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逃離百望山 3

二十二、 逃離百望山 3

三爺再次來訪,必然驚動美玉的心。伯駕每日講的故事,哄得她心情舒悅,無暇再去煩惱什麼。但所有的費盡心機,都在三爺出現在美玉眼前的那一刻,消失殆盡。甚至,在她遠遠瞥見那熟悉的高大身影,模糊地走向自己時,便已經消失殆盡。美玉不得不承認,伯駕的好令她喜歡,但也只是喜歡,它始終無法喚起美玉內心深處的洶湧澎湃。三爺將男女之愛定調的太過激情,讓人上了癮,這使得無論伯駕怎樣的情意綿長,都差了那麼一點意思。在伯駕那裏,美玉找不到讓她痛徹心扉的牽掛,所以,她不得不承認,自己愛的,還是那讓她傷痛無比的林三爺。

就在三爺掀著車窗的帘子,遙望醫館一樓的窗口時,美玉也幾次想走過去,遠遠地看一眼,看看三爺是否在院子裏。她一面着實地期盼著三爺再一次出現在護士站前,一面又害怕恐懼著三爺的再次光臨。美玉在深深地不舍和堅定得斷離之間,折磨著自己。一整個上午,她都魂不守舍,直到遞錯了檢查用的鑷子,伯駕抬頭溫柔地看着她,說:「午飯後,去山頂看看?」

美玉不好意思地低下頭,說:「那麼冷。」

伯駕一邊給病人檢查,一邊用英文說:「那就一起看看我母親從波士頓寄來的照片。」

美玉被吸引住,問:「真的么?」

伯駕說:「我們也去城裏照一張,給她寄回去。」

美玉說:「那日你們不是和院長合影了么?您可以把那些照片寄給您母親。」

伯駕說:「我母親是想看看你。我早就告訴她,這裏有一位東方的女神。」

正在接受伯駕檢查的大娘插話道:「你們嘰里咕嚕的說什麼?」

伯駕沒聽懂,側着頭問:「您說什麼?嘰里咕嚕是什麼意思?」

大娘和美玉一起笑起來,美玉說:「大娘問我們在說什麼。」

伯駕說:「我在以各種方式表達對美玉小姐的,稱讚,稱讚。」

大娘呵呵笑起來:「對,這姑娘是真俊。伯大夫好眼光。」

就這樣,美玉又短暫性地忘記了傷痛,也許在之後的某一時刻,她又會想起來。但至少眼前,她是歡愉的,這就可以了。

三爺也是一樣,他被龍首,療養院,山頂,玫瑰山和燕子湖的夫妻纏繞着,腦子裏反反覆復都是這些煩惱之事,但在每一個喘氣的間隙,他都會不由自主地想起美玉。

其實,在過去的四十五天,他已經逐漸從對美玉的牽掛和思念中,一點點解脫。但所有的努力,都在見到美玉的那一刻,前功盡棄。甚至,在他遠遠望見護士站後站着的那個熟悉的妖嬈身影時,便已經前功盡棄。三爺一直努力調整呼吸,時不時深深吐一口氣,可心情依舊如連續幾日都陰沉的天空,灰暗無比。他又一次努力將美玉從腦子裏揮去,使勁思考沈宗福近日的好言相勸,他不是沒聽進去,但也不是完全認同。三爺他有自己的主意,所以,還是決定去一趟燕子湖。

