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請教-1

第49章 請教-1

劉香一夥憤憤而去后,荷蘭總督普特曼斯又特意挽留下葉志濤一行人,進行了一場小小的西洋宴席,算是對於雙方初步達成議和的慶祝。

席間,普特曼斯還特意令下人拿出了自己隨船帶來的荷蘭葡萄酒,請葉志濤、鄭福松等人品嘗這有些甜絲絲的西洋之酒。

在一番各懷心事的推杯換盞之後,眼看天色已有些昏暗,葉志濤旋即起身感謝款待,並提出告辭,以免安平港的東家擔心、再另生事端。於是,宴會告止。

而在送別之際,有些不太放心葉志濤一行歸途的朗必即里哥主動提出,派一艘荷蘭戰船護送葉志濤來時所乘的那些小船返回安平。

不過,葉志濤卻婉言謝拒了這番心意。

朗必即里哥還欲堅持,一旁的總督普特曼斯卻已淡淡地開始揮手相送,朗必即里哥見狀也只得作罷,隨後,便在夕陽的餘暉中,略顯憂心地目送著葉志濤幾人的一行小舟漸去漸遠。

事情既已談妥,劉香及葉志濤兩伙人都已離船而去,旗艦上再無外人,雖然看起來一切都在荷蘭人的控制之中,但朗必即里哥卻仍是一副心神不寧的樣子,看著已喝得有些微醺、但仍表情平靜的總督普特曼斯,彷彿欲言又止。

而就在其正準備開口之際,酒興正濃的普特曼斯卻令下人再次端來了一杯鮮紅的葡萄酒,隨即再度開始輕輕地搖曳起酒杯,一邊嗅著其中散發出的獨特香氣,一邊幽幽地對著身邊的朗必即里哥說道:

「朗必即里哥,你的臉色似乎不太好啊。看上去,好像心裏面對今日之事,還有不少疑惑之處。」

朗必即里哥尷尬地走近了一步,點點頭道:

「是的。被您看出來了,下屬正有幾事不明,想向總督閣下請教。」

普特曼斯抿了一口杯中酒,而後不禁微微皺了下眉頭,似乎對這回酒的味道有些不太滿意,而後抬頭看了眼遠處的落日,說道:

「有什麼話就說吧。」

「……您真的相信鄭家是誠心來議和的?」

朗必即里哥猶豫了一下,提出了自己的第一個疑問。

普特曼斯再次嗅了下自己的酒杯,淡淡地說道:

「有些事,看起來捉摸不定,但是若從最根本上考慮,卻又不難理解。鄭芝龍此人圓滑得很,不過,你必須要弄清楚的是,他的核心利益到底是什麼?原本此人闖蕩這片遠東海洋,為的是什麼?後來他投靠了明帝國,借自己的海上力量,阻隔我國欲與大明通商之意,又為的是什麼?」

朗必即里哥皺了皺眉,似乎之前沒有細細考慮這些,更沒想到,眼前這位酷愛葡萄酒的總督居然會說出這番話來。自己原以為其對遠東各方勢力的情況一直心不在焉,此時才發現,其早已對鄭芝龍的過往來歷有所研究。而在頓了頓后,這位此前一向不動聲色的荷蘭總督,已將目光朝向了北面的安平港方向,繼續說道:

「明國有句話說得好:『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這句話說得精妙啊!一個『利』字,道出了大多數人類,一生行動的最本質動機。說到底,他鄭芝龍和我們的目的一樣,都是為了從中漁利!而他這些年勢力為何增長如此迅速,就是因為他這漁利的辦法,成功隔絕了我們與明帝國官府之間的聯繫,他才好從中作梗,使其利益得以最大化。這可比他原來在海上打家劫舍、搶劫商船要划算得多。」

一邊看似隨意地說著,普特曼斯一邊收回了視線,將其移到了雲集幾十艘戰船的料羅灣海域,而後鬼魅一笑道:

「不過,如今,他的好日子眼看要到頭了。鄭家眼下不是給明帝國賣命當炮灰,就是為我們所用,但這樣也會不可避免地使其漸漸喪失在明帝國眼中的份量。如今看來,他們是選了第二條路,既是眼下對他來說最合算的一條路,對我們來說也是成本最小的划算買賣。而且這回他不僅帶來了火藥與糧食,甚至兒子也送了來。實在沒有理由不相信他們。即便他們臨時變卦,最終又選了第一條,對我們來說,也無非是成本大一些,最後的結果同樣不會有變化。何不讓我們靜下心來,拭目以待呢?」

說罷,意猶未盡的普特曼斯再次抿了口杯中酒,然後繼續感慨道:

「不過,可悲的是,無論鄭芝龍選哪條路,隨著其越來越沒有價值,他們鄭家的覆滅其實都是遲早的。只是,鄭芝龍可能還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但這也不重要了,當初他賺得盆滿缽滿,就是利用我們與明帝國之間的縫隙,藉此從中漁利。而如今,我們何不反其道行之,借他們與劉香互相敵視之隙,用最低的成本,來達到我們的目的呢?當年,咱們荷蘭之所以要留下劉香這條喪家之犬,也正是為此。」

