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白衣女子1

二十三、 白衣女子1

順利地過了城門,三爺不敢鬆懈,他以最快的速度往沈家宅院趕去,將車停穩在通州沈家大宅門外。這些洋人如何下車,又成了大問題。

沈家家丁不多,可也不少,里裏外外都算上得有十七八位。這十七八位的嘴有嚴實的,有不嚴實的,但凡有那個成心或不成心地說了出去,那就大家一起兜著走了。

三爺讓嘉略先下車,說:「你先去和你母親打個招呼。」

嘉略咧著嘴說:「啊?我怎麼說?三叔,我母親可未必同意!」

三爺聽了這話,差點沒背過氣去:「哎呦我去!醫館那兒怎麼那麼逞能啊?你那能個勁兒呢?趕緊的,可是一車**,我可沒能耐再把他們拉回去。」

嘉略咧著嘴撓著頭往院兒里去。他跑到母親屋門外,敲開門,對着睡眼惺忪的母親示意不要聲張,然後小聲說:「母親,我帶回來好些個客人。」

「哎呦你們可回來了!這兵荒馬亂的。」沈易氏只顧著自己兒子回來高興,就沒聽到他說了什麼。

嘉略見母親沒反應,只好硬著頭皮再說:「母親,我帶回來好些個客人。」

「什麼?什麼客人?」沈易氏不解地看着嘉略。

「是醫館的大夫們。就在門口馬車上等著呢。一共十二個。」嘉略樂着說。

「什麼!那些個洋大夫?!這兵荒馬亂的,你往家扔**呢?!」沈易氏氣得不知說什麼好。

「娘,已經到門口了,您趕緊把地窖的鑰匙給我,別聲張,這事兒,誰也不能知道。」嘉略推著母親,去裏屋拿地窖的鑰匙。

「你可真行啊你,回頭把咱們全家都搭進去。」沈易氏一邊遞過來鑰匙,一邊掐他的胳膊。

宅門外,三爺又把容川從車上叫下來:「你去找阿貴,讓他把下人們睡覺的屋從外面鎖好,一個也不能出來。」

然後,三爺對着車裏的人,一個一個的囑咐,把頭髮遮起來,臉遮起來。

天越來越亮,幸虧嘉略動作快,他飛跑出來,對三爺說:「三叔,都辦妥了。」

「得嘞,下車。」三爺小聲嘀咕到。

三輛車裏的人依次溜進院子,嘉略帶着他們直奔後院的地窖。美玉也緊緊跟在最後面。就在美玉要下地窖的那一刻,三爺從後面拉住她,說:「你不用下去。」三爺心裏想,你下去也不合適,不能跟一群爺們兒關一起。

美玉回頭看了他一眼,不知是進是退。伯駕站在地窖口說:「的確不合適,你又不是洋人,就住在院子裏吧。」

三爺給伯駕行了拱手禮:「兄弟大度!」

嘉略在一旁說:「別聊了,趕緊蓋上,蓋上。」

地窖的門關好,所有留在外面和關在裏面的人,都鬆了口氣。美玉獨站在後院,等著嘉略安排。三爺緊挨着她站,目不轉睛地盯着她,也不說話啊。

嘉略拉着三爺的衣角,說:「三叔,別看了。趕緊請美玉姐進屋吧。」

三爺腿挪不動道兒,嘉略拉開他,自己引著美玉往客房去。沈易氏已經穿好衣服,梳好頭,來到後院的院子裏,她此時顧不上什麼地窖里的諸多洋人,一心想着得把那位美若天仙的姑奶奶,安頓好嘍。

沈易氏在客房見到正端坐在客座上的美玉,這是沈易氏第一次正對着面看她。她心裏不禁一驚:「還真是一尊美玉,白潤溫和又嬌艷欲滴,一夜舟車勞頓,疲憊中盡顯的,竟是楚楚可憐。嘉柔遇到這樣的對手,敗下陣來也難看。」

