,竟然瞧不出端倪。」說著,起身從隱秘處取出兩封信函,遞給夏堯:「賢弟請看。」

夏堯伸手接過,先打開小王子的信箋,展開一看,只見上面寫著:

「大明御馬監梁芳公公台鑒

吾得國師睿智助力方能連連斬關奪隘最終一統蒙古河山大漠奏響立國套曲未料本汗座前諸公恣意染指上國衛所乃致百姓迭遇年饉敝人深憾無以酬報承諾每到夏秋黃熟進貢若干寶馬金玉外加粱菽粟米萬斛罷兵休戰貴我兩利

特此專表誠意

蒙古國達延汗:察哈爾巴圖蒙克」

夏堯看罷,有些不屑,嘲諷地說道:「哼哼,畢竟是蠻夷小邦,文化淺薄,寫出的東西狗屁不通,真是貽笑大方啊。」

「夏賢弟可看出其中的蹊蹺?」韓慎問道。

「蹊蹺?除了詰屈聱牙,大概便是什麼統一大漠啊、不該進犯大明啊、保證年年進貢啊等等,沒什麼見不得光的東西啊?」夏堯滿腹狐疑地說道。

韓慎用兩個指頭夾起桌上的另一個信封,遞給夏堯:「你再看看梁芳的回信。」

夏堯伸手接過,抽出信函,只見上面寫著:

「蒙古國達延汗察哈爾巴圖蒙克閣下

頃奉惠函謹悉一切君王翦戮百姓除禍翩然來朝和平使者南唐李煜尊宋代唐落水桃花勝於僵胔飾詐矯情定遭旨問一朝傳檄終當奉順遮莫佯為復淪敗寇改操易節慮遠防危

專此布復並頌時綏

大明朝御馬監梁芳成化七年冬月二十三日」

夏堯將信從頭至尾連看三遍,始終不得其解。他將信放回信封之中,對韓慎說道:「這上面似乎都是勸小王子與我大明修好的『好話』啊。若是這樣的話,他還用得著半夜三更鬼鬼祟祟地與阿爾木密談?不對,不對。噢,對了,他會不會是寫了兩封信,一個真李逵,讓阿爾木帶回去交給小王子;一個假李鬼,即使被人發現也無礙大事。而昨夜韓兄恰好把他這個假的取回了?」

「絕對不會。除了聽不見他們嘀咕什麼,他們的一舉一動都在愚兄的眼皮底下,斷無作假的可能。」

「那麼在信箋空白處密寫也是不可能了?」

「當然。」

「那梁芳這閹人究竟搞的什麼鬼?」夏堯拍拍腦袋。

「是啊,愚兄百思不得其解,故請賢弟前來共同參詳。」

夏堯行伍出身,為人正派直爽,靠著累年的軍功一步一步才到今天這個地位。他的文墨功夫實在還沒有韓慎強,冥思苦想老半天,更是窺不透其中的玄機,便向韓慎獻言:

「以梁芳的人品,半夜私會阿爾木,肯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雖然咱倆參不透裡面的文章,但朝中見多識廣、學識淵博的臣工多著呢。依小弟之見,乾脆明日早朝時拿到文武百官面前,定然有人能夠破解其中的秘密。」

「不妥。」韓慎急忙搖手道:「梁芳靠著萬貴妃寵信,取旨授官無數,朝中黨羽甚多,如若不拿鐵證,反而打草驚蛇。」

「唉,若非劉健劉賢弟丁憂在家,憑他的才學,定能窺破其中的玄機。」夏堯嘆道。

「是啊,朝中雖然不乏飽學之士,但除了他,其餘的人都還不敢相信啊。這事情……難道就這樣罷了?如果梁芳與韃靼賊子裡外勾結,鬧出什麼大事來……咳,後果不堪設想啊。」韓慎憂心地說道。

夏堯本性忠貞耿直,心想事涉江山安危,皇上定然不會輕視。便向韓慎提議道:「依我看,梁芳深夜密會外國使節,居心叵測,這是事實。不如咱倆進宮面聖,奏明皇上未雨綢繆、多加提防。你看如何?」

