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

第一百零六章

()陸曠兮剛逃到門口,就聽到齊無傷很疑惑的問道:「陸先生上次就鬧肚子,怎麼今天還鬧肚子?他鬧了多久了?一個月?還是一個半月?」

穆子石顯示了驚人的記憶力:「一個月零十二天。」

齊無傷想了想:「原來他不會給自己開藥。」

穆子石眨了眨眼睛,道:「大概大夫不喜歡給自己治病?」

陸曠兮覺得自己肚子真的疼了,落荒而逃的腳步聲堪比馬蹄羯鼓。

穆子石靠著一隻錦緞軟墊,側耳聽著,笑得直捶書案,兩隻盛著點心的細瓷碟子被震得砰砰亂跳,領口一圈雪白柔軟的狐狸毛也隨之簌簌而顫,簇擁得頸子尤顯纖細凝白,散發出月色般的淡淡光澤,一張臉卻比瓶中新開的梅花更覺穠華清絕。

齊無傷將一壺酒放上案幾,看著他突然嘆了口氣:「日月如驚丸,可謂浮生矣……古之人誠不我欺。」

穆子石起身取來兩隻白玉酒盞,笑道:「你年少封王,戰功赫赫,正是意氣風發之時,怎會出此滄桑之語?」

說著托起他的下頜,挑著眉梢,道:「還是一看到我,就心生羨慕,覺得自己老了?」

齊無傷順手握住他的手指,將他拉到自己身邊坐下,低聲道:「想到剛遇見你的那一年,頓覺十餘載不過彈指一揮,如今能與你對坐,而以後也絕不會再度分離,更覺上天厚我莫以為甚……有時又免不了惶恐,我齊無傷何德何能,竟能有這樣的幸運?」

穆子石渾身一震,不敢置信的凝望進他的眼眸。

自從那夜城牆下夢幻般的一吻之後,齊無傷待穆子石一如既往,沒有半點尷尬躲避,卻也沒有相關的隻言片語,隨後與拔海部戰役頻頻,兩人見面獨處的機會並不多,便是見了,說的也都是拔海王或是雍涼軍。

戰爭愈加激烈,齊無傷越發堅定而鋒利,可靠又令人敬畏。

主簿參軍諸將官意見紛雜甚至爭吵時,他既能海納百川的傾聽,且能切中要害的善斷。

等他一旦做出決定,就是不容置疑的命令,簡單幹脆,擲地有聲。

隨後便是艱辛的征伐衝鋒、搏殺追擊,所向披靡的戰果,水到渠成的勝利。

平定草原,永靖邊陲,是齊無傷作為大寧軍人最大的夢想,穆子石必須竭盡所能的幫他成全他,戰時的糧草供應、輜重相接,乃至細作情報,病患藥材一切等等,都處置得妥當再妥當,細緻再細緻,務必算無遺漏絕無疏缺。

至於那一吻,已如同一片羽毛般不值一提,又彷彿被放進沙漏,隨著細沙流出了記憶,漸漸的變有些不再真實。

而此刻齊無傷所言,卻是清清楚楚的表明心跡。

穆子石抿了抿唇,突如其來的狂喜之下,聲音輕得彷彿不敢驚動神靈一般:「無傷……你,你這是……」

齊無傷點了點頭,神色肅穆,猶帶幾分軍中發號施令時的冷峻,點漆星目卻溫柔得春深似海,不說話,只在他額頭非常仔細非常虔誠的印了個吻。

穆子石闔上眼,良久低聲道:「無傷,我不講道理的,又自私得要命……我要的很多,你若不能給,就不要對我好,你既然對我好,就要一直對我好,一心一意只對我一個人好。」

齊無傷又點了點頭,很平靜的說道:「我知道。」

「無傷,方才你說的話,再說一遍好不好?」

齊無傷耳朵有些發紅:「為什麼?」

穆子石道:「我想聽。」

齊無傷掙扎了半晌,斷然拒絕:「這種話……哪有翻來覆去念叨的?我說不出口!」

穆子石哼的一聲,撇了撇嘴,滿臉懷疑之色:「該不會是別人教你的?否則你怎會說出如此斯文動聽的話來?」

齊無傷羞憤交加:「這種話也能讓別人教?你把我當什麼人了!而且用得著別人教么?你就知道小覷我!」

穆子石悠然道:「那你再說一遍,我就承認是你自己費儘力氣琢磨出來的。」

齊無傷哭笑不得,卻見他又低下頭,嘟囔了一句什麼,一時沒聽清,問道:「說什麼呢?貓叫似的,大點兒聲。」

穆子石忍著笑,道:「我說……小時候你特意來救我,是不是那時候就看上我了?」

齊無傷怒道:「你當我有病么?喜歡一個六歲的,髒兮兮的,牙還掉了一顆,瘦得只有兔子大小,哭哭啼啼的小鬼?」

穆子石哼的一聲,拿起一支筆狠狠撓他的腳底心,道:「好稀罕么?我那時也不喜歡你!」

兩個人多年怨偶似的互相瞪著,半晌齊無傷忍不住大笑出聲,一把拽過來摟著,道:「行了,別孩子氣!我雖然不能喜歡一個無齒小鬼,但不知怎麼的,心裡一直好生牽挂你,等看到你長大了,自然而然就動心了……別撓了!再撓我扒你褲子!」

