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 浴火的世界

「快點，大家，快點上船——」

一切都將要結束了。結界已經破碎，天罰已經收回，禪海的人們終於再一次能夠擁抱真正的太陽。

「你們幹什麼——瑤熙，瑤熙——！！」

「別嚷嚷，臭丫頭！不然就把你一塊扔下去！」

魔魂和警衛隊們，已經將那些可怕的怪物收拾乾淨了。全部，收拾乾淨了。

是啊，所以我，已經沒有後顧之憂——大家，一定都平安無事。

……明明，就應該是這樣的。

一片火海。橫七豎八的屍體堆成小山。輪渡的殘骸如同不肯咽氣的大魚擱淺在沙灘上。

勝利者在飽嘗盛宴。

黑色的勝利者，張牙舞爪的勝利者，將屍塊分而食之的勝利者，它們在追獵所剩無幾的幾個逃亡者——

「瑟亞小姐……請你振作一點！」

「……不要管我了，王座——請你，快去救她們——」

廢墟里，少女在王座的臂膀中咽氣。即便悲痛萬分，但王座還是強迫自己放下了那具僵硬的軀體，提起劍朝撲向少女們的怪物怒吼著撲去：

「怎麼能允許你們……傷害少爺的朋友們！！」

「咔」的一聲，刀光伴隨著哀嚎落下。王座連忙衝上前去，跪倒在兩個衣衫襤褸的少女面前。

「關小姐和艾小姐……請快跟我走吧，禪海已經不安全了——」

「王，王座……」艾陽的牙齒在止不住地打戰，淚水在她染滿灰的臉龐沖刷開兩條痕迹。「大家都在哪裡……？爸爸媽媽在石頭下面不見了，青竹和芳梅在廢墟里不見了，曉松不知道去了哪裡，曉芳和朝陽，就連瑤熙也——」

「我們做錯了什麼啊……」

關雨妙終於忍耐不住，一拳砸向滿是碎石的地面，罔顧自己的手被劃破開始流血。她抬起頭，就像是在質問天。

「我們到底，做錯了什麼啊——！！為什麼……為什麼要把一切都奪走！！澄空不在了……現在就連大家也——呃啊啊啊啊——！！！！」

緋色的大地上少女的吶喊是如此的無力。烈火噼噼啪啪地獰笑著，喧鬧而靜默。王座一時也失去了力氣，他又何嘗不是已經失去了一切——但是，四周隱隱約約地又傳來了惡鬼的低吼聲。

「關小姐，艾小姐……雖然這麼說很難聽，但是那些惡鬼現在還在沉迷於進食，我們如果要逃到外面去的話就只能趁現在了——」他突然愣住了，因為他發現仰頭望天的關雨妙突然沒了聲音，整個人就如木偶般僵在了原地。於是順著她的視線，王座連忙抬起頭來，然後，幾乎停止了呼吸：

黑色的球體，自天空墜下。

「你們快離開這裡——！！」

一個銀色的身影以微弱的氣息最後喊出了這句話，而後便乘上白狼，向著漆黑的球形物體，那恐怕有一整棟摩天大樓的規模的絕望之具現，他怒吼著揮出雙刀。

然後，他的生命之火和鎧甲便一同被吞沒。

「曉天先生——！！」

甚至只留下了容許他們喊出這句話的時間。黑色的球體吻住了大地，而後化為高溫的震蕩。某個在空中急速趕往禪海的身影被活活震碎，被揚起的烈風將一切都夷為平地，激起的衝天駭浪在那之後蓋下，又洗刷掉了一切生命曾經存在的痕迹。

煉獄之中，禪海已不復存在。

電閃雷鳴，霎時間，天空又被猩紅色的陰霾給吞沒——蒼穹破裂，一道金色的流星穿過厚厚的雲層，直直墜落到地面上來，他所劃過的軌跡，有暗淡的金色光點在無精打采地消逝——

「咳……噗呃……」

諾暝天躺倒在一望無際的蒼白平地上，他的四周只有血紅色的海包圍著。血肉模糊，他近乎一絲不掛，全身上下只剩下幾根手指還能動了。

所以我已經說過了：你們沒有反抗的資格。

「噗……哈哈，真是好笑……」

他眼睜睜地看著但他林將一切夷為平地，一切，一切，一切都不復存在。而那時候的他在做什麼？啊……原來那時的自己正被對方攥在手心無力掙扎——

這只是開始……我們會將這塊大地納為新的魔界，而後作為據點，逐漸吞噬整個人間——

「——開什麼……玩笑……！」

但這次，他真的一點力氣都沒有了，哪怕是起身的力氣。

他輸了，輸得徹徹底底。

他在幹什麼？他明明可是這個地方的管轄魔魂——這個地方，他所深愛的城市，他的故鄉，這個有他所深愛的人們的地方——

但是……他居然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一切一切，都逐漸被奪走……到最後，一切都被踐踏。

