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 白衣女子 3

二十五、 白衣女子 3

京城的東郊地區已經被八國聯軍攻佔,回百望山的馬車,便由幾個洋人坐在外面趕着。一路上遇到各國騎兵,洋人們之間歡快地互相打招呼,與之映襯的,是中國百姓們逃難的血和淚。

沈易氏陪着嘉柔同在一輛車上,容川抱着剛剛出生的小嬰兒,就像早前他和嘉略做第一次剖腹產手術后,懷抱着那個早產的小嬰兒。沈易氏對自己的外甥說:「我們有祖宗護佑,躲過了一劫又一劫,可那些人怎麼辦?」沿路的叫喊和哭泣,讓沈易氏悲痛不已。

容川已經被那些叫喊和哭泣嚇得哆嗦,他畏懼極了,輕聲說道:「他們為什麼要那樣做?那些百姓沒招惹他們。」

沈易氏流下淚來,她恍惚間想起之前也是這樣坐在車裏,送容川去百望山求診。「都殺進家門裏了,自然是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在他們眼裏,這裏的人,不是人。」

「姨夫呢?姨夫能救他們么?」容川怯怯地問。

沈易氏抹了一把淚,道:「只求祖宗保佑你姨夫活着就好了。」

另一輛車裏,三爺尚未蘇醒,嘉略和安德烈陪護着他。

「三叔的頭部會否有淤血。」嘉略對同坐一輛車的安德烈說。

安德烈盯着三爺說:「頭痛、眩暈、噁心、嘔吐、失眠、記憶力減退、思想不能集中這些癥狀,一般多在數周至數月逐漸消失,但也有可能會長期持續。他得堅持卧床休息,腦子裏的問題,還是靠自愈。」

一路上,嘉略努力固定三爺的頭部,盡量減少車馬顛簸造成的二次損傷,快到百望山時,三爺漸漸醒了過來。

「哪兒啊這是?」三爺迷迷糊糊地說。

「三叔,快到百望山了。」嘉略說。

三爺捂著頭,努力回想之前的事兒,然後半坐起來,慌張地說:「我得去找美玉。」但劇烈的頭痛和眩暈噁心,讓他一頭仰倒在車裏。

嘉略對三爺解釋:「三叔,您腦部受到撞擊,必須靜養。」

三爺不敢想美玉可能的遭遇,他閉着眼,緊皺着眉頭,恍惚間,記起暈倒前他對自己說的話:「得趕在八國聯軍動手前,把龍首移走。」

三爺把眼睜開一條縫隙,看到車裏只有嘉略和安德烈,問:「怎麼這輛車就咱們三個?」

「有幾個大夫騎着咱家的馬走了。坐車的人不多。」嘉略說。

「安德烈,還要擴建玫瑰山么?」三爺問。

「您現在還想着那事兒?那看來腦子傷得不重,這是好消息。」安德烈嘿嘿笑起來。

「不如我們到了醫館,就擴建玫瑰山,如何?兵荒馬亂的,沒人會管我們。」三爺一邊說,一邊要作嘔。

「三叔,您忍着點,別吐車裏。」嘉略想找點什麼東西接着。

「臭小子,放心,我肯定吐到外面去。」三爺笑起來。

安德烈納悶地看着三爺,問:「您為何在逃難受傷的時候,還想着玫瑰山擴建的事兒?」

三爺道:「您不覺得巴斯德死活不肯擴建玫瑰山,是因為下面埋着寶貝么?」

安德烈恍然大悟。「寶貝?什麼寶貝?」

「那是我們中國的寶貝!被法國人藏在玫瑰山下。若安先生肯看在我們一家,看在美玉的情分上,幫我把玫瑰山下的寶貝挪走,林老三感激不盡。」三爺躺着給安德烈拱手作揖。

「三爺只管挖,挖開拿走。有人問起,當然是我在私自擴建玫瑰山。」安德烈甚是輕鬆地說。

「先生不怕被人追究?」三爺問。

「東交民巷那幫人,我早就看他們不順眼。他們把我們丟在百望山,不顧我們安危。是您救了我。我自然要報答我的恩人!到了咱們就開挖,一刻都別耽擱。」安德烈很是激動,他知道美玉為了救大夥兒,跟着那些人走了。他難過極了,但不敢表現得太過明顯,就像,他從未讓任何人察覺到,擴建玫瑰山是為了獻給他摯愛的美玉。