三爺從通州大營回到大后倉后,囑咐嘉柔出入當心,「我得去趟昌平,十三陵那邊。來去,得三四天。你一人兒在家當心些。」

嘉柔問:「三叔去十三陵做什麼?」

三爺回答道:「哦,是十三陵那裏的燕子湖。有位老朋友在,我去給他們拜個年。」

嘉柔納悶,從未聽說三叔還有朋友在燕子湖。她不想追問,只說:「十三陵那麼遠,三爺可認得路?」

三爺說:「讓全有去打聽了。打聽回來我們就走。從這兒到燕子湖,得兩天一宿。」

全有在屋外喊了一聲:「三爺,我回來了。」

三爺尋聲而出,問:「打聽好了?」

全有說:「打聽倒是打聽好了。可是,街市上,遇到上次那幾位暫居廊坊的老鄉。」

三爺問:「他們又來做什麼?」

全有說:「誰知道,只說是過段日子,就進京。」

三爺問:「過段日子,是什麼日子?」

全有說:「那沒說,我也沒敢問。」

全有年紀輕,腦子活,一路往北,邊走邊打聽,抄了許多小路,比上次燕子湖夥計走得路更近些。三爺說:「後生可畏。」

全有沒聽懂,說:「您是誇我能幹么?」

三爺說:「能幹。等會到了燕子湖,別聲張。只到村口的雜貨鋪,停留片刻。你不要四處轉悠。」

雜貨鋪已經關了門,三爺摸著黑,敲開門。老闆見三爺來,急忙迎了進去。

「哥嫂過年好。」三爺壓低着聲音說。

「呦喂,三爺這是給咱們拜年來了。」老闆娘喜笑顏開,但她也不敢大聲嚷嚷,像是怕隔牆有耳。

「哥嫂,我不做久留,長話短說,龍首像是有眉目了。」

老闆和老闆娘面面相覷,誰都沒說話。

三爺重複道:「我說,龍首應該是找到了。就在。」

老闆娘打斷三爺說:「三爺,有人安排您繼續找么?」

三爺疑惑地問:「嫂子,沒人安排我。您這話的意思是?」

老闆娘說:「既然沒人安排,您還操那份心作什麼?」說罷,她甩着手坐到角落裏。

老闆見狀,解圍說:「三爺,您有所不知,近日,我們這店鋪,連走了兩次火。她心裏不爽快,總以為是有人作梗。」

三爺眉頭緊蹙,問:「為何走水?」

老闆說:「有幾根紅蠟燭,奇奇怪怪地自燃了。燒了不少貨物。也許是我們多心,自己沒注意。我倒不覺得是有人使壞。」

三爺琢磨了一會兒,說:「這山溝子裏,若真有人使壞,也不用鬼鬼祟祟的。」

「我也這麼想,真要我們的命,也就直接來了。村子裏也不會深究,兩個外來人的死活。三爺,您接着說,那龍首是怎麼回事兒?」老闆問。

「也不是十足確認,但十有八九,在那醫館的玫瑰山下。」三爺低聲說。

「玫瑰山?我未曾見過什麼玫瑰山啊。」老闆不解。

「哦,在醫館院子裏側,半山坡上。是一堆灰色的山石,堆砌成的假山。」三爺描繪起來。

「那三爺打算?」老闆伸著脖子問。

「大哥,挖開看看倒不難,可真找到了,放哪兒?大哥可與其他人聯絡過?」三爺問。

老闆搖搖頭:「沒有。三爺考慮地甚是周全,若無人聯絡你我,切記莫輕舉妄動。」

三爺說:「李公公遺言,說是送去袁大人處。」

老闆說:「若袁大人想要,早就派人來找我們了。況且,他遠在山東,你我怎麼弄那麼個大傢伙,去山東?再者,李公公是糊塗了么?怎麼會給袁大人?」

三爺說:「我也納悶!袁大人不是老太太那邊兒的么?但是李公公糊塗?不應該啊,臨終遺言,自然是想清楚了的吧。」

老闆娘蹭地站起身,死死地盯着三爺和老闆,面目十分驚慌。

三爺看着老闆娘,然後將目光移到地板上,眉頭緊鎖,也驚慌起來。

「你們二位這是?」老闆不解地問。

三爺起身到窗外和門口打量一圈,回到二人跟前,低沉着聲音說:「嫂子,我跟您想的一樣么?我都不敢說出來啊。」

老闆娘點點頭:「一樣。我也是這麼想的。」

老闆插嘴:「你們在說什麼?別繞圈子了。快告訴我。」

三爺用手打着節拍,沒說半句,手就搖晃一下,「李公公是袁大人的人。龍首不是給瀛台的病人,是給袁大人。這是要助他有朝一日!咱找的東西沒錯,但背後的主子弄錯了。這水可是真深啊。」

老闆娘搖搖頭,「唉!總算是說通了。這是康某人餘黨暴報復了李公公!」

「不過,為何袁大人不來找我們?」三爺疑惑地問。

「袁大人得了寶物,也賺了。他那麼賊精賊精的,自然知道這種時局下,有沒有龍首,都沒那麼緊要了。甚至誰拿了龍首,便樹大招風惹人耳目,反倒不利。怪不得這麼久,都沒有自己人來找我們,鬧了半天,是咱就沒有什麼自己人。」

三爺想起沈宗福的話,不禁連連點頭。

老闆是個粗人,他似懂非懂地聽着媳婦兒和三爺的對話。

三個人又沉默了一會兒,老闆娘起身去廚房,端出來一碗熱騰騰的湯麵,說:「別想了,吃飯最要緊。趕車的夥計也請進來吃碗面。大過年的,別餓著肚子。」

三爺又累又餓,他努力從繁雜的邏輯里跳出來,看着熱騰騰的面嘿嘿笑起來:「還是嫂子疼我。」

老闆娘頭也不回地出門請趕車的夥計一道吃飯。

「趕緊吃,吃完將就一宿,明日一早就趕緊回去。」老闆娘說。

「您是知道我媳婦兒等得急啊。」三爺藉此告知他們夫妻二人自己已成親的事兒。

老闆娘問:「哎呦,真是大喜。是那位醫館的護士?」

三爺沉下臉,說:「人家看不上我,夏天要去法蘭西留學。」

老闆娘心中一晃,替那醫館的美玉不平,但見三爺很是失落,不好意思地說:「別管是哪位姑娘,凡是咱三爺看上的,都差不了。」

老闆也跟着應和:「對對,錯不了,差不了。」

「是通州大營沈家的三姑娘,早就定了親。不娶也不合適了。」三爺呼嚕著麵條說。

老闆娘搖搖頭,她不想再多說什麼,只在心裏頭念:誰攤上你誰倒霉!她狠狠地甩了一個白眼兒給三爺,又去給他們又盛滿一碗面端來。

「三爺有福氣,娶個親,像辦個差事。窮苦人家,娶個媳婦多費勁。」老闆敲打着手裏的煙袋說。

三爺看着老闆,心想這話,巴斯德也說過。看來自己的態度的確有問題,最近鬆懈了,得趕快緊繃回來。

老闆娘說:「你這麼說,三爺會越發得意了。咱們哥哥嫂子得勸著點兄弟,該收心就得收心,該知足得知足。」

三爺說:「嫂子的話我記着,我也確實有日子沒找過如月了。」

聽到「如月」,全有嘿嘿笑起來,他用衣袖抹去嘴角的油漬,傻樂着看着三爺。

「別搗亂。」三爺小聲呵斥他,然後繼續對老闆問道:「對了,前幾日,可有一位洋人從這裏經過?就是醫館的那位院長巴斯德。是這燕子湖村的夥計,載着他去朝鮮,不知是否在村子裏落腳。」三爺問。

「我們平日裏都不進村,也少跟他們往來。日後留意著問問。」老闆說。

「無礙,估摸著也該到朝鮮了。」三爺放下碗筷,兩碗面下肚,寒意全無。他美美的站起身,說:「得嘞,哥嫂休息啊,我們倆也將就一宿,明日一早回城。」

日頭還沒升起,三爺和全有就出發了。老闆和老闆娘只留在雜貨鋪門口相送,他們已經習慣了躲躲藏藏,任何時間地點的拋頭露面,都覺得不踏實。

殊途同歸,沈宗福給出的意見和夫妻倆給出的意見一致,三爺不是執拗的人,他決定「稍安勿躁」,暫時不採取行動。有了這樣的主意,三爺心裏也敞亮許多,他輕快地吹起口哨,跟全有一路聊起來。

