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驚風密雨 第十八章:春閨一夢

第一卷:驚風密雨 第十八章:春閨一夢

自那日從御花園回來,清時便將玄燁送予她的玉佩珍藏起來。說不喜歡,是假;在意,才是真。

這日閑了下來,清時倚在榻上假寐,恍惚間站在承乾宮後院,與胤禛歡笑嬉戲,片刻,漸有腳步聲由遠及近,清時雙眉微蹙作疑,卻是玄燁入眼,清時尚未開口,已然清醒過來。

清時觸及桌上茶盞,早已冷去。抬眼窗柩大雪紛飛,悵然若失。

舊里清時在牡丹亭里讀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彼時髫齡,情愫未起,不知其意。如今看來,清時竟也能從中窺測其幾分。她便伏案想著,究竟何為情愛,便似杜麗娘這般生死纏綿,相思難籌,或似鶯鶯張生這般衝破阻撓,終成眷屬?

清時越發想著,不覺惱人,索性取來宣紙作畫。

東風著意,先上小枝。於是清時橫屏伸紙,唇脂含毫,點染極工緻,烘襯極精神,片刻畫成一枝梅花,似嵰山紅雨,大有橫斜逸出之勢。①

清時不疾不徐再添一筆就成梅花圖,一旁遒勁書道:

江山不夜月千里,天地無私玉萬家。遠岸未春飛柳絮,前村破曉壓梅花。

「在作畫呢?」片刻聲色清脆入耳,清時側頤望向來人,蔥黃淡春衫,裙尾曳環珮,端莊溫儀。清時唇畔含笑,向前走了幾步,雙腕自攬住來者,不由笑道:「我當是誰呢?原來是阿姊來了。」

清瑜蘊著笑意,一面觀她畫作,一面道:「好一句天地無私玉萬家。清時,你可想家?」

清時一斂方才笑容,那個所謂的家,到底算家嗎?在佟府,除了隆科多與念錦是真心待她以外,誰人不將她當做棋子、笑柄。

只是宮外,到底是自由的。

見她良久不言,清瑜嘆氣道:「今日已是臘月初十了,我原想留你在宮裡過年。可一轉念,過了年就該是大選了。這一入宮,想再出去,可就難了……」

清時雙眉微蹙,她明白,從她入宮之時就註定已無後路,入宮侍疾是假,讓玄燁認識她才是真。雖然清時內心對玄燁有愛慕之意,可這愛慕的代價若是自由,她也得思量一番。於是低聲問道:「旁人都說,一入宮門深似海,難道,就真的就再無辦法?」

清瑜低頭輕嘆之聲幾乎微不可聞:「從前我也不願,跪在祠堂前幾日幾夜,期許能有所轉機,可結局如何?終究是命由天定,身不由已。因而我懂了,人如蜉蝣,朝生暮死,繁華轉眼即空。即使一剎,我也要絢爛綻放。一如你是佟家的女兒,入宮無可避免,中選更在意料之中。」

清瑜如是回應,抬眸對上清時幾近絕望的目光,右手搭上她緊握的左手,緩和片刻續下后話:「紫禁一夢十餘年,此身雖在猶堪驚。你我同根相連,骨肉至親,我也不忍心讓你再覆我之路。若日後入宮,阿姊定然護你周全。」

「阿姊……」清時失聲喊了出來,眼淚奪框而出,落到了那雙緊握在一起的手上,久久不肯分開。

清時回佟府是臘月二十四,剛剛過小年。順貞門外熙熙攘攘,家家描紅貼福,小商小販紛紛推車挑擔裝滿了糖人冰糖葫蘆和各種小玩意兒,擠滿了街巷叫賣,一片繁榮景象映射在四九城內。