「嘉略,代我給給安先生磕頭。」三爺動不了,一動就天旋地轉,便讓嘉略帶自己行禮。

「得了得了,能不能告訴我,那是什麼寶貝?」安德烈問。

「是中國的圖騰,圓明園遺失的銅質龍首。那東西並不值錢,銅質的罷了。只是那龍之首,是我們華夏的象徵。」三爺說。

「那法國人要一個銅質的龍首做什麼?三爺,法國人總是強調什麼文化,什麼信仰,他們最喜歡這一類有文化價值的東西。那些該死的驕傲的法國人,知道他們的公路上為什麼不需要路燈,因為他們總是把自己當成光明。對,他們把自己當成全世界最偉大的民族,是全人類的救世主!更不能理解的是,他們總是嘲笑我們比利時人的口音。拜託,嘲笑我們的口音,您能理解么?!為什麼我不肯在醫館行醫,就是因為我討厭法國人。巴斯德院長很好,但他是法國人。所以,親愛的三爺,我一定幫着您,把龍首,留在中國!」安德烈致辭一般地宣誓完自己的主張,說完長長地吐了口氣。

聽了這些話,三爺沖着安德烈伸出大拇指,安德烈聳聳肩,繼續說道:「法國人還有什麼好驕傲的,他們的時代早就過去了,當今的世界,是英美的天下!」

安德烈肯出手相助,這樣的好消息,大大緩解了三爺的痛苦,他的眩暈也一下子減輕許多,也不覺得路途有多顛簸了。

車行至山腳時,路過那座破廟。三爺往破廟裏張望了一眼,然後對安德烈說:「安先生,我什麼時候能好?」

安德烈說:「休息好,幾天;休息不好,十天半個月吧。」

三爺心想:不知哥嫂是否安好,得找到他們,龍首出了玫瑰山,得有人守着。

百望山醫館的逃荒者們已經撤離,走單騎的洋人們早一步抵達百望山,見幾輛馬車駛來,出來迎接。大家七手八腳地,把嘉柔和孩子迎進醫館急診留觀室,三爺也在另一個病房躺下。大家看着又臟又亂的醫館,默默地清掃起來。這一天是西曆1900年8月14日。

三爺躺在病床上,看着窗外的太陽落山。他想起美玉的話,「每到太陽落山時,便失落」、「煩惱和悲傷一起來」。此時的三爺也體會了這些話的意境,他在巨大的失落、煩惱和悲傷中,沉沉地睡下。

一覺到天明,醫館隨着天微亮時的雞鳴聲,一起蘇醒。眾人起床,繼續清掃。三爺也睜開眼,所視十分清晰,他很是安慰。嘗試坐起身,下床走了兩圈,無礙。他先到嘉柔房間探望,瞧見嘉柔、沈易氏和剛出生的兒子,還在安穩地睡着,便轉身到醫館外。他準備交代好玫瑰山的事兒,然後立即進城去營救美玉。

「三叔,您好些了么?這麼快下床?」嘉略正在清掃院子,見三爺過來,急忙迎上去問。

「好了,看東西清楚,也不暈了。我們得去找到那對夫妻,不然龍首挖出來也無處安放,還會被人劫走。另外,美玉那兒,我得儘快進城去找她。嘉略,三叔是分身無術了,你得幫我。」

嘉略使勁點頭,道:「三叔吩咐,終於可以證明我沈嘉略是赴湯蹈火,在所不辭了的好漢了。」

「那對夫妻不在破廟裏,就在圓明園東北門旁的「同人客棧」,他們是那家客棧的東家。你去了,就說龍首即刻便被八國聯軍端了,讓他們趕快隨你到玫瑰山來。」

「嗯,記下了!三叔,是要等您回來,再行挖龍首?還是我們直接行動。」嘉略問。

「安德烈呢?」三爺沒。

嘉略抬手指向玫瑰山,說:「他已經在考察地形了。」

三爺望着安德里的背影,說:「他是對玫瑰山和法國,有着多大的喜歡和討厭,竟比咱們還上心!嘉略,挖開玫瑰山,得先把那些石頭搬開。這至少得一整天。你差遣阿貴、朱大爺和全有留下幫他搬石頭,你去找那對夫妻。他們若有更好的地方,便把龍首帶走;若無,便將其安置在玫瑰山前的蓄水池裏。我會儘早趕回來。」