說到這裡時,恰好有一名手下前來請示,詢問葉志濤剛剛留下的那些火藥與糧食具體該如何處理,同時稟告說,經過仔細盤查,剛剛發現,糧食之中似乎還有一部分的陳糧。

被打斷的普特曼斯幾乎想也未想,便擺擺手、命令道:

「火藥統統留下,至於糧食,則把好的留下,那些陳糧則都分給劉香他們。當然,新的糧食也多少分一點兒給他,且看劉香怎麼分配罷。」

隨著手下領命而去,普特曼斯又自顧自晃起了酒杯,得意地說道:

「哼,鷹犬的牙還是不能太鋒利得好,以防哪天咬了主人。但骨頭總還是必須要給一些的,質量倒沒必要那麼好,多少上面帶點兒肉渣就行了。」

隨即,這位荷蘭總督又像是想起了什麼,對著一旁的朗必即里哥扭頭吩咐道:

「對了,朗必即里哥,你明日記得私下給那個姓羅的準備點兒好處送去。」

「這個……?!」

朗必即里哥不禁一愣,提出了自己的疑問:

「剛剛您所說的屬下倒是基本明白了。不過,您又為何要我私下示好那個姓羅的?剛剛屬下就想問,總督閣下您為何要輕易放過他。他不是害了我們不少可憐的士兵嗎?甚至還謀殺了唯一的倖存者,就算此前的是誤傷……」

「人都死了,還能怎樣?你要看得長遠一些。」

不待朗必即里哥說完,普特曼斯已將其打斷,同時再次抬眼看向了遙遠的大海:

「而為了我們荷蘭在遠東的長遠利益,目光就必須要放得長遠才行。當初鄭氏做大,我們暗中留下了劉香,方有今日之用,藉以制衡,引以為援。而正如我剛剛所說,此番無論戰和,鄭氏都將敗亡在即。那麼,你覺得,鄭氏敗亡之後,這東南海上,誰又會成為下一個『鄭芝龍』呢?」

說著此話時,普特曼斯的目光已飄向了那些料羅灣上的劉香戰船,答案似乎顯而易見。

「總督閣下,您的意思是說——劉香?」

普特曼斯點點頭,望著那些劉香的海盜戰船,目光雖有些複雜,而回過頭來時,對於自己的這位下屬,不禁面有憂色地晃了晃手中的酒杯,繼續解釋道:

「那傢伙的野心不小,未必在鄭芝龍之下。其心中想必也對我們現在和鄭家的這次議和多有不滿。因此,我們屆時就需要新的一股勢力,來制衡可能出現的新一代遠東海盜巨頭。有備無患,總是沒錯的。」

這回,朗必即里哥也已能順著其思路進一步明白了其命令的含義:

「明白了,之所以給那個姓羅的私下示好,想必既是因為他最能夠感恩戴德,同時也是劉香最想不到的一枚內應棋子吧。」

普特曼斯再度抿了口葡萄酒,從其品嘗后的表情來看,此番的香氣似乎讓其滿意了不少:

「嗯,不僅是如此,就算他探聽到我們給那姓羅的示好,也只會當做我們是為了姓羅的誤害我們士卒一事,而採取的消解顧慮之舉。這,也是為了防止他提前看破我們的布局,加以戒備,甚至狗急跳牆、跑到鄭芝龍那邊去。」

「這個……倒是應該不會。他們據說相互仇視已久。至少在鄭芝龍覆滅前,劉香應該不會背叛我們。」

面對朗必即里哥的自信,普特曼斯雖未否認,但也並未放下內心深處的層層戒備,冷笑道:

「哼,他再忠誠,不過是一屆海盜,更非我們荷蘭人,有什麼信任可言?明國不是還有一句話,是怎麼說來著:防人之心——」

「不可無。屬下明白了,我這就去辦。」

朗必即里哥點了點頭,這次不再說什麼。而當他剛準備離開這時,卻又想起一事,也正是方才送別葉志濤之際,尚有所顧慮的原因,因此這時也一併問道:

「總督閣下,還有一事——如今,即將入夜,又風高浪急,我們真的不用派艘戰船給葉志濤他們護航嗎?萬一……」

「萬一什麼?」

普特曼斯再度抿了一口如血的酒液,像是明知故問般問道。

「萬一……劉香一不做、二不休,趁著夜色去襲擊返程的葉志濤和鄭福松他們……」

普特曼斯則狡黠地一笑:

「哈哈,你以為劉香之前先走一步,是為了什麼?我刻意留下葉志濤一行直到這時才放他們回去,又是為了什麼?」

說著,普特曼斯擦了擦鬍子上沾著的幾滴酒液,如同剛剛不是飲酒、而是飲血一般,看了眼已是目瞪口呆的朗必即里哥,幽幽地低聲說道:

「劉香那傢伙若不傻,現在應該早已在鄭家人回程的路上埋伏好了吧?!」

「這——?!」

朗必即里哥有些驚訝,似乎一瞬間明白了為何剛剛自己提出派船護送時,普特曼斯有意無意地阻止了自己對葉志濤提出的建議。原來在背後,竟還有著這層考慮?!