美玉見沈夫人來,急忙起身請安。

「沈夫人好。前來打擾,多有不便,請夫人見諒。」美玉行屈膝禮。

沈易氏剛要開口回禮,嘉柔捧著肚子走了進來。她真是喜從心生,歡快地叫着:「姐姐,姐姐來了。」

沈易氏撇見自己女兒笑得如此喜悅,偷偷翻了個白眼兒,心說這孩子是不是缺心眼兒。

「嘉柔妹妹,給你們添麻煩了。」美玉笑看着嘉柔,看着她已經笨重的身材,戰戰兢兢地說。

「怎麼會麻煩,美玉姐,我盼著這一天,盼了多久呀。今年過節就請您來,您沒來,我可沒意思了。現在好了,您可以好好住上一陣子。」嘉柔樂呵呵地說道。

沈易氏看自己女兒傻了吧唧的樣子,急忙插嘴道:「就說您是杭州來的表親,是我的表外甥女兒,嘉柔的遠房表姐。你們別記錯了,不可讓下人們知道了緣由。」

「母親想得周到,女兒記下了。」嘉柔滿臉堆著笑,她自己也沒想到,會在見到美玉的那一刻如此喜悅。

美玉看着嘉柔和母親的一唱一和,羨慕極了。這是她從未有過的母女情,只在和女校校長的相處中,略微感觸過一二。

「若家裏有什麼要我做的,您就吩咐我。我閑着也是無聊。」美玉向沈易氏表達自己的心意。

「您是客人,怎麼能讓您操持家務,美玉姑娘玩笑了。只是,我不把您當外人,這十七八個下人,保不住嘴大,得儘快疏散些,留下幾個知根知底忠心耿耿的,其他的都得打發了去。」沈易氏皺着眉頭說。