「三叔,那蓄水池距離玫瑰山那麼近,不會被洋兵們發現了?」嘉略問。

「那是洋人們慶典時用的聖水,想放干,得請洋和尚來做法事才可。」三爺一本正經地說。

「三叔,那叫神父,來念聖經。」嘉略笑道。

「都一個意思。」三爺不屑地說。

三爺拉上嘉略,朝玫瑰山走去。

「早上好,我親愛的安德烈。」三爺學着他們的強調,向安德烈問好。

安德烈回頭看向三爺,笑着說:「早上好,我親愛的三爺。」

艾克曼走過來,詢問道:「你們聚在這裏,打算做什麼?」

安德烈看了一眼三爺,然後盯着艾克曼,笑嘻嘻地說:「啊,我們在擴建玫瑰山!」

艾克曼搖搖頭又點點頭,無奈地說:「三爺,我現在出發去東交民巷,請他們出手援助美玉。」

「我與你同去。」三爺點着說,然後轉身對安德里道:「安先生的手是用來做手術的,這些搬磚的活兒,讓沈家那幾位家丁來干。您在一旁做監工就行了。」說完和安德里使了眼色。

「艾克曼,您瞧瞧,三爺對我多好,不僅幫忙擴建玫瑰山,還知道心疼我的手。」安德烈攤開雙手,給艾克曼顯擺。

三爺和艾克曼顧不上搭理安德烈,倆人一起快步往醫館的馬廄去,他們準備騎馬走,可以快些趕進城裏。從馬廄出來,迎頭見朱大爺跑着嚷嚷道:「三爺,我們家老爺在山腳。」

沈宗福是從大沽口趕往海淀的。清軍得了消息,八國聯軍近日後要攻佔百望山頂,便派沈宗福的小分隊,先遣登頂,守護百望山。

「大哥,怎麼回事兒?」三爺問沈宗福。

沈宗福瞧著艾克曼,不言語。

三爺轉身對艾克曼說:「不如,您自行到城裏。我過後來追您。」

艾克曼點點頭,「我到東交民巷,您來這裏找我。」說罷策馬而去。

「三爺,快帶我們登頂。」沈宗福見艾克曼走遠,抓着三爺的胳膊,焦急地說。

「洋人要佔了山頂?」三爺問。

「正是!那可是京城最近的制高點,他們佔了,可就什麼都完了。」沈宗福攤開手,咧著嘴說。

「我上去過幾次,快了一個時辰,就能登頂。」三爺說完這話,眩暈了一陣,他勸說自己國事為大,美玉自有伯駕和艾克曼相救。

「三爺有恙?」沈宗福關切道。

「無礙,走吧沈兄,岳父。」

沈宗福遲疑着,三爺疑惑地看着他,說:「岳父有何疑慮?」

沈宗福拱手道:「三爺,若我們把這群洋人作為俘虜,那山頂便能保住。」

三爺一愣,他沒想到沈宗福會有生了這樣的歹念,一時不知如何應答。

「憑咱們這隊人馬,這些破爛兵器,根本抵不過後來的洋兵。三爺。」沈宗福勸說着。

「沈兄,理兒是這麼個理兒。」三爺扭過身去。

「三爺,您跟他們是熟人,你去把他們叫到一塊,我們包抄了,輕輕鬆鬆俘虜上山,任那些洋兵有再多的先進兵器,咱們也能保住山頂。」沈宗福追着三爺說。

緊緊皺着眉頭的三爺,不敢正視沈宗福。他拎得清國家大義的緊要,咬着牙攥起了拳頭。三爺朝醫館院子裏望去,琢磨著以什麼名義叫大夥聚到一處。可抬眼所見,是安德里在玫瑰山忙碌的身影,是救治了嘉柔早產的馬克斯從宿舍走向醫館的步伐。