啊……所以我也……一起去吧——

不。

信仰我吧，人類。信仰我——就像曾經的暮龍一樣。那樣子的話，你便能得到繼續活下去的權利。你還大有機會，哪怕不願沉溺於幻象，再重新構築起過去失去的一切不就好了嗎？明智的人應該都知道作何選擇吧？正所謂你們的一句老話，「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那傢伙說過，我只是個無可救藥的笨蛋而已。

他用剛滋養出來的一絲力氣攥緊一把塵土，然後——作為最後的反抗——將它往天空揚去。

黑色的球體再次降下。

他閉上了雙眼，感到光芒，正在離自己愈來愈近，愈來愈近……

然後，在千鈞一髮之際，他被終於趕來的其他魔魂救走。

已不再存在生靈的禪海，就此陷落。

在那之後，過去了約莫十年。

禪海已經成為人們口中的「魔都」，魔魂與鍛魂師再也無力隱藏惡鬼的存在。所有的武器都被潛伏在魔都的未知生物擊落，讓恐懼迅速蔓延至所有人的內心，然而各國政府此時卻都在優先考慮自保，國際環境矛盾四起，對魔都的攻略動作無可避免一次又一次的失敗。

魂之聖堂不知為何，下嚴令禁止了所有魔魂與鍛魂師靠近魔都。所以現在還堅持在最前線抗爭的，只剩下極少一部分魔魂。

無疑，諾暝天就是其中之一。某天在黃昏下他眺望著不遠處那座已經被詭異的藍色觸手所包裹的城市，他曾經的故鄉，他所愛的人們曾生活的地方。十年時間已經將他的面龐雕刻得略帶滄桑，再也不帶年少時風華正茂的感覺。

這麼久過去了，一切終究還是回到了原點……就和最開始的時候一樣，獨自一人戰鬥著。

魔都的出現彷彿一個導火索，十年前的那天，禪海陷於火海的時候，世界上有好幾個地方同時遭到了襲擊——其中就包括童關。本來那裡有鳳婆婆和徐子航坐鎮，應該可以挺過難關的才對……然而從那以後禪海便音訊全無——蘭也一樣。

兩度被複仇的怒火吞噬的他，現如今宛若已出爐過荷的劍鋒，內心只留下冷冽。他知道，現在自己只需要為殺死惡鬼而活，也只能這麼活，這就是他的人生所被剝奪剩下的東西。

仍在前線戰鬥的魔魂……已經只剩下他自己了。

援兵？從沒指望。

……來了。

魔都的方向突然出現一道亮光，諾暝天立即舉劍嚴陣以待——然而出乎他的意料，光蔓延的速度比他想象中快得多，就像是以他為目標似的，將他緊緊包裹起來。

……糟了。

他立即閉上眼睛，待他適應了周圍的強光后，再度睜開眼，驚覺自己正處在一個近乎純白的空間，而面前的是……一個金色的龍騎士。

是啊……這不就是，曾經的自己進行試煉的地方。

……居然做出這種幻象。

諾暝天舉劍，已經沒有了一隻手的他，已經根據重心變化將起手式稍作調整，因此對面的黃金騎士明顯愣了一下。

重要的可不是定式啊……惡鬼。

一切都已經與十多年前不同了。如今只過三招，黃金騎士便已倒在自己的身後。

「結束了……」

轉頭俯身一刺，魔劍刺入對方的胸膛。是啊……現在哪怕沒有你我也能辦到了。

……無鋒。

魔劍的魂魄早已於陰界消滅，現在諾暝天手裡的，不過是只殘存形的東西。

然而即便如此，那也曾是貨真價實的魔劍。

「啊……」黃金騎士跪地后沉默了。諾暝天將劍背在身後，穿過對方的身側繼續向前走去——突然，感到不對勁的他猛地轉身，只見黃金騎士的身軀在逐漸霧化，直至無所至極處，突然化出一尾白龍，古老而碩大的身軀在墨色中漫遊一陣，隨後便盤曲在諾暝天的面前。後者的目光一直隨著前者，愣是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