「母親,這麼兵荒馬亂的,打發了他們,他們去哪兒吃食?莫不如都移到大后倉去,那裏人多,需要的幫個手也多。這樣,也好有個交代,不被人嫌疑。」嘉柔有理有據地說着。

美玉側臉看着嘉柔,心想,嘉柔已是一副掌家的大夫人模樣了。

「還是你想得周到,我去前院,他們一起床就直接走,誰也別進後院兒了。」沈易氏說罷,朝前院兒去。屋子裏只留下美玉和嘉柔兩個人。

「朱大爺的眼傷好些了吧?」美玉問嘉柔。

「好多了,多虧了醫館的大夫們。對了,聽說姐姐要去法蘭西留學?那這樣一來,豈不是耽誤了你們的行程?」嘉柔問。

「也不礙事,不過是船期晚幾日。等消停了,我們就走。」美玉嘴上說着,心裏卻沒什麼底,但對北京的留戀也油然而生。

「一定要走么?」嘉柔問。

「嗯,機會難得。」

「那位伯駕對姐姐可好?」嘉柔試探著問。

「挺好的。」美玉低下頭說。

三爺站在門口,聽到了這句「挺好的」。他很是介懷,卻也沒吱聲,靜靜走進客房,坐在主座上。

美玉趕緊起身,給三爺請安:「一路上承蒙三爺照應,救了我們一眾人。三爺大恩大德,醫館上下感恩不盡,沒齒不忘。」

三爺見美玉對自己一副彬彬有禮的樣子,瞬間煩躁起來。他心說就算在嘉柔跟前,也不用把距離拉得這麼遠吧,你這麼客氣,是想說明什麼?三爺忍着火兒,不發出來。

大家閨秀自是有大家閨秀的格局,嘉柔察覺到二人的不安,起身說:「我去給三叔和姐姐倒茶。」

美玉起身去攔嘉柔:「妹妹別客氣,不渴。」這話沒拉住嘉柔,她已邁過門檻兒,轉身還把門關上了。

屋內,空氣凝固着。美玉有氣無力地癱坐在椅子上,緊張地渾身哆嗦。三爺氣鼓鼓地喘著粗氣,忍了半天,終於爆發出來。

「您是不是也忒快了,這才幾日,就跟那廝好上了?」三爺嚷嚷起來。

美玉本就委屈地想哭,被他這麼一鬧,頓時淚如雨下。

「三爺把我說的像個破落戶,沒皮沒臉的。」美玉作踐自己說。

三爺知道美玉在施苦肉計,但還是中了計,他心如刀絞般地疼,便氣急敗壞地說:「是我沒皮沒臉,我是破落戶。不然,美玉小姐也不會看不上我,要去什麼法蘭西,巴黎!」

「您是覺得我無處可去,委身在您夫人家,就要聽您破口大罵么?」美玉沉下臉,用手帕拭去臉上的淚痕,站起身,盯着三爺問。

三爺抬起頭直視着美玉,舟車勞頓的美玉,透著疲憊的嬌柔美艷,楚楚動人地站在那兒,讓人禁不住要上前去抱住她,好讓她在自己的臂彎里,睡一會兒。

「你還會回來么?」三爺控制住即將邁向美玉的腳步,低沉着聲音問。

美玉也淡淡地說:「您問這些,又是何苦呢?」

「正好世道亂,就別走了。」三爺丟下所有尊嚴,搖尾乞憐道。

美玉冷笑一聲,「是三爺不要我的。我活不過了,他來日日陪着,我才倒上一口氣兒來。如今,已然如此,三爺何苦再回頭呢?」

三爺站起來,走向她,說:「什麼叫再回頭?我從來也沒說斷啊,何來回頭一說。我一直在等,等你同意。」

美玉說:「可您自成親后,就整整四十五日未露面,難道這不是斷么?鬼知道我是怎麼熬過來的!」美玉深吸了一口氣。

「那你告訴我,我還能做什麼?我不知道能做什麼和該做什麼?只要你不離開我。」三爺又往前一步。

美玉緊緊閉上眼,擠出眼裏最後的淚水,然後轉身直面著三爺,一股腦說出她的埋怨:「您就知道你自己合適!前後都是您自己合適!什麼時候來,什麼時候去,什麼時候喜歡,什麼時候任性,總之都是您自己合適了就行!您想過我么?我一心跟您好,名聲都不要了,我等著您接我走,可您總是意意思思的,有哪次是正經八百地讓我跟您走的?你要真的對我稱心如意,早就把有的沒的婚約毀了,還會等到山頂的事兒?山頂就是個幌子,沒有山頂,您也會娶了別人。總之是輪不到我。究其原因,就是我出身卑微,來歷不明,配不上您。您愛的,不過是我的臉和身子,您從來就沒把我真的當成個人!更從沒認真努力過,把我接進你們那宅門兒!您不是在我和誰之間取捨,您是在我和您的宅門之間取捨,而您從未有一刻想過,會放下您的宅門!」

三爺看着說得哆嗦的美玉,心疼地按住她的肩膀。等她說完,三爺低沉着聲音問:「我若不把你當人,我會為了你,把這一車洋人,拉倒沈家來?我承認自己任性,只想着自己,也的確脫不開家裏,我享受慣了,怕過苦日子。我要是真的喜歡你,應該跟家裏斷了關係,咱們遠走高飛是不是!可問題是,我明白這一切的時候已經晚了!大哥被關進大牢裏的時候,是嘉略父親幫着運維的。那時候,我就只能順着完婚了。」

美玉撥開三爺放在自己肩膀上的手,垂目往外走,邊走邊說:「三爺歇了吧,累了一晚上。我也累了。」

三爺拉住美玉,想把她摟進懷裏。美玉使勁搖著頭,掙脫著,她已滿面淚痕,哽咽著說:「三爺,您記着,跟您在一起的每一天,我都終生難忘。但我不能辜負伯駕。等日子消停了,我就隨他就去法蘭西。我也不會辜負您,幾年後,我便自然配得上您的宅門,可那時物是人非,咱還是配不到一塊去。」美玉冷笑起來,仰著頭,嘆息!

驕傲的美玉,在把所有的埋怨說透之後,以這最後的嘲諷,像是一個巴掌,狠狠地甩了在三爺臉上。三爺無言以對,因為美玉說得沒錯,他的確從未有一刻想過,為了這個女人,與自己的宅門脫離。所以,這一巴掌甩下來的時候,三爺覺得疼,但也覺得自己活該!

那天夜裏,三爺半睡半醒,他一直在琢磨,為什麼自己會愛一個人,卻又瞧不上她的出身!

沈家的下人們都打發到大后倉去,只剩下朱大爺,全有,全有娘,阿貴四個知根知底的。這座四進的大宅院兒,人手不足,沈易氏和美玉,都忙活起來。美玉更是主動承擔了洗衣燒飯的家務。地窖里的那十二位洋大夫,日日等著吃喝,還要換洗,可是把美玉忙個底兒朝天。

為了讓給大夫們有事可做,沈易氏把自己的藏書都移到地窖,她堆積如山的各式洋文書籍,正好派上了用場。

每到子夜,嘉略便打開地窖的門,讓大夫們出來放風兒。伯駕總會拉着美玉聊上許久,三爺看着心煩,就躲進屋子不出來。

艾克曼卻總是會找三爺跟自己說話解悶兒,三爺一心二用,一邊陪着艾克曼聊天,一邊用眼睛撇著美玉,煩躁至極,便和艾克曼商量,自己要去趟燕子湖,看看巴斯德。

沈易氏躲在屋子裏,看着滿院子的金髮碧眼,心說這可真能鬧騰。她對嘉略說:「沈家大宅,成了避難所了。」

嘉略笑起來:「您是活菩薩。」

沈易氏冷笑着,「哎呦,我可不是,那位是。」她指著東廂房門口處,正在和伯駕聊天的美玉說。

「母親大度,什麼都容得下。可為什麼朱大爺不來問我,偏要抓着伯駕先生,我一樣能看。他就是太緊張,其實恢復的很好。」嘉略邊和母親對話,邊看着朱大爺,在一旁等著伯駕和美玉說完話。他每日都會站在一旁,等伯駕聊完,便上前去訴說自己眼睛當日的感受。