緊握的拳頭鬆開,三爺搖搖頭,說:「不行。」

沈宗福「哎呦」一聲,「有何不可?他們不過是侵略者的一部分。」

「不是,不能這樣說。」三爺不斷地搖頭。

「唉!」沈宗福跺着腳哀嘆。

「至少美玉不會這樣想。她為了救一眾洋大夫,凶多吉少。若我們俘虜了他們,那美玉不是?」三爺反問沈宗福。

「美玉救的是小家,我們現在要救的是百望山,是京城。」沈宗福嚷嚷起來。

「他們救了嘉柔,嘉略和容川的命,救過那麼多病人的命,和沈家全家的命!現在通州,恐怕已經被八國聯軍焚毀了。」三爺辯駁著。

「我不是要他們的命,只是俘虜,會善待他們。」沈宗福勸解道。

三爺低頭不語。

沈宗福搖搖手,說:「行了兄弟,當我沒說。咱上山去!」

「您添了外孫,嘉柔和岳母尚好。要不要先去看看他們。」三爺邊走邊說。

「已經聽朱大爺說了。等我下山,再去看她們。」沈宗福催著三爺帶路上山。

西曆1900年8月15日晌午,三爺帶着沈宗福的隊伍,向百望山山頂進發,他們抄小路,雖陡峭,卻可快速登頂。不多時,隊伍行至半山腰處,燦爛千陽下,滿山槐花飄香,蒼翠搖曳。百望山下是硝煙四起的京華大地,還有,一串長長的車馬正往西去。

「三爺,你看。」沈宗福指著那串長長的車馬說。

三爺順着沈宗福手指的方向看過去,問:「何人?」

「是你那瀛台的病人和他老娘。」沈宗福冷笑一聲。

「大爺!」三爺從心底湧出的咒罵脫口而出。

「她去她的西安,咱登咱的山頂!」沈宗福抬頭邁步繼續往前。

三爺留在原地未動,他盯着那串長長的隊伍,這確是一幅凄美長卷,不知不覺,三爺眼前浮現出美玉的臉,和那盪起漣漪的白色裙角。

「沈兄,我把嘉略牽扯進來了。」三爺追上沈宗福說。

「還是你那龍首的事兒?」沈宗福不經意地問。

「我一人兒,分不開身。他只是打下手,有對夫妻會操持。」三爺解釋。

「為何那美玉姑娘,為了救大夥兒,竟自行隨了那些人去?」沈宗福問。

「當時情勢緊急,嘉柔正在手術,若那些人闖進房間,發現了洋人,一是嘉柔命懸一線,二是那一地窖的洋大夫也會暴露。美玉是為了大夥兒,挺身而出。我沒想到,她竟是這樣的剛烈。」三爺說着,也理解了美玉為何不肯以側室身份隨了自己。

「早就聽說這姑娘是百望山的女神仙,果不其然,雖然我沒有仔細瞧過她,但聽嘉略嘉柔他們念叨,是如菩薩一般的。」沈宗福說。

三爺心裏應和著沈宗福,他想起大哥的那句話:「她是人間尤物。」

「唉!等會兒登了頂,我得趕快進城去找她。」三爺不敢說出口,更不敢想,美玉眼下,會是哪般的遭遇。

「美玉姑娘可是穿了一身白色衣裙?」沈宗福問。

「正是,沈兄如何知曉?」三爺急切地說。

「城裏都在傳,說通州大宅門兒,出了一位白衣姑娘,是天仙下凡。那些逃荒者,把她供了起來,日夜朝拜。我猜,是不是那位美玉姑娘。」

這話讓三爺欣慰不已,「若真如此,那人沒事兒就好,沒事兒就好。」三爺邊說,邊朝山頂望了望,說:「再有幾步就到了。山頂有個蓄水池,我告訴您位置,您和兄弟們有個地方喝水。然後我就下山進城去找美玉。沈兄,不瞞您說,我與那姑娘確實相好,嗯,相好過。」

「兄弟,這時候還說這些,那姑娘救了我們沈氏一家,你自然要去救她。」沈宗福頭也不回地說。

正如沈宗福所說,美玉被他們帶走後,被直接請上馬車裏。幸好,那些人沒有難為她,因着她實在美艷,帶着一口仙氣兒,大夥都不敢輕舉妄動。只有一個動了歹念的,被領頭兒的呵斥住:「給你幾個膽子!要是個普通姑娘也就算了,她長得就是個活菩薩,你敢動她,不怕老大要了你的小命!哥幾個都給我聽明白了,這人只能等到了地方,咱們老大說了算。這一路上,都老實點兒,誰也別碰她一根汗毛。聽見沒有!」