韓慎想了想,覺得除此之外沒有更好的辦法,便點頭說道:「如此甚好。」

兩人計議妥當,當即聯袂進宮。

卻說早朝之後,皇帝朱見深想著昨日一天未與萬貴妃見面,便帶了兩個隨侍太監信步來到景仁宮。

景仁宮中的宮女一見皇上駕到,頓時跪倒一片:「奴婢參見聖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貴妃萬貞兒正在宮內與梁芳說著閑話,聽到宮外喊聲雷動,慌忙讓梁芳躲藏起來。然後輕移蓮步,出宮走近皇帝盈盈下跪:「臣妾參見皇上。」

朱見深伸手將剛要跪下的貴妃扶住,隨後向眾宮女說道:「罷了,大家起來吧。」

「謝萬歲。」

「臣妾不知皇上駕到,未及遠迎,請皇上恕罪。」萬貴妃年長朱見深一十七歲,卻能得到專寵,固然與她當年無微不至地照顧立而廢、廢而立的幼年皇太子(即現在的皇帝朱見深)有關,她的乖巧伶俐也深得朱見深的歡心。這不,跪也跪了,拜也拜了,禮數已到。現在又在皇帝耳邊軟語致歉,怎教皇帝心裡不麻酥酥的?

「朕不過隨意而來,哪能怪罪貴妃?」皇帝輕快地笑道,隨後與貴妃攜手進入景仁宮。

正當二人談笑意濃時,一個小太監走到朱見深身側,躬身說道:「啟稟萬歲,兵部左右侍郎御書房外求見皇上。」

「嗯?」皇帝心中嘀咕,早朝時兵部剛剛請旨李必鰲將軍回京之事,這朝會散去不久又來求見,莫非是邊關有什麼急事?這可不能馬虎。他用歉疚的眼神看了看萬貴妃,然後說道:

「起駕御書房。」

「臣妾(奴婢)恭送皇上。」

御書房前,韓慎、夏堯躬身侍立,一見皇帝駕到,忙屈膝下跪、山呼萬歲。

「兩位愛卿,快起來吧。這裡是御書房,不必多禮。來呀,給韓大人、夏大人看座。」

待二人坐定,朱見深問道:「兩位愛卿,早朝這才剛完,你們又急著見朕,可是有緊急邊報?」

「皇上請放寬心,邊關沒有什麼大事。」韓慎答道,「只是昨晚出了一件蹊蹺事,微臣二人特來向皇上稟報。」

「昨晚出了蹊蹺事?適才在朝會上為何沒有上奏?」皇帝知道不是緊急軍情后,略微有些不悅。

「啟稟皇上,只因事情蹊蹺,尚未坐實,不便於百官面前奏聞。」夏堯替韓慎答道。

「哦?何事蹊蹺,兩位愛卿可說來聽聽。」朱見深似乎有了興趣。

韓慎拱拱手,奏道:「皇上,昨晚三更時分,微臣發現御馬監提督太監梁芳與韃靼使節阿爾木秘密私會。」

「啊?他們都說了些什麼?」朱見深漫不經心地問了一句。

「至於他們談了些什麼,微臣尚未聽清楚。」韓慎答道。

「既未聽明白他們談了什麼,二位愛卿對朕來說此事,欲要如何?」剛剛與萬貴妃恩愛得興緻正濃,以為他們有重大事情稟報才不得不趕回御書房,現在知道他們為了這件「小事」而來,剛剛提起興緻的朱見深立即感到興味索然,及至韓慎居然說什麼話都沒聽清楚,又平添幾分氣惱,因此說出來的話有些生硬。

見皇上有些慍怒,夏堯趕緊幫腔道:「皇上,韓大人雖未聽到他們的談話,但臣等以為梁芳約見阿爾木,本身就不合體制,何況又是半夜三更在他家裡私會,其險惡居心不言而喻。懇請皇上明察。」

朱見深省悟到自己有點失態,便緩和口氣說道:「沒有如此嚴重吧?想是梁芳久居深宮,出於對異域的好奇,把阿爾木約出來問一問蒙古大漠的風土人情、奇珍異寶之類的問題也未可知。兩位愛卿不必小題大做。」

按理說,作為一代君王,最忌諱、最警惕的莫過於朝臣與外國使節私會,以防做出友敵資敵的事情,禍害江山社稷、顛覆皇權。今天這件事,若是換了另外一個皇帝,可能會將梁芳抓獲,交刑部嚴加審問,甚至誤判誤殺也在所不惜。但朱見深這個皇帝卻是例外。早年因父皇被瓦剌擄去的變故,太子之位立而廢、廢而立,年幼的朱見深經歷了太多的人生艱辛,也因此養成了寬容大度的性格。待人寬厚至極,以至不辨忠奸、濫施恩澤,以故後世人稱「雖有仁厚之德,卻無治世之才」。