「讓我說你什麼好,把洋人招家裏來,又把那美嬌娘弄過來,你是不怕你姐姐動氣是吧。看你爹回來怎麼收拾你。」沈易氏邊說,邊用力地擰嘉略的胳膊。

「不是,那是三爺不好意思,怕美玉姐折了他,不肯跟他來通州避難,就要我去請。我說您要帶上所有洋大夫一起,我就受累去請美玉姐。」嘉略揉着自己的胳膊,「娘我是你親生的么?真下狠手啊!」

沈易氏翻了個白眼兒,心想那林三爺對活菩薩有情,誰也攔不住。「得了,睡去吧。」

「娘,三叔跟美玉姐到底是幾個意思?」嘉略傻了吧唧地問。

「那就看老天爺的意思了,可到如今這倆人這麼周折,我看老天爺是沒那意思。」沈易氏打了個哈切,揮手讓嘉略回自己屋去。

次日一早,三爺果真走單騎往燕子湖去。嘉柔和美玉一起床,發現人已經不在了,阿貴告訴他們,三爺要了匹最溫順的馬,去燕子湖了。

走單騎自然是快很多,不到一天,便抵達燕子湖。情況比三爺預計的要差一些,村子裏住了好些個逃荒的人。三爺把馬拴在雜貨鋪門口的大樹上,然後走進鋪子,找老闆和老闆娘。

「哥嫂,我來了。」三爺拱手作揖。

「三爺?哎呦。」老闆娘驚嘆道。「這兵荒馬亂的。」

「出了什麼事兒?」老闆問道。

三爺接過老闆娘遞過來的茶水,飲了一口,說:「沒事兒,過來散散心。可曾見過那位院長在村子裏給人看病?」

老闆說:「在呢,昨兒還來雜貨鋪買紅蠟燭。」

三爺說:「行,哥嫂,我先去那醫館夥計家看看。」

老闆娘追着他道:「那晚上來家吃飯,在這兒住。」

三爺想了想,「別了,咱三還是別聚頭兒。我就擱夥計家住了。」

「三爺想的越發周到了。」老闆娘看着三爺的背影,跟老闆念叨著。

「這碼子事兒,咱都無所謂,咱都是草地上的螞蚱,怎麼過都是過。三爺不一樣,他一個富家子弟,好端端趟了這麼一趟渾水,幸好這是沒什麼,這要真有什麼,可真是不值當的。」老闆扒拉着算盤說。

「也未必,沒這檔子事兒,他還擱家吃奶呢。你看現在多好,也會說人話會辦人事兒了。」老闆娘說。

「他以前不會說人話么?」老闆問。

「你一粗老爺們人,體會不到那麼細。反正我以前跟他說話辦事兒,就覺得費勁。且得你哄著順着他說。」

「嗨,富家子弟風流倜儻,還不是活人慣的。咱中午吃什麼?」老闆問。

三爺從雜貨鋪出來,憑着記憶,往燕子湖夥計家找過去。半路上,瞧見一群帶着紅頭巾的逃荒者,圍坐一團,席地而坐位於中間的人,正是巴斯德。三爺心中一驚,又一喜,心說「這可是怎麼話兒說得了」。