其餘的人點頭哈腰地應承著。

這些話也讓美玉的緊張有所舒緩,至少眼前的這一路是安穩的。她長長的呼了口氣。可突然闖進來的一個小廝又讓她慌張起來。

「姑娘,給您捆上,您不要往外看。」小廝看也不敢看她,慌亂着手腳綁好了美玉,便退了出去。

這一下,美玉也算明白了自己到底做了什麼,這入了虎穴,就別想着還有什麼奇迹發生,做足最壞的打算就對了。

就這麼晃悠晃悠的,顛簸了有小半天,車馬都沒有停住,美玉被捆綁着,也不能伸手去掀開車窗帘看看。只感覺越走天越黑,越走越無聲響,又過了許久,她才被請下馬車。

皮肉之苦她是不怕的,只不要被羞辱了,不然,便一頭撞死。這是美玉下車時做的決心。

她被帶進一處庭院,有模有樣,寬敞的很,只因天黑,看不太清。只有正屋裏燈火通明,坐着一眾男子。她先是被要求留在正屋門口處,等候吩咐。

屋裏的老大遠見到美玉,差點從椅子上掉下來。那抓捕美玉的領頭兒的諂媚地說:「老大,您看這姑娘怎麼樣?」

「甚好!甚好!」老大說。

「那就今晚,入洞房。」那領頭兒地嬉笑起來。

美玉聽到這話,心中一驚,渾身顫慄,然後對自己說:「沒什麼好怕,一死而已。」

老大一皺眉,說:「你小子就那點能耐?這麼好的人,你讓我入洞房?」

領頭兒地被老大說得糊塗了,他愁苦着臉不知自己說錯了什麼。

老大嘆了口氣:「就你這水平,要不咱們連連退敗。得了,我也懶得話說你。聽好嘍,這姑娘得留着給咱們菩薩。」

「老大,您說得小弟沒聽懂。」領頭兒的伸出脖子問。

「咱們現在需要鼓舞士氣,這可是老天爺降下活菩薩,讓咱們大夥來供奉朝拜。不僅咱們朝拜,還要請更多人來朝拜!」老大得意地說。

「老大您聖明。小弟現在去請那姑娘,哦不,菩薩,進來朝見老大。」

聽到此,美玉安下心來。若真如此,到還有一線生機。

領頭兒的走到門口,恭恭敬敬地給美玉鞠了一躬,然後說:「女菩薩裏頭請。」

美玉瞥了他一眼,別無選擇也不再畏懼,跟着那人,抬頭垂目走近正屋。

「姑娘上座。」老大站起來,恭敬地說。

美玉抬着下巴,卻垂著目,她表情堅毅,不肯坐。

老大說:「快給姑娘把座位擦拭乾凈。姑娘別怕,您是活菩薩下凡,我們不敢對您不敬。」然後轉頭對身邊的小廝說:「給姑娘上最好的茶。」

這間客廳,除了那位老大,還有七七八八一些人在,都是男的。老大示意領頭兒的說話。

領頭兒的走到美玉跟前,諂媚地說:「活菩薩,日後好吃好喝供著您,您受累,只坐着接受信眾的膜拜就好。您也無需說話。如果需要您說話了,那我們告訴您說些什麼。我們給您請了一位老媽子,專門伺候您。」