「你們家是山東哪兒的?」三爺問。

「冠縣。冠縣鴨梨。」全有哈哈笑起來。

「多大了?」

「十四。」全有嚷嚷着。

「前天你說,又在街市上碰到老鄉?怎麼都跑出來了?」三爺問。

「嗨,沒飯吃,出來不會餓死。」全有輕描淡寫地說。

「山東到底什麼樣?」三爺追問到。

「三爺,我和娘出來的早,也是聽老鄉們說,跟洋人鬧得厲害。不瞞您說,那幾個老鄉一直拉我入伙。」全有低聲說。

「你爹知道這事兒么?」三爺說。

「是爹囑咐我別跟着湊熱鬧,他自然是知道吧。爹讓我跟嘉略少爺學,讀些書,懂點手藝,日後留在北京城,不回鄉下了。」全有說。

「你有什麼想學的手藝么?」

「三爺,我還大字不識幾個,正跟着夫人學呢。」全有說。

「嘉柔?她在教你認字?」三爺好奇地問。

「對,嘉柔姐教我認字。她說閑着也是閑着。我娘歡喜的很,我自己也高興。等著認多些字,再跟您求情,學草藥採辦的差事兒。您覺得如何?」

「臭小子,挺有主意,安排的妥妥噹噹。」三爺笑着說。

「娘說,我們鄉下人,幹不了細活兒,幫着搬個磚卸個貨可還行。」

「草藥採辦不是卸貨。」三爺呵呵笑起來。

「哦,那我說錯了,我是想將來就做個專門給草藥拉車的,就挺好哦。」全有越說越美,咯咯樂起來。

三爺搖搖頭,「還以為你多大出息?」

全有辯白道:「我能從冠縣到本草堂拉車,那可是我們村的大出息。將來回去,可以娶村裏最好看的姑娘。三爺,您啥都見過吃過,可不見啥都不覺得稀奇了。您說,您這少了多少樂子?」

三爺嚷嚷着:「你歲數不大,還一套一套的。跟誰學的?」

「昨兒吃面的時候,那對大哥大嫂不是說,您不知足嘛。我估摸著是這意思。」全有說完,就嘿嘿地笑。

三爺側耳聽着孩子的話,陷入沉思,這話不但是全有說,還有多少人說過,他自己也記不清了。他林老三含着金鑰匙出生,又幸得一副好皮囊,城裏的千金小姐,凡是見過面的女子,全都上趕着他,捧得他早就不知道姓什麼了。好不容易在遠郊通州覓得清純簡單的嘉柔,卻又被世外桃源里如天仙下凡般的美玉,迷了眼。可到頭來,還是不能為美玉突破家族束縛。眼下,雖娶了嘉柔,卻不甘於嘉柔,更惦記着美玉,惦記也只是惦記,斷不會為美玉脫離那大戶的宅門。總之,林三爺是左右不如意,真是一把好牌在手裏,也還是高興不起來。他覺得自己遠遠不如前面趕車的全有,既沒有清晰的目標,也沒有簡單的快樂。三爺看着全有的後背,那後背都透著股高興勁兒,三爺羨慕極了。

過百望山時,全有問:「三爺,要不要下車去看看?」

三爺想了想,說:「不去了,應該也沒什麼事兒。回城吧。」

全有答應着,繼續趕路。三爺把頭伸出窗外,使勁看着醫館。全有瞥見,說:「三爺,這麼捨不得,就下車去看看吧。您都快把整個身子伸出去了,小心別掉下去。」

三爺「嘖」了一聲,「你這孩子真能白話。」

全有停下車,問:「您真不去看看?」

三爺把身子從車窗縮回去,他坐在車裏仔細地想,見了美玉說什麼?也不能老是那一套,「外宅」,「側室」,「我等你五年」,自己都臊地張不開口。「得了,回吧。」

「得嘞,那就走着。」全有嚷嚷道。

進了西直門,三爺鬆了一口氣,他想自己總算是熬過了百望山,這是他首次過門不入,是難得的勝利。他要戰勝自己對美玉的牽掛,為即將到來的分離,做足準備。

全有將車馬停穩,三爺下車,瞧見通州沈家阿貴拉着車在門口,全有娘在和他說話。他們見到三爺回來你,趕忙說:「三爺,全有爹傷著了,送了百望山九國醫館。你們沒從那兒路過?」

全有快步上前:「娘,您說的是我爹么?怎麼傷了?」

全有娘抽泣著說:「是那些老鄉要拉他入伙,他不肯,就給打了。你阿貴叔來給報的信兒。」

「那你們快隨着阿貴的車過去看看。」三爺說。其實,他的第一念頭是自己隨着去,但又一想,如果也跟着去了百望山,豈不是要見着美玉。他好不容易扛過一次,這不是前功盡棄了么?

阿貴帶着全有和他娘啟程,三爺囑咐他們路上小心,就回了後院休息。嘉柔見着三爺竟沒跟去,甚是歡喜。她請廚房做了一桌好菜,又打發人去隔壁請胖副手,準備晚上好好熱鬧熱鬧。這對嘉柔,可是比過年更讓她高興呢。

三人圍坐餐桌,嘉柔興高采烈地給三爺和胖副手斟酒,胖副手樂呵呵地讚歎滿桌子的美味,三爺卻滿臉的索然無趣。嘉柔看出三爺的落寞,火熱的心,又一下子涼了。她安慰自己,也不能一下子就掰過來,他能不跟了去百望山,已經不錯了。