逃荒者們正在請巴斯德看診,無外乎是些腰疼屁股疼嗓子疼的小毛病。巴斯德脖子上掛着聽診器,仔細幫那位有咳嗽癥狀的聽診。

「您抽了多少年煙袋?」巴斯德問。

「二十年吧。二十歲開始抽,今年四十了。」漢子嘿嘿笑起來。眾人也跟着笑起來。

「慢性阻塞性肺部疾病。沒什麼好辦法,別抽了。」巴斯德說。

眾人起著哄地笑起來。三爺站在圈兒外聽着看着,心說這些人的笑點可真低,倒也真是快活。

巴斯德抬頭瞥見了三爺,急忙起身,「行了,今日就到此,明日再來。」

眾人散去,三爺上前拱手作揖道:「院長可好?」

「三爺,您怎麼來了?出了什麼事?」巴斯德熱情地和三爺擁抱。二人邊說邊往夥計家走去。

進了家門,夥計見三爺來訪,甚是喜悅,趕忙讓自己媳婦兒準備宴席,說今兒他們幾個得好好喝一頓。夥計和他媳婦在廚房裏忙碌,巴斯德拉着三爺說話。

「三爺,到底出了什麼事?」巴斯德又問。

「院長,醫館暫時關門,大夫們也都撤了。先避一避。」三爺回答道。

巴斯德皺着眉頭問:「病人呢?」

「都出院了。醫館關門的時候,已經沒有病人了。這個您放心。」

「病案呢?」巴斯德追問。

「都埋到葡萄架下去了。」三爺道。

「大夫們撤到哪兒去了?東交民巷?」

三爺搖搖頭,說:「倒是一直請求東交民巷來接人,可他們說,東交民巷還不如百望山安穩,讓大夫們自己想辦法。沈大夫,就是嘉略,他家裏地方大,有個極大的地窖,我們就把大夫們都接到通州去了。」

巴斯德聽后,起身向三爺鞠了一躬:「哎呀,多謝三爺仗義相救,也多謝那位沈家的夫人。唉!沒想到百年後,錢德明大人學生的後裔,會成為我們這些洋人的恩人,貴人。」

三爺眨了眨眼睛,琢磨如何把後面的話說出來,卻聽巴斯德繼續念叨著:「錢德明大人在天有靈,一定會感念這家人的好。」

三爺點點頭,插嘴道:「此行通州,一共四輛車,半路還壞了一輛,我們一路從北往南,險象叢生。」

「不僅於此,過往這些年,那些麻煩周折,都是三爺幫襯著。我不知如何感謝。」巴斯德聽出三爺話里的意思,趕忙笑着拱手致謝。

「院長,那學生就藉著您的話,往下說了。您可別埋怨。」三爺不好意思地笑起來。

「院長,您為何不肯擴建玫瑰山?」三爺收起笑臉,問。

巴斯德看着三爺,緩了緩,說:「我打算過幾日便啟程去朝鮮了。」

三爺點點頭,繼續道:「燕子湖已經遠離京城,您也早就卸任了院長一職。我此行來看您,一是請您儘快啟程朝鮮,二是想和您確認,玫瑰山的事。」

巴斯德站起身,「三爺,九國醫館一眾醫生的命,是您救下的。單憑此,」巴斯德頓了頓,「但我只能說,所有蹊蹺之事,必有隱情。沒想到,終究被三爺抓到了疏漏。」

三爺從椅子上站起來,屏住呼吸,然後清了清喉嚨,道:「院長,今兒咱好好喝一頓。」

「得嘞,兄弟。」巴斯德學着三爺的強調說。

「那這短槍,您拿着防身。」三爺掏出從東交民巷淘換來的短槍。

巴斯德哎了一聲,他接過短槍,凝重地說:「三爺,我們對不住您,也對不住這片土地。」

「院長,我林老三不白跟您結交一場。」三爺拱手抱拳致敬。

「只是三爺,您何苦再找呢?找到了,又能怎麼樣?」巴斯德搖著頭說。

「都找到這兒了,換哪個中國人,也不可能停下。」三爺說。

三爺送巴斯德出燕子湖村北口兒,還有不少老鄉跟着,其中就有那位剖腹產下大胖小子的人家,他們給巴斯德烙了大餅煮了咸雞蛋。逃荒者也有幾個過來相送的。三爺眼瞧著巴斯德坐着燕子湖夥計的車遠走,又想着玫瑰山,心裏敞亮不少。

「哥嫂,實錘了。」三爺來到雜貨鋪,和老闆老闆娘商量後面的事兒。

「三爺,還想着龍首的事兒?」老闆問。

「大哥,您真不再想么?」三爺反問。

老闆娘插話道:「三爺,不想是假的。可水太深,咱還沒趟進去,就被淹死了。」

「不管李公公到底是哪條線上的,他最後一句話沒錯,「務必要留在咱中國自己人手裏。莫不可讓洋人帶出國。咱們,丟不起那人。」」三爺一字不差地複述著李公公的話。

夫婦二人沉默了一會兒,老闆敲敲手裏的煙袋說:「三爺您說,什麼實錘?」老闆娘看了她男人一眼,又斜眼看着三爺。

「就在玫瑰山下。」三爺說道。

夫婦二人齊齊地盯着三爺,小小的雜貨鋪,鴉雀無聲。

好一會兒,三爺打破寧靜,道:「哥嫂,洋人眼看着打進京城,他們得了勢,便會將龍首運出國。我們得在他們搶走之前,拿到自己手上。」

老闆伸著脖子問:「三爺從何得來的消息。」

三爺說:「早先跟東交民巷喝過幾頓酒,那時候他們就主張把龍首運到法國去。是有人覺得他們在中國的勢力不足,怕被半路中國人截走,才一直留在百望山。若過幾日他們進了京,聽說,八國軍隊都在往北京進發,那龍首,自然會被搶走。這次,咱不能再等實錘了,等到實錘就晚了。」

