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驚風密雨 第十七章:玉骨西風

第一卷:驚風密雨 第十七章:玉骨西風

康熙二十年十二月,玄燁率諸王、群臣奉上冊寶,加太皇太后徽號曰:昭聖慈壽恭簡安懿章慶敦惠溫庄康和仁宣弘靖太皇太后。太后徽號曰:仁憲恪順誠惠純淑端禧皇太后。

同月晉封清瑜為皇貴妃、溫妃為貴妃、惠榮宜德四嬪為妃。這是玄燁自登基以來第二次大封六宮,上次冊封距今已是七年有餘,曾經七嬪同立、中宮尚在,而今中宮已逝,七嬪之首的安嬪再不見蹤影,舊花易落,新人年少。不得不令人唏噓。

持節進封完畢,太皇太后命昇平署準備幾齣戲邀眾妃觀賞,左右妃嬪俱是點了戲,靜候開場。

這第一齣戲是昇平署剛練的崑腔《玉簪記》,選了其中《琴挑》一段。這原是出尋常的戲,諸人並不識戲台上人,然潘必正一出場,端坐上方右側的太后便心頭一驚,生生壓下手中抖動不安的茶盞。

這潘必正是康親王家奴張鳳陽扮的,張鳳陽是何許人也,如今四九城內呼風喚雨的人物,雖只是家奴,卻能與索額圖明珠齊名,民間歌謠唱道,『要做官,問索三;要講情,問老明;問其任之暫與長,要問張鳳陽。』可見他權勢之盛,只他咸少親自出門,並未有幾人識得。

緣何他會出現在戲台上扮這巾生,倒是牽扯出數年前不足為外人道的宮闈舊聞。

太皇太后因著身體不適緣故,玄燁便同太皇太后早早回了慈寧宮。留下太后在此主持大局。

戲台上潘必正風流儒雅,正借《稚朝飛》這一琴曲向陳妙常表達愛慕之意,陳妙常雖傾心於他,卻因禮教道規,只能佯怒斥其出言太狂。太后不禁感概萬千,年少春衫的她,像極了潘必正與陳妙常,只是,他是潘必正,她非陳妙常。終究是緣慳分淺,此刻一句『此情空滿懷,未許人知道。』唱詞,竟引得她眼中莫名泛出淚珠。

清瑜不經意見到這樣的情景,心下雖有疑惑,但仍起身朝她行禮道:「不知這出《玉簪記》是何人扮演,竟如此精妙,妾身聽了都不免都有些動容,皇瑪嬤該是要賞呢。」

太后眸中噙淚,卻能會意清瑜話中之意,點頭道:「該賞該賞。」

清瑜稍一抬眼,太后已換得沉穩面容,方才那一瞬間的心思無人可察,本該是兒孫繞膝的無虞生活,卻經數年風雲變幻后,風華態度怡然自成。清時取了酒樽笑道:「皇額涅可否與妾身飲一杯?」

太后淡掃她一眼,取了酒盞淺笑道:「你的身子可好些了?」

清瑜笑道:「妾身多謝皇額涅惦念,已然大好了。妾身唯祈皇額涅康泰寧平。」

清瑜退回座位,宮裡嬪妃紛紛趨承前來敬酒。皇貴妃之上便是皇后,歷來宮裡有不成文規定,中宮與皇貴妃不可同存,皇貴妃亦不可輕易冊立,而今清瑜既已為皇貴妃,掌管六宮事宜入主坤極便是遲早之事了。

倒是溫貴妃不疾不徐冷眼旁觀道:「喲,這是哪宮來的嬪妃,長得頗有幾分姿色,娘娘您說是也不是?」

清瑜笑而不語,溫貴妃又問向那宮嬪道:「你說是也不是?」

那宮嬪忙嚇倒在地,溫貴妃譏諷道:「難怪人說長皮不長肉,中看不中吃!這才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呢。①」