話音未落,一個老媽子從裏屋走出來,攙扶起美玉。

「這是做什麼?」美玉字正腔圓的一口地道京腔,音色輕柔,似水如歌。

老大和滿屋子男人被這悠揚婉轉的聲音震驚,他們齊齊看向美玉,心想這還真是活菩薩下凡了。

首領自己先看紅了眼,又發現大夥兒也都看紅了眼,急忙對老媽子說:「快請姑娘到裏屋休息。」

「對,對,姑娘,裏屋備好了茶點,想必一定餓了。」老媽子趕忙拉着美玉進后屋。

美玉脫開老媽子的手,問向首領:「你們打算扣留我多久?」

「打敗了洋人,就放您回去。」老大起身,給美玉鞠了一躬。

這句「洋人」,讓美玉想起地窖里的那些大夫們,不知他們是否安穩,也不知嘉柔的孩子是否順利出生,更不知三爺是否會來營救自己。不由分說,美玉被老媽子拉走。

見二人進了裏屋,首領又一次下令:「兄弟們,只要咱們誰也別打歪心,紅顏就不是咱的禍水。這姑娘是幫着咱打仗的。」

大夥收斂心神,點了點頭。

屋內,老媽子看着美玉,笑笑說:「姑娘吃點東西,這東西都沒下藥兒,我吃給您看。」

這老媽子倒是很和氣,美玉放下些防備。她抬眼仔細打量內房,很是寬敞,佈置簡單幹凈。

老媽子繼續恭維著說:「就沒見過這麼漂亮的姑娘。您可真的是天仙下凡吧。您快用些茶點,別餓著。不過天仙是不是不用吃飯?」

美玉被老媽子哄得禁不住笑出來。

「姑娘,別愁眉苦臉的。他們不會傷著您。都是窮苦人,鬧一鬧,不過是為了找口飯吃。」老媽子說。

美玉苦笑着:「我以為您會把我捆了,拿針扎我。」

老媽子笑起來:「姑娘不記得我了?剛剛在前廳我就認出姑娘了。」

美玉驚訝地看着她,搖搖頭。

「我就是那日看眼睛的,是一個洋大夫給我做檢查,姑娘一直在一旁和他說洋文,我還問:你們嘰里咕嚕說什麼?」

「想起來了。原來是您。」美玉放鬆了許多。

「所以姑娘別怕,我跟您說的都是實話。他們不會把您怎麼樣。」老媽子說。

「聽您口音是本地人,怎麼會在此處?」美玉接過茶杯,她已經一天滴水未進了。

「我也是討口飯吃。這兒給的工錢高,我就過來了。對了姑娘,咱關着門說,您是怎麼被帶進來的?」大娘問。

「家裏有人要生產,我去西醫館請了些葯,被人看到,他們到家裏抓人,我怕連累家裏人,就自己跟着他們走了。」美玉把自己的壯舉,輕描淡寫成這麼簡單的一句話。說完,她自己都有點震驚,那麼驚心動魄的事兒,說起來竟然如此輕巧。

「哎呦,姑娘樣貌俊俏,心更好。那可得急壞了你的家人。」老媽子問。

美玉被這話弄得掉下眼淚來。老媽子趕緊哄她。越哄,她就越委屈:「大娘,」她哽咽住,想着此時自己抱怨,是否太沒出息。既然已經挺身而出,是否還能心生膽怯。

「姑娘你說。」

「大娘,您別嫌我沒出息,只是,只是覺得,為何到現在,竟無一人來找我?」美玉低下頭,靜靜地流眼淚。

「定然是在找的。只是哪兒那麼容易,我都不知道這是哪兒。姑娘別急,過些日子,咱就都能回家了。」大娘安慰她。

「大娘,我家人,在在京城上上下下,哪兒都是熟人,別說跟咱們衙門裏,就是跟,」美玉放低聲音,「就是跟洋人也是能搭上話兒的。怎麼到現在,竟無一人來呢?」越是艱難的時候,便越想起那個心底最愛的人。美玉的每一句埋怨,都是她對三爺最深情的呼喚。

美玉問著老媽子,也問著自己。這是又驚又怕的一天,她很是疲憊,說着說着,就睡著了。夜裏,她做了這樣的夢:

陰天,她從禁室逃出去,徑直往東邊跑,她想着要到通州沈家去她告訴三爺和一眾人,自己無礙,請大夥兒放心。跑着跑着就氣喘吁吁地挪不動雙腿,便攔下一輛馬車,請求那人捎自己去通州。馬車飛了起來,一眨眼便到了沈家宅門口。她下車進院子,卻發現院子空無一人。她到街上打聽,街坊說所有人都去了百望山。她便請那趕車的人,帶自己去百望山。馬車又飛了起來,一眨眼便到了百望山。她跑進醫館,醫館里依舊無人,只好回到醫館院子裏四處張望,突然,聽到食堂傳出歡聲笑語,就順着那聲響走到食堂門口,見着大夥正喜笑顏開地喝酒慶祝。三爺和嘉柔抱着剛出生的娃娃,一家人其樂融融。眾人見美玉來,都看向她,但無人說話。美玉怯生生地說:「我回來看看,是想來告訴大夥兒我一切安好,別擔心。哦,這是我的魂魄,我,我這就走了。」她很傷心,邊往外走邊流淚,還沒走出幾步,醫館里又想起熱鬧的喧囂聲。