老闆看了一眼老闆娘,見她目光獃滯地看着地板,也就沒再和她商量什麼,直接說:「那三爺,下一步我們怎麼做?您說,我們跟着。」

三爺起身說:「去百望山,趁醫館無人,把龍首挖出來。」

說完這話,三爺想起美玉幾日前對自己的埋怨。他對自己說,此時此刻,他終於不再是那個「只顧著自己合適」的人了。

太陽落山,夫婦倆關好鋪子的門窗,駕好平日裏拉貨的毛驢車,尾隨着三爺朝百望山去。

毛驢車跑得慢,次日傍晚才抵達百望山,抵達時,正趕着太陽完全落到山下去,天一下子黑了。三人正準備抹黑進醫館,誰想醫館竟突然火光衝天,他們幾個定睛一看,里裏外外都是逃荒的,看樣子,醫館已經被逃荒者佔了。

「你們在這兒等著,我去村子裏瞅瞅。」三爺讓夫婦倆留在那座破廟裏,就是早前老闆養傷的那座破廟。三爺一人小跑着往村長家去。

村長家門外,三爺真切地聽到如下對話:

「醫館就給兄弟們住宿用,我們就不到村子裏打擾了。」山東口音的逃荒者笑着道。

「您隨意,村子裏有什麼能幫忙的,您儘管說?」村長討好地說。

「吃喝兄弟們都能自理,只問村長,可否還有留守的洋大夫?」

「哎呦,沒有沒有,他們早就撤了。」村長慌張地說。

「撤去哪兒了?你可知道?」逃荒者追問。

「嗯,嗯,東交民巷,東交民巷。他們都去了自己國家的使館。」村長搪塞道。

「有幾個傷病的,想找大夫給看看。這幾天要是有醫館的人回來,您趕緊帶來給我。」逃荒者念叨著。

「哎呦,附近有中醫,我明日帶他們來傷者瞧病。若近日有九國醫館的人回來,您放心,我立馬給您帶去。」村長嘿嘿笑着說。

三爺聽完這些對話,轉身離去。他回到破廟,告知夫婦倆所聞,三人決定暫緩行動。

「哥嫂,正好趁這段日子,你們尋一處龍首的安放之處。」三爺說。

夫妻二人面面相覷,誰也不知說什麼,稍作遲疑,老闆娘道:「三爺,哪兒能安放啊?遠了路上不安全;近了也沒個合適地方。山裏可還有什麼隱秘指出?只要挪了地方,也讓法國人找上個把月,咱們便有機會找到合適的出路。」

「嫂子說得是。山裏的隱秘地方,倒是玫瑰山前有一處蓄水池,那是他們慶典時用的,輕易不敢抽干。」

「多深?」老闆問。

「6尺。若水清,就扔下土下去,便看不到底。咱們暫且如此商定。日後見面時,再酌情行事。」三爺辭別夫妻倆,走單騎回通州去;夫婦倆回圓明園東北門的客店,落腳。

通州沈家大宅,嘉柔和美玉處得甚是愉快。嘉柔身子不便,美玉前後照顧的仔細,她偶爾會想,若自己從了三爺,入了林家宅門做小,此時也畢竟是這樣的光景。

「姐姐,聽阿貴叔說,他前日到大后倉看望三叔的哥哥們,瞧見院子後身的西堂,燒沒了?」嘉柔輕聲訴說着。

美玉驚慌地灑了手裏的茶,她顫抖着手臂,把茶杯放到桌子上,問:「妹妹,您說什麼?難不成,他們就這樣恨洋人?」美玉想起自己的出身,想起地窖里的伯駕和一眾大夫們,慌張極了。