馬車小心翼翼在人群中駛過,清晰的在地上壓出兩道雪痕,過了東城橋頭,清時遙遙瞧見佟府朱漆大門紅燈高掛,錯雜時新,好生喜慶。

清時緩步進入,雙手捏緊袖口,低頭瞥了眼被風雪吹亂的衣帶。抬頭抿唇笑意晏晏的迎上丫頭婆子們的目光,呵氣間皆是白霧茫茫。便有丫頭低聲議論起來。

「先前他們說四兒與二格格頗為相像,我原也覺相似,如今看來四兒尚不及二格格一半的容貌!」

「是啊,自從那四兒進府來,扶風堂那邊兒可是熱鬧得緊呢。」

扶風堂正是隆科多居處,清時聽著她們議論雲里霧裡,正欲上前詢問,身後卻傳來聲音:「格格!」

清時回首正瞧見近一年未見的念錦,幾番打量較去年清減了不少,清時掩不住內心的欣喜,忙撲上去道:「念錦!」

「我聽夫人說格格今日回來,故而前來接格格,還是晚了一步。」

清時拉住念錦直往東隅堂,邊走邊問道:「你告訴我,這一年裡佟府發生了何事,剛才那群丫鬟討論的四兒又是誰,怎與我長得相似?」

「那日大雪,四兒暈倒在佟府門口,三少爺見她可憐便收留了她,後來竟發現她眉目間與格格有幾分相似,夫人不喜歡這個四兒,便要讓三少爺將她逐出去,三少爺說什麼也不肯,老爺將他折打一頓,又將那四兒發賣去青樓此事才消停。」

清時驚訝道:「竟有此等事?」清時又笑問道,「那四兒長得真與我相似么?」

念錦誇張說道:「長得可相似了,連我都分不清呢!」

「凈會瞎說,我才不信呢。」清時輕哼一聲,朝房內走去。

萬瓦青煙夕靄生,斗杓迎歲轉東城。轉眼便是除夜,佟府上下具是貼了窗花、福字。清時也順勢剪了幾個魚的窗花,喚了念錦貼在東隅堂內。

佟府正廳早已布置妥帖,清時緩步前往正廳,抬首卻見隆科多立在門口,清時問道:「三哥?」

許是因傷勢未愈,隆科多面色竟有些蒼白,勉強扯出一絲笑意道:「我聽說你在宮裡被欺負了?」

「誰敢欺負我呀,有阿姊庇護呢。」清時平添幾分靈氣,將隆科多上下打量一番道,「倒是三哥,這傷勢看起來可不輕。」

隆科多眸中含笑道:「現在你倒是會數落我了。雪下得愈發緊了,快跟我進去罷。」

清時點點頭。

佟府正廳擺了一席,佟國維坐在正中,左邊坐著葉克書、德克新、隆科多,右邊坐著清時,辭凰還有幾位清時叫不上名的嫂嫂。

持盈夾起一個餃子遞給清時道:「難得從宮裡回來,多吃一點。」

清時將餃子接過道:「謝謝額涅。」

持盈點頭問道:「你身旁有幾個丫頭伺候?」清時道:「左右有三四個丫頭。」

持盈指了指身側丫頭:「你過來。」

「子音這丫頭自小就跟著我,平時做事兒也機靈得緊。我瞧著年紀與你相仿,便讓她同念錦入宮伺候你。」持盈一頓,繼而朝堂下丫頭道,「從此以後,你便是二格格的丫頭了。」

清時抬眼順勢瞧去,模樣兒清秀,身段兒上挑。少了三分恬靜,多了五分靈動。恰合了心意,便不似素日警惕。

除夕宴以後,清時如往常一般朝東隅堂而去,卻在東隅堂前看見早候在此的隆科多。

「阿凝,我知你入宮已經是不可逆之事,三哥便送你一樣東西吧。」

說罷,他從袖中取出錦盒遞至清時面前:「這是我去尋的上等玉料做的青棠釵,三哥不能陪你,便讓它守著你吧……」

「三哥」清時突然將隆科多抱住,隆科多微微驚愕,聽她繼續說道,「此去宮中,不知何年才能再見三哥,這幾年三哥對阿凝的照顧,阿凝感激在心。」

隆科多輕應一聲,柔聲道:「不如打開看看吧。」

清時緩緩打開錦盒,一支由湖水綠色做成的岫玉青棠釵便展現在眼前,清時拿在手裡頓覺溫潤,不由讚歎道:「這釵真好看!」

「我幫你戴上吧。」

清時點點頭,隆科多接過髮釵簪在清時發間,看著她含眸淺笑,心裡一陣不舍。

「阿凝,答應三哥,要好好愛自己。不求聖眷在側,只願餘生安樂足矣。」

「好。」

從此無心愛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樓。在月色下,明明兩個人的影子是那麼近,卻又覺得是那麼遠。這份愛,他只能深藏在心裡,不與外人知。

二月十五,繼孝昭皇后薨逝后第一次大選,清時毫無疑議從一眾秀女中脫穎而出。從此再無山長水闊,這既是她心中所願,又亦非她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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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

①橫屏伸紙:引用自清代慕真山人《青樓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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