胖副手也發現了三爺的心不在焉,問:「三爺,想什麼呢?喝酒喝酒。」

三爺說:「通州大營的管家,傷了。」

胖副手說:「就是那天圍了我們院子的大漢,是不是?」

「對,也是我那小夥計朱全有,就是時常給咱們跑腿的小子,他的父親。」三爺解釋道。

「原來都是一家子。什麼傷?」胖副手邊說邊吃着。

三爺看了一眼胖副手,不知如何解釋。想了半天,才說:「他們是山東來的,有幾個老鄉,要拉他入伙,他不肯,就被傷了。」

胖副手倒一副無所謂的樣子,輕快地說:「哦,山東,德國人佔了山東半島,他們鬧,也正常。傷得重么?」

「不輕吧,不然也不會大老遠送到九國醫館去。想必是要手術的。得,明兒我還得去看看。」三爺喝了一口酒。

嘉柔的臉,刷地沉下來。她不是要給三爺耍性子,也不是不懂外人面前得挺著,可她真的完全不能自控地,把臉沉下來。她不怨三爺,也不怨美玉。只是將自己,一下子跌下深淵。

「三叔,我想回通州住段日子。」入夜,嘉柔躺在床上對三爺說。

「想家了?」三爺不經意地問。

嘉柔原本想借這些話宣洩一下情緒,可三爺簡短輕巧地應承,讓嘉柔無的放矢。

「全有娘不在,您也不在。我一個人沒意思。」嘉柔淡淡地說。

「我就去兩天就回來。雖說天暖和不少,但你也別折騰。」三爺說。

「三叔,您去兩天就回來?」嘉柔欣喜於三爺對自己的挽留,好像這句挽留,等同於我喜歡你。

「對,去看看朱大爺就回,我在那兒長住幹什麼?」三爺聽出嘉柔的憂慮,趕忙安慰她。

「那我就不回通州了。」嘉柔說。

「你要想你娘,就回去住些日子。回頭我去接你。」三爺翻了個身,準備睡覺。

嘉柔被這話氣得坐起來哭,三爺也趕緊坐起來勸慰:「怎麼哭了?」

「三叔就嫌我礙眼,我走了,您那些什麼如月,也好過來陪着不是。」

「什麼如月?」三爺驚訝地問。

「什麼如月?這大宅院兒前前後後這麼多人,自然是人多嘴雜。您做了還不敢認,還趕我回通州。」嘉柔不敢提美玉,就拿如月出來撒氣。

三爺自然不覺得理虧,一來那是成親前的事兒,二來就算是眼下,只要不把如月接回家,令誰也不能怪罪。三爺笑着,說:「哎呦,夫人是因為這事兒啊。那我給夫人賠罪。不過我可沒轟您回通州,是您自己個要回去。」說完這話,三爺突然想到,自己也曾和美玉說過:「是您自己要去法蘭西。」

「那您也沒留我啊。您就是心裏頭惦記着如月。」嘉柔撒嬌著說。

三爺摟過嘉柔,拍着她的背,心說你埋怨的不是如月,是美玉。三爺知道委屈了嘉柔,她甚至不敢在自己面前提起美玉。可以拿出來爭吵的如月不值一提,不能說出口的美玉,如重千斤。嘉柔不敢提及美玉的樣子讓他心疼,便道:

「我心裏頭沒惦記美玉,你要不信,明兒我不去了。朱大爺有那麼多人照顧著,嘉略也在,也不多我一個。」三爺咬着牙,說出這些話。他是真的想去見美玉,但也是真的想放下。

嘉柔從三爺懷裏起來,睜個大眼睛看着他,用手撫摸着他的面頰,說:「三叔想去便去,別為難自己。」

這手法和美玉如出一轍。三爺的心抽搐了一下,他無奈地低下頭,嘆了口氣,說:「不去了。」

嘉柔看出三爺的失落,握起他的手,「三叔,您跟我還有什麼不能說的。我,我是歡迎美玉姐來的。我去跟大哥說,讓她入門,給她側室的名分。」

三爺抬頭深吸一口氣,「既然姑娘如此大度,我就跟你說實話,是她看不上我了。」

這話讓嘉柔想笑,她剋制住,問:「怎麼會?」

「夏天,要去法蘭西留學,是咱們中國派過去的第一個護理學學生。」

「天啊,這麼好?!」嘉柔脫口而出。

三爺撇撇嘴,「你也覺得好,可不就看不上我了么?!」

「她自己一個人去?」嘉柔歪著頭,忍着笑,問。

「還有伯駕。」三爺用拳頭,使勁鑿在床鋪上。

「哎呦,我的三叔,怪不得您鬱鬱寡歡的。」嘉柔笑了出來。

「看我笑話不是。」三爺也笑出來,說出這些心底話,讓他覺得甚是輕鬆。

「三叔,我不是給您解心寬,美玉姐喜歡的還是您。留學也不是一去不復返,您等着她,我陪您一起等着她。」

三爺看着美麗善良的嘉柔,將她緊緊摟進懷裏。

二十二、逃離百望山3

「九國醫館成了京城其他醫館的急救站了。什麼弄不好的病人都往這裏送。」艾克曼在急診室外,和馬克斯叨咕著。

「這是沈大夫家的管家,就是圍了西堂要找嘉略的朱大爺。」馬克斯解釋道。

「幸好比上次那公公輕。以後重病號,不收治。」艾克曼有點氣急敗壞,自從擔任代理院長,他更把自己視為商人,視為管理者。

馬克斯聳聳肩,他體會過被病人家屬抓住不放的滋味,所以完全理解艾克曼的初衷。

朱大爺的重傷在右眼,伯駕和嘉略盡全力保住了他的眼球,但這隻眼睛的視力受損嚴重。

「右眼被打傷,病者眼痛、視物不清三個時辰后入院,右眼眼瞼腫脹淤血,結膜下大量出血,角膜光滑,前房極淺,眼後部結構窺不清,右眼眶內壁骨折,眼球破裂傷,入院後行右眼球破裂傷清創縫合術。」嘉略端著病曆本,對全有和他娘念。