「姐姐別慌,聽說,是紅蠟燭自燃,才走了水。」嘉柔安慰道。

「那,西堂裏頭的兩位先生呢?」美玉問。

「沒了。」嘉柔哀傷起來,她雖與胖副手和金先生來往不多,但少有的幾次相見,都甚是歡愉。

「我還給他們注射過針劑。」美玉把雙手搭在桌子上,努力扶著,讓自己不再顫抖。「怎麼好端端,紅蠟燭會自燃?」

「不是第一次了,過年的時候,就著過一次,火不大。這次,便沒控制住。」嘉柔解釋道。

「阿貴叔呢?我去問問他。」美玉很是擔心伯駕,也擔心他們是否還能順利去往天津,她要多知道些外面的事兒,好多做些打算。

美玉轉身去前院門房兒,和阿貴說話。正說着,三爺下馬進院兒,跟美玉打了個正照面。三爺正要問美玉好,美玉焦急地看着三爺說:「西堂沒了。」

三爺吃了一驚,道:「什麼?!」

「阿貴叔,到底是怎麼回事兒?」美玉看着阿貴問。

「三爺,前日,三姑娘差我去大后倉,看望您的哥哥們。藥材庫尚且安穩,就是後院的西堂,說是紅蠟燭自燃,全燒了。」

「什麼叫全燒了?」三爺打斷阿貴。

「就是整個樓,都塌了。什麼也沒剩。」阿貴說道。

「那人呢?」三爺和美玉齊聲問。

「人自然是沒了。」阿貴搖搖頭。

「胖副手和金先生,都沒了?」三爺急着問。

「聽說是裏面的人都沒了。」阿貴並不知三爺和胖副手是誰,更不知他們情誼深厚,便爽快地告訴他實情。「據說,有兩位洋人一直在奮力撲火,後來被火勢圍攻,便爬到閣樓上。閣樓連着鐘樓,鐘樓就是半個煙囪,火勢一大,直接就被鐘樓上的風拔了上去。倆人那叫一個慘哦。不過,也算是英勇殉職了。」

「自燃?沒人幫着救火么?」三爺目光獃滯地,自言自語道。

阿貴說:「聽說,是什麼那個地方曾鬧過人命,一個半大小子,喝了那裏的水,喪了命。有人想救,也有人嚷嚷着,說他們活該。這麼一嚷嚷,也就沒人敢去救火了。」

三爺聽后,一眼不發。他想起那日和胖副手一起聽到的歌謠:「西堂泉水清又清,十三歲的小子分不清,大口喝下西泉水,不出半日丟了命。」

「自燃!」美玉半信半疑地小聲念叨著,扭身往後院去,

三爺見美玉走,也跟着一同到了後院。嘉柔迎出來,拉着美玉和三爺一起進屋,又給三爺看座,倒茶。

「三叔,您去了這些日子,我們都有點着急了。」嘉柔笑着說。

「哦,跟巴斯德院長住了幾日,才往回走。」三爺解釋著。

「院長好么?」美玉低着頭問。

「他一直給燕子湖的老鄉們看病,還有不少逃荒者,也找他看病。前幾日,我送他啟程去朝鮮,還有不少老鄉也送到了村口兒。」

「回來路上,可否經過了百望山?醫館如何了?」美玉接着問。

嘉柔一直插不上話,也就只好聽着。但她也承認,美玉姐確實有許多事兒,可以跟三爺講。相比起來,自己時常不知該和三爺說什麼,除了家常話,也沒有其他。

三爺說:「醫館被逃荒者佔了,村子裏也一樣。我本想進去看看,可火光通天的,就直接回了通州。」三爺說完,看了一眼嘉柔,他也發現自己有些冷落她:「三姑娘,我得去趟大后倉。看看家裏人,再給胖副手,送個鐘。」

「現在就走么?」嘉柔見三爺起身,也站起來問。

「對,得去看一眼,讓阿貴拉着我去。不騎馬了。確實累得慌。」三爺伸了伸腰,說。

「您二位說話,我回房了。」美玉趕忙出了門。

嘉柔見三爺一直盯着美玉出門,便叫他:「三叔,我這幾天身子重,您早去早回。您在家,我踏實。」

三爺這才回頭過看向嘉柔,「住一宿就回來。那兒人多,也沒地方住。地窖無礙吧?」

「無礙,他們吃得也簡單,每日就是讀書,夜裏透透風,倒挺自在。明兒我去祠堂拜拜,請祖宗們保佑院子裏的人。」嘉柔走近三爺,拉着他的胳膊,笑意盈盈地看着他。

三爺被嘉柔的笑模樣觸動,也跟着笑起來。他簡單抱了抱她,便出門,準備往大后倉去。

路過美玉的客房,三爺沉下臉來,他自己也納悶,跟美玉不是彆扭地爭吵就是激情萬丈,少有和嘉柔一起的平穩嫻靜,但讓他牽腸掛肚,總還是那個美玉。

美玉更是彆扭,她住在三爺夫人的宅院裏,跟這樣的一家人抬頭不見低頭見,好不尷尬;地窖里又藏着伯駕和一眾洋大夫,美玉是既彆扭又擔憂。她日日祈盼著日子早點消停了,趕快遠渡重洋,眼不見心不煩。可紅蠟燭自燃的事兒,又讓美玉甚是焦慮。若不能早日離開,又如何能斷了對三爺的念想?煩惱和悲傷又一次同時襲來,美玉直奔廚房,幫着沈易氏做完飯,她只能用忙碌讓自己短暫地解脫。