面對困惑、驚訝,甚至還一絲憤怒的朗必即里哥,普特曼斯卻並未急於解釋,只是再次舉起酒杯,熟練地晃了晃,目光凝視著杯中的酒液,有些突兀地問道:

「朗必即里哥,你懂葡萄酒嗎?」

正在擔心議和會再度被劉香攪黃了的朗必即里哥,此時哪裡有心思聊酒,皺著眉搖了搖頭,正準備進言之際,卻又聽面前的總督普特曼斯緊跟著問道:

「那明帝國的白酒,或者倭國的清酒呢?」

實在沒有心情的朗必即里哥乾脆直接答道:

「屬下不愛飲酒。總督閣下——」

「可惜了。」

普特曼斯頗為遺憾地撇了撇嘴,打斷了朗必即里哥的尚未出口的勸諫,言語與表情間,也不知其口中的「可惜」,指的到底是杯中的酒液,還是面前的這位下屬。但隨後,只見其緊盯著杯中的酒液,意味深長地自顧自說道:

「你看我手中的這杯酒,顏色雖屬佳品,但是嘗了嘗后,才感覺似乎是開瓶開得有些早了。味道未免生澀了幾分。若是能再存上個一年半載,此中的味道應當可以再醇厚一些,喝起來也更有味道。那時,便可稱得上是真正的好酒了……但若是過於心急,就如現在一樣,不免就可惜了這瓶好酒……唉,可惜啊,可惜……」

聽到這話,朗必即里哥愣了愣,咽了口唾沫,似乎是已聽出了對方話中的一絲弦外之音。

見狀,普特曼斯微微一笑,終於放下了那緊盯著的酒杯,開始回到了剛剛的話題:

「莫急。若是葉志濤他們回去路上,風急浪高,有個三長兩短的意外,或者死在了劉香的手裡,那不是我們的責任。你大可放心,這賬絕算不到咱們的頭上。況且,鄭芝龍現在也和我們算不起賬。就算鬧起來,到時大不了把劉香派去的頭目拿一個出來給鄭芝龍賠罪,他們繼續二虎相爭,加深世仇,才會都來求著咱們主持大局。如此一來,豈不更是對我們最為有利的局面嗎?」

說出自己心中盤算的普特曼斯,似乎早已成竹在胸地算到了這些,但是,其話鋒一轉后,臉上卻又極為罕見地露出一絲深深的憂慮,同時暗含殺氣道:

「其實,我之所以要這麼做。還有另一層考慮。就是那個鄭家的年輕人。」

「總督閣下是說,那個鄭福松?!」朗必即里哥眉頭一挑。

「嗯。」

普特曼斯難得地放下了酒杯,一臉峻色地像是在回憶著剛剛的情形:

「那姓鄭的年輕人,看上去實在有些與眾不同。自打見到這個年輕人的第一眼,我彷彿就感覺到了一股來自心底的強烈預感:留著他,也許以後對付鄭家還會比現在更加棘手,說不定,不僅會給鄭家留下一個起死回生的機會,甚至有朝一日,還可能會嚴重威脅到咱們荷蘭在遠東的利益!無論如何,此人對咱們來說早晚都是個巨大的隱患!趁其羽翼未豐,眼下便是個最好的機會。只是,礙於和鄭芝龍的議和既成,如今自然不好讓他直接死在咱們的手裡。而至於他此番踏上歸程,遭遇劉香后,還能不能活到明天早上——嘿嘿…..」

一陣陰森的冷笑后,普特曼斯終於將自己的杯中酒端起來一飲而盡,方才幽幽道:

「就看那個年輕人,是否真的有那個福氣了!」

聽罷普特曼斯的這一番話,朗必即里哥抿著嘴唇,似乎有些不置可否,但是普特曼斯關於鄭福松早晚是個隱患的預感,朗必即里哥倒是也相當深有同感!

只是,相比於自信的普特曼斯,朗必即里哥暗暗嘆了口氣,心中另有一番自己的想法,但終究還是沒有說出口:

普特曼斯總督即便已算計到了這一步,但那非比常人的葉志濤與鄭福松,卻未必會如其之願、橫死在返程途中。

朗必即里哥希望自己的這份顧慮只是多餘。不過,夜幕籠罩下,葉志濤一行人返回安平港的路上,恐怕也絕不會是一帆風順。

此刻,隨著夜幕已經悄然降臨,遠處也早已不見葉志濤等一行小船的蹤影。

而事實證明,朗必即里哥的顧慮並不多餘。而其猜測,也的確沒有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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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荷大海戰-決勝料羅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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