全有看着嘉略,「哥,您說的都是什麼?我們一句也聽不懂。就問您還能看見么?」

嘉略說:「首先,左眼沒問題。這隻傷了的右眼,不好說。全有,大娘,還有一隻呢,不怕的。咱們要不要報官?這病案可以做呈堂證供。」

全有正要說話,他娘插話道:「都是老鄉。報官不合適,也不免他們會報復。倒不如安心養好了病,比什麼都強。」

年輕氣盛的嘉略和全有,都想去討個說法,但聽了全有娘的話,也覺得有道理,便不再做聲。

車夫阿貴趕過來,問:「少爺,要在這裏住幾天?日子長,我就先回通州,過些日子再來接。」

嘉略說:「明日就可出院。病人要每周換藥,你們來往百望山不方便,伯駕會寫一封推薦信,你們拿着信,到西什庫的法國醫院去換藥。」

「多謝少爺,多謝沈大夫。」全有娘連聲道謝。

「多謝大哥。大哥,我爹的右眼以後還能看到么?」全有又一次,怯怯地問。

「得看他恢復的情況。興許模糊,興許就看不到了。不過還有左眼,不礙事。朱大爺也無需給誰做手術,沒有立體視,不怕的。」嘉略輕鬆地笑着說。

大家都聽得一知半解,但大方向是抓到了,便都鬆了口氣。

美玉走過來,問:「沈大夫,這位病人只住一夜?那就別去二樓了,在留觀室住一宿吧。大娘,您明日要辦出院手續,走之前務必來跟我簽字。」

全有娘說:「姑娘,我不會寫字。」

全有說:「我會寫自己的名字了。」

美玉看着他,「小兄弟以前來過。」美玉突然想起三爺,想起三爺偉岸的身影和俊朗的臉,這一次,她沒有驚慌失措地將那身影和臉從腦子裏揮去,而是任由那些影像,飄在眼前。

全有點點頭。此時太陽正落山,伯駕從手術室出來,直接奔向護士站。他如約給美玉講故事。

美玉卻先開了口,「太陽落山了。」

伯駕驚覺,走到她跟前,輕輕地從背後抱住她,「此刻,是煩惱,還是悲傷?」

美玉轉過身,正對着他,說:「煩惱和悲傷本是兩回事,您可曾體會過,這兩回事同時來的感受?」說罷,美玉委屈地哭了起來。

伯駕笑着說:「這是個好問題。一個人既煩惱又悲傷,那!這!日子!可怎麼過呀!」他拐著玩兒,學着北京話的強調,先把自己逗樂了。

美玉被伯駕的滑稽也逗得咯咯笑起來。她摟着他,說:「您幹嘛對我那麼好?」

伯駕把頭鑽進美玉懷裏,「我就是喜歡你,怎麼着吧!」又是一句京腔。

美玉笑得流下淚來,「您在這樣,我就哭了。」

伯駕捧起手,放在美玉的下巴磕下,「我接着,這可是女神的眼淚。」

邊哭邊笑的美玉輕輕拍打伯駕的肩膀,甚是動情。伯駕站起身,俯視着她,緩緩抬起她的下巴,然後,深情地吻下去。美玉稍作抵抗,便將自己緊緊貼近伯駕的懷裏。

許久后,伯駕鬆開口,他凝視着美玉,又把頭伸到她耳邊,輕聲說:「我早就想吃了你,」

美玉有些驚慌,只聽伯駕接着說:「直到你答應嫁給我。」

同樣高大帥氣的伯駕,什麼都不在三爺之下。美玉質問自己,為何遲遲不肯接受他如此深情的求愛。美玉就那樣凝視着伯駕,好一會兒,她舉起雙手,捧著伯駕的臉,然後踮起腳尖,伸長了脖子,在伯駕的唇上吻下去。

伯駕受寵若驚地接受着美玉的熱吻,他是那樣沉醉,又刻意保持着清醒,生怕一不小心,弄疼了他懷裏的愛人。

「從今天起,我們開始準備行裝。再有三個月,我們就要啟程了。我給母親定了船票,她會到巴黎等我們。天津有更大的洋行,啟程前,我們一起去。」伯駕摟着美玉說。

「去洋行做什麼?」美玉問。

「東交民巷洋行的鑽石戒指不夠大。我要去天津買一個大的。」伯駕繪聲繪色地描述。

美玉知道鑽石戒指的意義,害羞地低下頭。

伯駕半蹲著,從下面仰視美玉的小臉,說:「您可不能拒絕我。到時候,一定要答應,不然,我就從船上跳下去。」

美玉笑着說:「小說里,求婚不都是驚喜么?還有您這樣提前打招呼的。」

伯駕站起身,抱住她,「忍不住要告訴你。」說罷伯駕害羞地在美玉身上膩歪著。

美玉幸福地依偎在伯駕懷裏,聽他繼續講那些情話。

從這天起,美玉再也不去主動地想起三爺,三爺也沒再來訪過醫館,所有差事,交全有負責。相愛的人,在分離時,依舊心有靈犀。他們同步轉身,走向各自的遠方。

只是生活,不會輕易饒過誰。

春去夏至,一日傍晚,沈易氏慌張地找到大后倉柜上,對正忙碌著的三爺說:「他三叔,把嘉略他倆弄回家吧,那醫館不能再待了。」

「怎麼了這是?」嘉柔從裏屋走出來。

「亂了亂了,全有的那些老鄉進京了,洋兵也從天津往京城來。你爹已經帶着隊伍奔了天津。」沈易還是上氣不接下氣地說。

「其實這陣子我也在想這事兒,我現在就去。」三爺心裏突然想起美玉,他慌張極了。

聽到三爺要親自去百望山,嘉柔心裏略有不爽,她憂鬱地認為,仙女一樣的美玉姐姐,自然是令三爺難忘的。

三爺看着嘉柔,瞧出她的不自在,便說:「這幾天家裏沒人,你也跟娘會通州,那邊照應起來方便。」

沈易氏接過話茬,「對,再過些日子就要生了,可得小心。你們一個個都不在我眼前,你爹在天津,你弟弟在百望山,你在城裏。就我一人在家,別提我這心有多慌。」沈易氏總是把那些小麻煩看得很大,不過這一次,她看得倒是很准。