「……和上一次相比，你無疑已經成長了很多啊……諾暝天·多拉貢喲。」

「——！」龍在說話，但其實事到如今已經沒什麼值得稀奇的了。諾暝天抬起頭，但沒有收起手中的劍，他沉默著，觀察著對方作何打算——

「……你盡可自便。然而，話老朽還是要說在前頭：這片空間是老朽權能的體現，可不要侮辱成區區惡鬼可以染指的地方。」

「……您是……」諾暝天突然回想起來，太久太久之前，他從書中讀到過：那作為龍魔魂一脈傳承的起源，賜予了第一任龍魔魂力量的傳說中的存在——

其名為辰龍。

「人類似乎以此稱呼老朽……無妨，稱謂什麼的只要起到應有的作用便可。」

但是……不可能，傳說中的生物怎麼會突然出現在自己的眼前，更何況是在這個時候，那道從已經淪落為魔都的禪海發出的光，他也並非沒有碰到過這類精神控制型的惡鬼——

「……那麼諾暝天·多拉貢，你又從老朽身上感受到，惡鬼的氣嗎？」

並沒有。可是……他依然無法放心。

「……是嗎。暮龍一事，給你留下了至今難以退散的陰影。」

「——請問，如果您真是傳說中的辰龍，為何要在這個時候突然來見我？現在的我……只是一個在泥潭裡掙扎的無名小卒而已。」

多拉貢家覆滅，他的稱號自然也從官方上不復存在。

「……無禮的態度。但是，尚可理解。老朽已經看過太多龍魔魂的人生。諾暝天·多拉貢，你的並非夠格為世人留下足夠深的印象。但是，尚可理解，因為你的人生跟之前的所有人都不一樣——」

「……我不過是，到最後什麼都沒有做到的人。」

「——諾進忠·多拉貢曾經與老朽做了一筆交易。」

「——！？」

「諾進忠·多拉貢，同樣有資格見到老朽的存在，以他的靈魂在離開肉體后只能徘徊在黃昏為代價，老朽答應他實現自己的後代一個願望。」

爸爸——

那一刻，剋制不住的酸楚沖向鼻尖。

「是的，諾暝天·多拉貢。時候到了，說出你的願望吧。」

「我——」

突如其來的展開，讓已經冰封很久的內心再次燃起一星火苗：

「請您……拯救我的世界！……可以嗎？」

「老朽只是見證者，無力改變你們世界中的一切。不論是破滅還是新生，都是只有活在那個世界的人才能決定的事。」

「……這，這樣啊……」

剛興起的希望很快就被無情地熄滅了，諾暝天的頭微微低下，嘴唇在輕微地顫抖：

「那麼……辰龍，告訴我……您可以為我實現怎樣的願望？」

「只要是不直接改變世界狀況的……憑老朽的權能，都有可能辦到。但是……如果超出了諾進忠·多拉貢所抵押在我這裡的籌碼，那麼可能就需要你自己來支付額外的代價了。」

無妨。

只要是不直接改變世界……

不論是破滅，還是——

新生。

都只能由……活在那個世界的人來決定。

「那麼，把我送回到過去什麼的——」

「可以辦到。畢竟，這並不屬於是老朽『直接』改變了世界。」

「——真的嗎！？」這一下又讓他喜出望外。他曾經經歷過了太多的錯誤與不測，如果自己能夠幫助自己曾經跨過那些遺憾——

是啊……很多人……白澄空，他們其實是不用死的！

「——但是老朽話說在前頭：世界的時間是不能倒退的。諾暝天·多拉貢，這個你所在的世界，過去已經無法改變。老朽所能做到的，僅僅是將你送到另一個，時間還依舊在過去的平行世界罷了。不論你做什麼，所改變的也只是那個世界的未來——最終你還是要回到這裡，回到這個已經接近收束的時間……」

「可以改變某個過去的悲劇……已經足夠了！」諾暝天抬起頭，他已經很久沒有這麼興奮過，就好像曾經的自己迴光返照了一般。

「可以拜託您……讓我回到我成為魔魂之前那幾天的時間嗎——？」

然而，很快他就又被澆了一盆冷水。

「要回溯到那個時間，諾暝天·多拉貢，就算搭上你的命也不夠。而如果是那樣的話，老朽把你送回去也沒有意義了。而且，先說在前頭，回去得越早，所能呆的時間就越短，明白這個意思嗎？」

「……那麼。」

令他印象最深刻的，一切開始急轉直下的時間。

「如果是回到那個時候……可以待多久？」

「……只用諾進忠·多拉貢所留下的籌碼的話——一個時辰，剛剛好。」

「不夠……」他抬起頭，朝著面前的白龍說出了一個數字。

「……多餘的代價，就從我的身上拿吧。」

「如此大言不慚……若老朽要你的命，又作如何？」

「這已經是最後底線……在那之後，憑我也應該改變不了什麼了……所以，就這樣。」

他說得很堅定，似乎已經沒有商量的餘地了。

「呵呵，有趣……」白龍安靜了一會兒，「如果是這樣的話，到時間你回到這裡了，我再向你收取相應的代價好了。」

一聲鐘聲。

然後，四周的一切突然開始高速變換，高速旋轉……諾暝天只感覺天翻地覆，不一會兒，眼前一片漆黑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