美玉在夢裏對自己說:「瞧你,把自己看得太重了。人走茶涼,莫不如此。」邊說邊抽泣。

美玉被自己的抽泣驚醒,她坐起身,看着泛起白光的窗外,抹去眼角的淚,心裏念叨著:「你被這身好皮囊騙了,其實從一出生你就輸了。你沒有父母,被兄嫂拋棄,所謂的愛人也都不見蹤影。」說到這兒,她竟笑起來,嘲諷地想:這才是真的煩惱和悲傷一起來啊!以前那些,都是庸人自擾罷了。

正哀嘆,窗外發出聲響,美玉瞧見,是一襲黑衣的高大男子。美玉趕緊下床快步走到門口,打開門,那黑衣男子快速閃進屋內。

她多麼希望那是三爺,在那人掀開自己頭罩的一刻,美玉在心裏期盼的,是三爺。

黑衣男子掀開連衣帽,露出面目。美玉先是一愣,然後才激動地抱住他。他是伯駕。

「您怎麼才來?」美玉小聲哭訴道,十七歲的美玉,委屈極了。

伯駕深情地看着美玉,親吻着她的手,問:「他們沒有難為你吧。」

「沒有,碰都沒碰一下。快帶我走吧,我真的很害怕。」美玉緊緊地抱着他。

「委屈你了。送菜的車夫被我買通,等會兒他把菜放下,我們就鑽進蓋子裏,跟他的車出去。」伯駕說。

美玉正要點頭,老媽子從屋外敲門,輕聲問:「姑娘,跟誰說話呢?」邊說邊推門而入。

伯駕來不及躲閃,被老媽子撞了個正照面。老媽子一驚,急忙進屋關上門。

「阿彌陀佛,老天爺,您怎麼進來了?」老媽子認出伯駕就是治好她眼疾的大夫。

「這是咱們的病人。」美玉趕緊向伯駕介紹。

「大娘,我要帶美玉出去。」伯駕懇求着老媽子。

「啊呀,出不去,他們人都來了。」老媽子話還沒說完,房門就被人使勁拍打着,他們在外面嚷嚷:「起床起床,請活菩薩到外面接受信眾敬拜。」

「大夫您先躲到床上去。姑娘您去梳妝。」老媽子吩咐道,然後吆喝着走向門口,打開門,對着外面的人,笑呵呵地說:「姑娘剛起,梳洗打扮一番,立馬就出去。」

「快著點啊。已經排上隊了。」外面的人催促道。

老媽子關上門,拉着美玉到床邊兒,說:「您二位有所不知,洋人進來,必死無疑。您怎麼進來的,怎麼出去,別拉着美玉了。她在這裏無礙,您可是要掉腦袋的。」

「對,您先回去,看起來我也就是個擺設,他們還指望我做菩薩,不會對我怎麼樣。」美玉猶豫了一下,但還是決定讓伯駕先行離開。

「快著點啊,別磨蹭。」屋外的人又喊了一嗓子。

老媽子趕緊拉着美玉去梳頭。

無奈,伯駕只好隨着那送菜的,出了著宅院。雖然未能帶走美玉,但得知她安好,心裏也就踏實一些。美玉也因伯駕的冒險相救,倍感安慰和溫暖。她坐在前廳的高台上,看着那些對她頂禮膜拜的人群,對自己說:「為什麼來救你的是伯駕不是三爺,原來伯駕才是一片真情。這段日子,被三爺傷透,也不敢信了伯駕,如今來看,伯駕是真的喜歡自己的。美玉,你怎麼還不明白,多年來,三爺不肯娶你,又怎麼會來冒死來救你?或許,他被那要找得東西牽絆住?」美玉一邊想,一邊自責此時還在為三爺開罪,自己應該想着伯駕是否安穩地離開了那密室。

美玉抬頭遠望,隊伍已經排到街上,街角的小樹林處,是帶着連衣帽的黑衣人。伯駕在那裏遠遠望着她,他要告訴美玉,自己不會走遠。美玉盯着那人影,眼含熱淚,想起伯駕對自己說過的話:愛你的人終將不會離開你,即使他有一百個理由要離開,他也會找一個理由堅持下去。

不多時,街上傳來槍聲,排隊敬拜的隊伍也一鬨而散,人們嚷嚷着:「洋鬼子打進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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