「那就明日一早出發吧。」三爺說。

「要我說今天晚上就去,夜長夢多。」沈易氏疑神疑鬼的。

「娘,您這樣弄得我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您別這樣。」嘉柔勸說着。

嘉柔話音未落,全有從外面跑進來,氣喘吁吁地說:「三爺,本草堂在大柵欄的總店,燒了。家眷們都趕來咱們宅院避難了,在門口等著呢。」

「快請進來。」三爺拔腿就往院外去。

「正好咱們走,給他們林家人騰地方住。我說什麼來着,我就知道得出大事兒。」沈易氏連連搖頭嘆氣。

「三弟,哎呦,親家。」大哥二哥給沈易氏拱手作揖。

「哎呦,親家。快請進。」沈易氏客氣地迎接。

「三弟,這次又得靠着你了。大柵欄沒法兒住了,全燒了。」大哥說。

「大哥這是說的哪兒的客套話。大后倉本就是咱們林家的。爹媽來了么?」

「來了,來了。正下車呢。腿腳不利落。」大哥唉聲嘆氣著。

安頓好大哥二哥的家眷,已是半夜。沈易氏沒打算讓三爺歇著。她端著一杯茶,走到三爺跟前,說:「您受累。百望山那邊也得抓緊。您今天晚上去,正好明日一早,帶他們回通州。」

三爺接過茶杯,一口氣喝下去,抹了一把嘴,說:「岳母,您不說我也得馬上過去。那就您受累,明日一早帶嘉柔回通州,咱們通州會和。」

嘉柔在裏屋聽到三爺說馬上去百望山,又是一陣心酸。她緊閉着雙唇,平復心境。

放下茶杯,三爺叫全有備車,老掌柜和夥計們商量著如何應對,關門的關門,上鎖的上鎖,往地窖里搬貨的搬貨。

趕到百望山時,天還沒亮,全有把馬栓到山腳的大樹上。村子裏靜悄悄的,偶爾從遠處傳來幾聲犬吠,估摸是聽到了三爺和全有的對話聲。

「爺,咱們去醫館大廳里坐着?」全有問。

「小瞧我了不是,爺在醫館有常備客房。我帶你看看洋人的床,長什麼樣兒。」三爺說着,帶着全有往醫館宿舍區。路徑玫瑰山,三爺停住腳步,看了又看。

全有問:「爺,黑了咕咚的,您看什麼呢?」的確,黑灰色的假山石,若未曾見過那輪廓,誰也不能在黑暗中分辨出什麼。

三爺想了想,伸手指著說:「你看好了,記住嘍,那就是玫瑰山。」

宿舍的長明燈閃著微弱的光,但足以照亮腳下的路。三爺在前面走,全有在後面跟着,嘴裏念叨著「玫瑰山,玫瑰山。」

軟的像棉花一樣的床和枕頭,讓全有興奮了一陣子。三爺對他說:「你先睡,臨走我叫你。」

「您不睡會兒?」全有躺在床上,擺出一個大字,問。

「那你一邊兒切啊,給我留條縫兒,哎呀困死我了,快眯一會兒。」三爺邊說邊把全有擠在一邊,瞬間,倆人就都睡著了。

這一覺,睡到晌午。三爺被燦爛的陽光照醒。他一睜眼,看着日頭高掛,撥拉着身邊的全有,沒好氣地說:「起了,起了,起了!這可好,起了個大早,趕了個晚集。」

其實,消息早就傳到百望山,所以住院的病人都急着出院,問診的人也不多,還有走到醫館門口就轉身離去的。人們知道,那些逃荒的人,沖着的就是洋人的地界兒,所以有事兒的趕緊辦,沒事兒的趕緊走,誰也別在這節骨眼兒上,往麻煩上撞。

三爺先是進醫館,直奔急診室,見嘉略,伯駕和美玉都在,他不好意思地點了個頭,然後沖着嘉略招手。

美玉見着三爺突然出現,有點慌,不好意思地瞥了一眼伯駕。伯駕正滿目深情地望着美玉。他們二人相視一笑,就繼續低頭整理急診室的病案。因提早獲得了消息,醫館上下也都有所準備,先是把病人儘快撤離,二是那些病案。自開館以來,病案也多大達萬份,分為住院部病案,急診室病案,初診病案三類。伯駕和美玉負責整理急診室病案。他們需要裝訂成冊並編列歸檔。整理完備后,埋進葡萄園的葡萄架下。之所以放在那裏,是大家共同的決策。想着任何佔領這裏的人,都會把目光盯到醫館內和葡萄酒窖,並不會費勁巴力地把葡萄架毀了。而這些病案,是除了醫生外,醫館最寶貴的財富。