夏堯是一個嫉惡如仇的武將,性格耿直。聽皇上將一件亡江山、毀社稷的天大事情輕描淡寫地說成是「好奇」,心中冒火,於是口不擇言:

「皇上,請恕微臣直言。皇上這『一團和氣』,畫一幅畫自然無妨,但處理朝中大事可不能如此。梁芳貪黷諛佞,結黨營私,朝中誰人不知?皇上不要因為萬貴妃的關係而庇護梁芳。如果梁芳與韃靼賊子勾結,或許不用太久,又將發生一次『土木之變』……」

「夏大人……」韓慎急忙制止。

但為時已晚。

「住口——」饒是朱見深寬宏大度,此時也已是怒氣衝天。

夏堯這番話,一發三箭,箭箭刺在朱見深的痛處。其一,朱見深平生唯一的、也是最為得意的作品,是一幅《一團和氣圖》,他的為人處世,也是秉承一團和氣的原則,而此時夏堯對朱見深最推崇的處事原則卻頗有微辭,不啻於打了皇帝的臉;其二,對於朱見深來說,萬貴妃可算是亦妻亦母,她雖然年長朱見深十七歲,卻是朱見深始終如一的專寵,今日夏堯暗暗指責萬貴妃寵信梁芳,朱見深更是不快;其三,他的父皇、英宗朱祁鎮因「土木之變」,被瓦刺俘虜,是皇家的奇恥大辱;當年的朱見深也因父皇被俘丟了太子之位,備受冷落欺凌,至今仍是撫膺之痛。今天被夏堯重提不堪回首的往事且暗示自己會重蹈父皇的覆轍,更使皇帝惱怒。

是可忍,孰不可忍。泥人也有發脾氣的時候,何況是手握生死大權的一國之君!

但朱見深畢竟大度寬仁。盛怒之後,他深吸一口氣強壓怒火,盡量用平淡的語氣說道:

「夏大人(此時不願意稱他為愛卿),你埋怨朕一團和氣,依你看,要朕將梁芳如何處置?說他勾結奸人,定他個裡通外國之罪?可是證據何在,你能拿出來嗎?哼!朕若非一團和氣,你摸摸自己項上有幾顆人頭?」

夏堯望望韓慎,之前他們準備將小王子與梁芳的那兩封信函呈交皇上,現在看來不行,那是證據嗎?就算是證據,也是小王子幡然悔悟、梁芳勸小王子罷兵修好的證據。那樣一來,豈不是耳光打在自家的臉上?但聽到皇帝最後那句頗具威脅的話,又激起他的倔強脾氣:

「微臣冒死進言。梁芳諂諛邀寵,恣縱專橫,營私結黨,朝野盡知。更為甚者,矯旨傳奉,禍亂朝綱,以至末流賤伎,多至公卿;屠狗販繒,濫居清要;不識一丁者亦授文職,不挾一矢者而冒任武官。此人若不亟去,天下安危未知可也。」

韓慎聽到夏堯說出這樣一番話,情知要糟,但又無法阻止,心中叫苦不迭。

果然,皇帝剛剛壓下去的怒火「騰」的一下又冒了上來,厲聲反問:

「朕用一內豎,何遽危天下?」

朱見深欲將夏堯嚴加懲處,無奈本性使然狠不下心去。轉念一想,適才早朝你們兵部不是上奏昭武將軍李必鰲要回京養病嗎,邊關剛好有個空缺,不如趁此機會讓他去寧夏衛,一來未雨綢繆,防範韃靼犯邊;二來也讓他吃點苦頭、長長記性。想到此,將語氣放緩,續道:

「夏愛卿公忠體國,朕甚感欣慰……」

夏堯、韓慎聽到此處,心中一喜,暗道皇上終於想過來了。不料聽他話鋒一轉,說道:「既然如此,懷恩——」

「啟稟皇上,懷公公奉旨今日去了蒙古國。」旁邊一個小太監說道。

「噢,朕倒忘了。」朱見深朝夏堯看了一眼,背著手踱到書桌後面正襟危坐,提高聲調:

「兵部右侍郎夏堯聽旨。」

夏堯、韓慎不敢怠慢,雙雙跪下。

「近年蒙古小邦屢屢興兵進犯中華,掠我糧草,擾我邊民。雖日前被迫簽下城下之盟,卻難保不會翻雲覆雨。為教化異邦刁蠻,揚我大明國威,誥命兵部右侍郎夏堯兼領寧夏總兵之職,掛『鎮西兵馬大元帥』印,克日離京赴任,不得宣召不準入京。欽此。」

「皇上……」

「夏大人,難道你想抗旨不成?」朱見深龍顏一變,沉聲問道。

「臣……遵旨。」夏堯、韓慎心裡叫苦不迭,皇帝金口玉言,一言既出,那是駟馬難追了。

恰在這時,門外太監稟報:「貴妃娘娘駕到。」

聲音甫落,萬貴妃已經走進御書房,嬌聲說道:「臣妾叩見皇上。」

朱見深口氣頓時軟下來:「愛妃請起。」

「臣韓慎(夏堯)見過貴妃娘娘。」

「韓大人、夏大人免禮。」

皇帝早已不耐,見萬貴妃來了,趁勢順水推舟:

「二位愛卿,這事就這麼定了,回頭朕遣人去兵部宣旨,爾等退下去吧。」

韓、夏二人這次是抹黑臉照鏡子——自找難看,不僅沒有告倒梁芳,反把夏堯告到邊關去了。現在皇上開口送客,無奈只能說聲「微臣告退」,雙雙怏怏不樂地回兵部衙門去了。

二人走後,萬貴妃望著朱見深一笑,柔聲說道:「皇上,臣妾熬了燕窩湯,特地送來請皇上飲用。臣妾沒有妨礙皇上處理國事吧?」

萬貴妃能得皇帝始終如一的眷寵,自有她一套本領。她的本意就是受梁芳的請託,來摸韓、夏二人見君的底細,表面上卻裝作無事的樣子。正所謂欲擒故縱,若是直接相問,必會引起皇帝的警惕,後宮干政可是大忌。

「哈哈,沒有,沒有。」

「看皇上一臉的輕鬆,想必邊關沒有大事啦。」萬貴妃繼續套問。

「韓、夏二位愛卿見朕談一點小事,不是邊關軍情。」皇帝雖寵貴妃,倒也有些原則,沒有隨口透露韓、夏所談何事。

萬貴妃不敢再問,怕引起皇帝猜疑。她必須確保皇帝對自己的寵愛。

「啊,對了。愛妃,梁芳還常去景仁宮嗎?」

「也……沒常去。」萬貴妃未曾想皇上提到梁芳,一時沒準備,不禁有些慌亂。

「帶朕的話,讓他盡心盡責辦好自己的事,不要與無關的人牽扯,否則朕不輕饒。」

「臣妾記下了。」

萬貴妃心裡有些惶恐,一向寬仁大度的皇帝如此嚴厲的措辭,任誰都知道定與今天韓、夏二人覲見皇帝有關。

不言萬貞兒如何向梁芳回話,且說韓、夏二人回到兵部,韓慎悶悶不樂,夏堯倒像無事一般。

「夏賢弟,愚兄連累你了。」韓慎內疚地說道。

「哪裡,哪裡。說句韓兄不見怪的話,兵部侍郎雖說品級不低,卻是不合小弟的心意。古人云,文安邦,武定國。這兵部侍郎文不能獻計定策,武不能馳騁疆場,實是白吃皇糧、虛度人生啊。這回好了,掛了個鎮西大元帥印,統領寧夏兵馬御我國門,哪怕來日戰死沙場,也勝似閑居京城蹉跎歲月哩。」不知是為了讓韓慎寬心還是真的如心所願,夏堯豪氣干雲地說道。

韓慎心裡難受,眼睛竟然有些發潮。

夏堯看在眼裡,心中也不好過,忙岔開話題:「韓兄,皇上命我克日離京,只怕最多不過十日。小弟臨行之前,有一事相托,懇請韓兄成全。」

韓慎巴不得能為夏堯做點什麼事來彌補自己的失策,聽夏堯有事相托,連忙說道:

「賢弟請講,縱然赴湯蹈火,愚兄絕不推辭。」

夏堯笑道:「沒那麼嚴重。韓兄知道,我內人過世得早,只留下小女雪兒與我相依為命。這次赴任寧夏,小弟欲將雪兒託付韓兄照看。」

韓慎想了想,說道:「若按倫常道理,你們父女應當一同前往,彼此互相照應才是。但寧夏地處邊塞,雨井煙垣、兵凶戰危,令嬡若去,恐將受苦。也好,只要賢弟捨得,愚兄我就多了一個女兒。」

夏堯大喜,連說:「高攀了,高攀了。雪兒自幼與令嬡相處甚篤,常相往來,有令嬡相伴,小弟我就放心了。還有……嗯——」

夏堯欲言又止,似乎有些為難。

「夏賢弟有話請講。」韓慎以為他有什麼事要自己辦,便鼓勵道。

夏堯難於開口的,是女兒的終身大事。按理說,一家有女百家求,女方輕易不會主動開口提親。但征戰沙場在即,況自己的年事漸高,此去寧夏未知有無歸期,因此他要在出征之前,對女兒的終身有所託付。

「耳聞雪兒與令徒趙欣似有意思,不知韓兄是否知曉?」不得已,夏堯老著臉說出心裡的想法。

韓慎聽是此事,不覺一喜,忙說道:「嗯,我聽清兒提起過,只是未便向賢弟開口。賢弟若有此意,倒不如在離京之前,將這喜事辦了?」

「小弟正是此意。」

在景泰八年「奪門之變」中,被牽連處死的大臣中有兩個遺孤幸免於難,他們一個叫沈清,一個叫趙欣。當年韓慎任職兵部武選司主事,因官位低微沒有受到影響,見沈清、趙欣少年失怙,便將他們接回家中撫養,教他們學文習武,視如己出。大弟子沈清與韓慎的女兒韓梅日久生情,韓慎也無門第之見,前年為他們辦了婚禮,如今外孫沈霽已滿周歲。行伍出身的人家,沒有太多的清規戒律,夏堯的女兒夏雪因與韓慎的女兒韓梅自小交好,常常相互往來,也因此認識了韓慎的二弟子趙欣。二人雖情投意合,但趙欣自慚家世沒落不敢作非分之想,夏雪則因女兒之身羞於向爹爹啟齒,故此兩人皆認為這不過是水中月、鏡中花般的夢中姻緣,常常相對垂淚。韓慎從女兒韓梅口中盡知其事,早想替弟子向夏堯提親,卻慮夏堯礙於兩人的關係做出違心的決定,所以遲遲不好開口。今日夏堯主動提及,當然正中下懷。

接下來,夏堯讓女兒拜韓慎為義父,並將認趙欣為婿的想法告訴夏雪,夏雪自是一百個願意。

操持完女兒的婚事之後,夏堯懷揣聖旨,帶著朝廷調撥的五萬兵馬,離開京城,望西而去。韓慎送到京城十里之外,將那兩封尚未解疑的信函鄭重交給夏堯,要他帶著遠離京城,以防不測。然後二人依依惜別。

夏堯一走,韓慎更覺孤立無援,暫時打消了彈劾梁芳的念頭。哪知樹欲靜而風不止,這段時期,韓慎發現宅前宅后總有不明身份的人轉悠,甚至夜間在宅內也幾次發現可疑身影,搞得韓宅上下風聲鶴唳、人心惶惶。韓慎知道這事與梁芳大有干係,若是明斗或是自己一人,倒也算不了什麼,但現在我明敵暗,萬一他們對內眷下手,卻是防不勝防。韓慎不堪其擾,便與夫人周氏密商,決定稱病致仕,告老還鄉,離開這是非之地。

朱見深對韓慎素來的倔強早已不喜,加之萬貴妃在梁芳的唆使下頻頻向他吹枕邊風,因此當韓慎稱病提出致仕時,朱見深勉強挽留了一下,便賞賜了一些金銀布帛,恩准他回鄉養老。

一個陰冷晦暗的午後,韓慎命人將宅門大開,與沈清、趙欣兩個徒兒在院內練劍,不時高聲呼喝,以吸引宅外人們的注意。暗中令周氏夫人、女兒韓梅(抱著外孫沈霽)、兒子韓明、義女夏雪假扮成家裡的下人,分頭離開韓宅,前去事先安排的地點等候。到夜幕降臨時,韓慎與沈清、趙欣越過院牆,沿著鱗次櫛比的屋頂悄然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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鞘中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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