「夫人今日做什麼?」美玉挽起袖子。

「姑娘別沾手了。今天做豆包兒。我也好久不曾做了,湊活吃吧。姑娘做過豆包兒么?」沈易氏樂呵呵地問。

「我只會打針拿葯看病案,這些該會的,都不會。」美玉笑起來。

沈易氏看着她,心說總算找到你的不足了,原來是個正經的花架子。

「姑娘是能耐人,哪有功夫進廚房不是。不像我那三姑娘,什麼女孩兒家該會的,都會。孩子也比別人生地快。你說這眼瞅,就生了。」

美玉聽出夫人是話裏有話,便順應着說:「嘉柔姑娘好福氣,有這麼好的爹娘,家世,人也漂亮聰明。哪兒像我,生是個來歷不明的,沒個姓氏;死無祖墳可入,也是個孤魂野鬼。」

這話說得沈易氏可憐起她來,「哎呦,姑娘,外面都說你是百望山的活菩薩。我第一眼見您,就心說這孩子真是天仙下凡。只一身簡單的白衣裙,都賽過那些綾羅綢緞的富家小姐。我們嘉柔,天天嘴上美玉姐姐長啊,美玉姐姐短的。別提有多羨慕你呢。」

「夫人說笑了,我哪兒能和嘉柔妹妹比。」美玉笑起來,給自己解圍。

「孩子,麻煩你啊,把饅頭送到地窖,我今天放了豆沙餡兒,給大夫們嘗嘗。」沈易氏掀開大鍋蓋,一股熱騰騰的氣噴出來。美玉看着沈易氏的身影,心想着所謂母慈子孝,就是這意思吧。

美玉端著饅頭,敲開地窖的門,阿貴幫忙把饅頭遞進去。伯駕臉上長滿了鬍鬚,他笑臉看着美玉,順勢握了握她的手。美玉輕聲問:「還好么?」

「除了想你,其他都好。」伯駕說。

「快進去吧,晚上說。」美玉笑着回應。

伯駕不舍地鬆開美玉的手,回到地窖里。

地窖中大夥兒已經在分食豆包兒,美味消除了多日的煩惱,安德烈滿嘴塞著麵糰兒,唔囔著說:「我看這日子也挺不錯,除了上廁所麻煩點兒。」

「得了安德烈,我可不喜歡這樣的日子,快點結束,好么?雖然這豆包兒很好吃。」艾克曼舉著豆包兒,抱怨著。

入了夜,阿貴開了地窖的門,讓大夫們出來透氣。能和這些老朋友在一起,阿貴很高興,但也囑咐艾克曼說:「艾院長,您得讓大夥兒少吃點。我們的面快吃完了。到街上買,也不敢多要,怕被人懷疑什麼。還有,您聽,槍聲不斷,咱們日後每隔一天,出來一次。每天折騰,怕隔牆有耳。」

艾克曼唉聲嘆氣地,「這要等到什麼時候?」

阿貴說:「得嘞,您幾個趕緊下去吧。我真怕有人爬牆頭兒。雖然咱們可以從嘴上少吃,但下面的東西不少啊。」阿貴捏著鼻子,他的意思是那些排泄物。「那些拉大糞的,問我怎麼家裏人少了,屎尿倒是多了。」

朱大爺走過來說,堆著艾克曼拱手作揖道:「艾院長,勞煩各位憋著點。少吃少喝,咱們就能少拉少尿。」

艾克曼只好招呼大夥回到地窖里,說:「各位,有個新規,咱們得執行一下。」

大夥圍過來,盯着艾克曼。

艾克曼有點不好意思,他理解大家幾天來的無所事事,這所謂「新規」,大夥都很是好奇。「嗯,我們人多,吃的多喝的多,這都沒問題,沈家供得起。可是拉的多尿的也多,這個總得有倒夜香的掏走。這個量太大,怕引起嫌疑。大家少吃少喝,我說明白了吧。」

大夥哄堂大笑。笑聲尚未止住,便從前院傳來朱大爺的吆喝聲:「別進來。別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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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白衣女子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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