「你娘讓我接你回通州。」三爺說,此刻他心裏非常緊張,剛剛望着美玉的那一眼,有讓他魂不守舍起來。他一邊跟嘉略說話,一邊在心裏抽自己嘴巴。

「這是治病救人的地方,那些逃荒的人,還得來這裏看病呢。」嘉略抓着自己脖子上的聽診器對三叔說。

三爺拎起他的聽診器問:「你不是外科大夫么?怎麼掛起這玩意兒來了?」

「外科醫生隨時可能需要用聽診器聽病人的心音,呼吸音和血管雜音。我也是才知道。前幾天誤診了,就是沒用聽診器的過。」嘉略撅著嘴說。

「行,誤診要命,再不走也要命。你去叫容川,你倆趕緊跟我回通州。」三爺懶得跟嘉略理論,語氣強硬地命令道。

「大家都不走,我們走不是做了逃兵?」嘉略為難地撓著頭說。

「別墨跡,趕緊的。另外,你,你,」三爺支支吾吾地

「三叔,您是想讓我把美玉姐也帶上是么?」嘉略笑起來。

「你們幾個臭小子,在這方面都挺無師自通的。別說是我說的,就說你要帶她走。」三爺推嘉略進去,「快去,快去。」

嘉略繞過三爺推他的手,說:「您要把這些大夫都帶走,我就去請美玉姐。」

三爺「呦呵」一聲,「我說沈家大少爺,這麼老多人,都帶過去往哪兒擱?」

嘉略說:「我家有個大地窖,別說這十來個大夫,再多也能放下。」

「你還當真了,不行不行,這一路上,那些逃荒的就逮著洋人鬧,咱拉的就是幾車**,把咱們都得搭進去。不行不行。」三爺搖頭擺手,甚是堅決。

嘉略一看,眼睛滴流滴流轉了幾圈,耍起賴來:「那您瞧著辦,他們不走,我也不走,我也不去叫美玉姐。」

三爺瞪着眼看着嘉略,老半天,問:「醫館還有幾輛車?夠坐么?」

嘉略說:「夠坐,那些外地的大夫已經回去了,現在醫館就剩下最初那些老人兒。都划拉上,也就十二個洋大夫了。」

「正好湊一輪。加上咱們幾個,四輛車足夠了。你去找美玉,和你認識的大夫們;我去找艾克曼。你們一撤,醫館得關門了。」

三爺散步並兩步地上到醫館四樓,巴斯德的辦公室,現在裏面坐着的是代理院長艾克曼。

「三爺,您怎麼來了?」艾克曼笑着起身相迎。

「艾院長,我來接你們去避一避。」三爺心想,他可真是淡定,都什麼時候了,還這麼穩坐泰山。

艾克曼驚訝地看着三爺,說:「您的善舉讓我不知說什麼感謝的話。這幾天,我一直在和東交民巷爭取,讓我們到合適的地方避一避,他們說,百望山山高路遠,非常安全。要知道,這可是京城的勝地,多少人都知道這裏有一座九國醫館。前些日子,不是村子裏的老病人們攔著,他們早就進來一把火燒了。」

「那就趕緊走吧,醫館里的車也夠。」三爺說。

「去哪兒?」艾克曼問。

「去通州,就是沈大夫,嘉略的家。那裏有一個很大的地窖,穩保安全。」三爺說着這些自己都不信的話,他想着說不定半路就被人給端了。

「通州很遠,這一路上,我們就是幾車**包,到了那裏,人多眼雜,不是要牽連你們?」艾克曼皺着眉頭,他不好意思將個人利益,建立在朋友的危機之上。

「沒那麼邪乎,走東邊兒的小路,兩個時辰就到了。咱們趁著夜色走。」三爺走到窗邊,看着樓下的車馬已經到位。

「我先去把剩餘的病人和那些病案安頓好。其實這幾天,基本走光了。病案也整理的差不多了。」

「那正好兒,留幾個本地夥計看家就行了。你們走了,說不定也就沒人來鬧了。」三爺說。

太陽落山時,嘉略在急診室里勸說着美玉。

「美玉姐,你們跟我去通州,那裏安全。」嘉略對着美玉和伯駕說。

原本是準備過幾日就啟程去天津的,美玉和伯駕都沒想到,變故來的這麼突然。

「若我們直接奔天津如何?」美玉問。

「路太遠,按這幾日的情況看,會非常危險。」伯駕說。

「那,我們倒是可以去育嬰堂。」早在一個月前,女校的老師和學生都已經轉移到西什庫育嬰堂孤兒院,因美玉即將遠去法蘭西,便未與同學老師們同行。美玉不想去通州沈家,那是嘉略的家,更是嘉柔的家,她怎麼會情願住進三爺正室夫人的家呢!所以,她試探著問伯駕是否可以去西什庫育嬰堂孤兒院。

「西什庫就得進城了。這趟咱們不進城,從東邊兒直奔通州。城裏鬧哄哄的。不能去。您就跟我回通州吧。」嘉略擔心他美玉姐,也怕完成不來三爺的差事,那這些大夫們便沒了着落,所以無論如何,嘉略必須帶上美玉。

其餘的大夫們收拾好行李,忙着上車,三爺見嘉略和美玉幾個還在墨跡,直接闖進急診室,盯着美玉說:「去通州,跟我們一起走。」

美玉見三爺突然闖進來,又用熱切的目光盯着自己,又一次慌了神。她扭過頭去。

三爺走向伯駕,說:「兄弟,這時候就別介意那麼多了。大家一起去通州,軍營邊兒上,那裏穩保安全。」

伯駕看向三爺,讀懂了他的真誠,點點頭,然後轉身走向美玉,二人耳語了幾句,美玉便回護士站收拾行囊。她低頭和三爺擦肩而過,二人都體會到對方的慌張,也都抑制住那幾近崩潰的神經,裝作若無其事。

全有已經準備啟程,嘉略突然從車裏探出身子來,嚷嚷着:「巴斯德院長怎麼辦?」嘉略使勁揮動着手臂,招呼三爺到跟前說話。

「他不是去了朝鮮么?」三爺從後面的車旁跑過來,問道。

「他過燕子湖,有病人,就留下幫他們看病了。說過了夏天再去朝鮮。」嘉略說。

伯駕小跑過來,對三爺說:「我去燕子湖找巴斯德,那兒只有他一個人,不安全。」

美玉和嘉略坐一輛車,她聽出伯駕要獨自冒險去燕子湖那麼遠的地方,急忙把頭湊到車窗處,她剛要開口問,卻見着伯駕和三爺的臉,緊挨着,擺在眼前。

美玉定了定神,沒說話,又回到車裏。

「您去燕子湖,那不是半路就被劫了?還是我去吧。」三爺也不知自己為何會說出這麼英雄氣概的話,是真的關心巴斯德,還是要在美玉面前逞能,他自己也沒想明白,但總之是說出了這句話。