清瑜雙眸看似無依,卻將她動作悉數收入眼底,輕笑道:「話雖如此,妹妹又豈知她不是妍皮不裹痴骨,表裡如一呢?」

溫貴妃冷哼一聲,哂笑道:「那就要看她有無這個本事了。」

直至夕陽西下,這場宴會才堪堪結束。當最後一絲陽光在瓦上漸漸消失,清時仰首向蒼穹望去,皓月此時正朦朧。今日也是清時生辰,清時皓腕間玉鐲白皙剔透,這是清瑜送予她的。

清時獨身一人攜著花燈尋向御花園僻靜之處,御花園梅花弄影,清時見四下無人,斜了斜身子將花燈放置水中,兀自念道:「額涅,今兒個是初三,女兒已經十三了,願您地下有知,可以安心了。」

清時眸底情緒閃爍,乍然聞得身後動靜,心頭一驚,繼而轉身怯怯一語:「是…是誰在哪兒?」

「自然是花間賞月之人。」

清時不知來者為誰,卻單單隻憑那一句心裡便有底。半晌玄燁出現在清時面前,身旁竟無內侍,清時暗嘆口氣,上前行禮問道:「陛下怎麼在此?」

「怎麼,這園子只許你來么?」玄燁微帶三分打趣問道。

清時低頭道:「奴才不敢。」

玄燁看著水中河燈遠去,疑惑道:「今日不是上元,亦非中元,你怎在此放燈?」

「我…奴才……」清時兀自看著梅花,眼眸下垂緩緩道來,「今日是奴才生辰,故而想告訴額涅,奴才如今過得很好。」

玄燁深嘆口氣,仿若回到數年前,他染天花之疾時額涅對他沒日沒夜的照顧,他初初識字之時額涅一遍又一遍教他的耐心,玄燁原以為額涅可以親手為他戴上皇冠,看著他登基為帝,誰知突如其來的疾病奪走了她的生命。

玄燁回想著一幕幕場景,將這一切的一切都歸咎於那個同為太后的女人身上,若非她染病喚走太醫,佟妃豈會無良醫可治。玄燁腦中浮現出無數與佟妃嬉戲玩耍的場景,卻早已朦朧得看不清楚她的面龐。

同是幼年失恃的人,更能感知那種喪母之痛,玄燁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緒,壓低了聲音問道:「你很愛你的額涅罷?」

此刻清時竟全然忘記眼前之人是當朝九五至尊,自顧答道:「她是這世間唯一真心待我的人啊,可惜還未等到我長大,便離我遠去了……」

「昨日之日已不可留,事事又豈能盡如人意?」玄燁一頓,緩步池畔,腳步聲單調迴響在寧謐無波的池面上,「安知不是失之東隅,收之桑榆。」

清時聞他一語,似乎有所領悟,看著玄燁倏爾一笑,眼圈紅紅道:「陛下所言,清時明白了。」

忽然一陣寒風乍起,吹得梅花紛揚,片刻間,細雪變得粗大起來,這雪來勢洶洶,不多時地上已是白茫茫一片。清時不由打了個冷顫,玄燁解下披風披在了清時身上。

「快走吧,雪下得愈發大了,朕送你回去罷。」

「嗯。」清時點點頭。

玄燁拉住清時的手,大步朝承乾宮而去。

遠處燈火一片,清時指著那頭問道:「那是?」

玄燁順著她指的方向望去,原是內侍尋來,梁九功打著傘提著燈迎了過來,他弓著腰,請玄燁乘轎輦,清時鬆開他的手,下意識向後退了兩步,玄燁示意讓她上去,清時低頭道:「這恐怕與禮不合。」

玄燁道:「若真要算禮法,方才你便是有十個腦袋,也不夠朕砍的。」

清時無奈乘上轎輦,內侍們小心翼翼的走在雪上,一路上清時沉默不語。轎輦在承乾宮停下,玄燁便從腰際取下一枚玉佩,遞至清時手上。

「今日是你的生辰,朕此刻別無他物,你拿著這個,權當送你的禮物了。」

清時一時愣住,緩緩接住玉佩,下轎行禮道:「奴才叩謝陛下恩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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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

①難怪:這段話引用自歐陽山《三家巷》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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