果然,美玉再次把頭伸到車窗處,她再次看到兩張緊挨着的臉,只好又一次,不言語,回到車裏去。

嘉略急得跳下車,對三爺說:「三叔,您自己去不行。」

「我去,三叔我跟您去。」容川也跳下車,急切地說,巴斯德是他的恩人。

「別添亂,你們把美玉帶到通州去。」三爺當着伯駕的面兒,嚷嚷出這句話。話一出口,倆人都覺得有點不得勁兒。

三爺將嘉略拉到一邊,說:「龍首有可能就在那玫瑰山下,不確認,但是有八九。眼前不着急動,日後有機會,我若不再百望山,你做好接應。」

「三叔,我記住了,可是,您不帶着去通州,就我們倆臭小子,和那幾個話都說不利索的車夫,不更是惹人耳目啊。」嘉略說。

艾克曼走過來應:「您還是先跟我們回通州,巴斯德院長得了風聲,自會直奔朝鮮,不會再逗留。」

三爺叫來燕子湖夥計,「那就麻煩您回家一趟,讓院長儘快去朝鮮,不要再逗留。」

就這樣,醫館的四輛馬車,分兩路出發,滿載着喬裝了的洋大夫們,往通州大營駛去。燕子湖夥計趕着一輛毛驢車,往北去。

嘉略說的沒錯,這一路驚心動魄,幾次命懸一線,若沒有三爺在,大家也就一起交代了。

他們是太陽落山後才出發的,三爺算計著,就算繞東郊去通州,天亮時也可抵達。夜色凝重,月朗星稀,雖不好走,但月亮照着也能看清。開始的那段路,他們一行人甚是順利。

為了掩人耳目,怕有人攔車翻看車內,三爺將幾個漢人孩子分配到各個車裏,嘉略、容川、全有各負責一輛,美玉留在三爺自己架著的車上。

三爺正納悶怎麼如此順利,嘉略的那輛車就被石頭絆住,一隻軲轆半掉下去。

艾克曼、三爺和伯駕,下車商量,大家決定把人擠一擠,丟下這輛壞了的車。伯駕謙讓著,上了那輛沒有美玉的車。他並非要給三爺個面子,而是不想讓美玉覺得尷尬。伯駕在車窗處對美玉說,「我去後面那輛車,我個子大,別擠着你。」

美玉囑咐他:「那您當心。」

三爺看着倆人甜甜蜜蜜的對話,心裏很不是滋味兒,但也只好繼續趕車。天微涼,眼瞅著進通州城門,還是被幾個逃荒的給攔住了。

「下車,下車。」領頭兒的嚷嚷道。

三爺一聽,這是本地人的口音,提着的心放鬆下來。三爺說:「哥兒幾個這是幾個意思?」

「別廢話,下車。一大早急着趕路,准沒好事兒。」領頭兒的很不耐煩。

三爺跳下車,走近那人,「兄弟要買路錢不是?咱都是老鄉,您說個數,別驚動我們一家老小。」

領頭兒的見三爺一語中的,倒也不含糊:「您哪兒的?口氣不小。看樣子,是做買賣的吧。」

「小本生意,趁著天兒還不太熱,去西邊兒山裏轉轉。過些日子天一熱,就哪兒都不去,老老實實家待着。兄弟幾個這是守了一宿?那趕緊找地方睡一覺,睡醒了喝酒。」三爺說着,從衣袖裏掏出錢袋子。沒打開,全都塞給領頭兒的。

那確實是很沉的一袋子錢,領頭兒的沒怎麼動心,周圍幾個跟班兒的,都看紅了眼。

「兄弟客氣。」領頭兒的扭身對他的夥計說:「兄弟,挨個兒車裏瞅瞅,沒什麼閑雜人等,就放行。」

三爺攔住他們:「我們一車都是老幼婦孺,可是不方便見人,回頭再給嚇著個好歹,您還得找地方給他們看病。」

「別愣著,麻利點兒。這位爺,不讓你們下車,已經夠給面兒的了。」領頭兒的跟本不聽三爺說什麼,他身旁的夥計,趕緊上前挨着個兒地去掀車帘子。

夥計從最後一輛車查起,那輛車裏,坐着嘉略和伯駕幾個。嘉略一個人,自然是擋不住後面的洋大夫的。他渾身哆嗦著,看着車帘子被掀起來,和車下的那夥計打了個正照面兒。那夥計不是別人,正是早先他們收治的腹痛病人的家屬。那病人是走投無路來的百望山,九國醫館仗着膽子收下,嘉略和伯駕精心治療,才保住命。病人家裏不富裕,付不起那麼多診費,伯駕好說歹說哦,才勸服艾克曼給做了義診。病人出院時,一家老小跪地上磕頭謝恩。

那夥計盯着嘉略,又側頭看看他後面的伯駕。他沖着嘉略點點頭,放下車帘子,朝下一輛車去。夥計眼不拙心不瞎,他挨着個把三輛車查看一遍,然後走向領頭兒的說:「頭兒,都是老幼婦孺。」

領頭兒的墊着手裏的銀子,「走吧走吧。日後別大半夜趕路,也不差那麼一宿住宿的錢。」

三爺恭維著笑,點頭哈腰地給領頭兒的道謝。頭輛馬車啟動時,那馬拉不動,因着車裏的人太多了。那夥計用身體當着領頭兒的視線,裝作要分錢的樣子。領頭兒的不耐煩地把他趕開,說:「急什麼?少不了你的!」

夥計嘿嘿笑,直到三輛車都走遠,他才從領頭兒的身邊離開。

伯駕對坐在最裏面的艾克曼說:「艾克曼,感謝您當日答應給他們免了診費。您的善良,救了我們。」

艾克曼淡淡地回應:「您是在諷刺我,伯駕。不過我會為此仔細反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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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逃離百望山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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