穆子石笑得喘不過氣:「你扒啊,我就等著呢,看你敢不敢!」

正鬧得不可開交,只聽下人在外稟道:「王爺,您這會兒用晚膳么?」

齊無傷不得已放開他,吩咐道:「送進來!」

穆子石順手將書案上文卷收拾歸置到書櫃中,齊無傷看案上還放著些算籌,不禁問道:「你在算些什麼?」

酒菜上齊,穆子石揮手令僕役下去,方嘆了口氣,小聲道:「皇上密旨……要我清算一下這兩年北地十三州的稅銀,與戶部算出的數逐一比對,這活兒最是瑣碎精細,好在皇上不急著要,我能拖便拖罷。」

齊無傷心中掠過一陣陰雲,道:「拖著也好,千萬不要累著自己……只不過皇上這是什麼意思?你又不在朝中,竟將戶部稅銀之事交給你辦?」

穆子石搖頭道:「我猜不透。」

抬頭凝視著齊無傷,只覺安寧歡喜,輕聲道:「人事如飛塵,可謂勞攘矣,但有你在身邊,便是自在流年……皇上心思如何,我才不在乎,也懶得去猜。」

齊無傷笑著夾了筷鹿脯,送到他嘴邊,略一思忖,問道:「少沖近來待你如何?」

穆子石吃著,用牙筷搗一塊蜜汁山藥玩兒,淡淡道:「還是那樣,千方百計遠著我……便是見了,也板著一張臉,好生無趣。」

齊無傷道:「他離你遠,是真心對你好……子石,想必你也明白,草原平定之日,便是皇上削我兵權之時……到時我最多不過是個有名無實的空頭王爺,或許還要被奪爵削位……」

穆子石滿不在乎的打斷:「嗯,這不挺好的么?」

齊無傷眉目舒揚,笑道:「正是,到時候我功成身退無權無勢,咱們正可以策馬遊歷無憂無慮啊!」

他二人雖性情有異,卻心意相通,更有一份與生俱來的默契相知,齊無傷攬事而不貪權,穆子石更是浮雲名利,無數王侯將相一輩子打得鼻青臉腫死也不肯放手的權勢,他倆談笑間就這麼輕飄飄的棄若敝屣毫無留戀。

穆子石興緻盎然,笑嘻嘻的說道:「北人騎馬,南人乘舟,咱們在北地呆得膩了就去江南,江南可採蓮,蓮葉何田田,泛舟湖上,玉人吹|簫,想想都是神仙日子。」

齊無傷把酒溫好,只給他斟了半杯,道:「去江南么?我不會水,噗通掉湖裡就是煮餃子了……你慢點兒喝!」

穆子石酒量甚窄,以桂花釀之溫和綿軟,亦是一杯就醉,醉后渾身就跟上了蒸籠的螃蟹一般無二,更會坐不住的直往地上出溜,活像散了骨節的蛇。

好在此人自知,只有跟齊無傷在一起時,才會偶爾小酌一杯半杯的,齊無傷喜歡看他喝酒的樣子,貓也似的用舌尖舔上一點兒,抬頭沖自己笑一笑,然後低頭再舔上一小口,即便如此,若不攔著些,他也能這麼舔啊舔的就舔醉了。

穆子石淺淺的抿了一口,聽著屋外風聲,閑話道:「好像下雪了……無傷,雪大了不利作戰,這幾個月只能讓拔海王緩口氣,邊關既無戰事,你要不要回趟王府?」

齊無傷一仰脖子,一大杯酒直接倒進了喉嚨,低笑兩聲:「子石你若領軍,不過紙上談兵一庸才罷了……誰說大雪便不能殺敵?」

穆子石大為不服,也是一口飲干半杯酒,只覺醇厚好喝,又偷偷倒滿,道:「用兵講究因時因地,茫茫雪原,道路難辨,而拔海部生於草原長於草原,他們的王庭藏在這雪原里,好比魚入水中,比咱們已多了天時地利,你若貿然出關求勝,無異於送死!」

齊無傷笑道:「你錯了。」

「哪裡錯?」

「他們佔了地利,咱們卻佔了天時,更占足奇兵突襲之勢……這樣的天氣,拔海部再想不到我會對他們用兵。」

穆子石一怔,用力搖了搖頭:「你說著……哄我玩的,是不是?」

齊無傷微笑,眸光卻有火星四濺般亮得可怕。

穆子石急道:「不行,太行險了!大雪行軍本是大忌,需得慎之又慎,何況還是在草原上……萬一迷路,萬一被探到行蹤,那就是全軍覆滅!」

齊無傷劍眉一揚:「戰局瞬息萬變,並無必勝之仗,用兵即行險,凜然對之,慎而重之,卻更得勇而行之,突而破之,趁他們自以為安全的躲著,只要尋到王庭駐地,正好連窩端……而且草原上水草豐美能避風雪,又能安置下十萬帳人的所在也就那幾處,只需晝伏夜出,看星月用司南指路,再分散潛行……這一戰,就能斷送拔海部的生機與戰力!」

穆子石看著他,眼眸慢慢朦朧如霧,漾出粼粼波光,耳語似的呢喃道:「我知道我勸不了你……反正我不許你死在戰場上,不然我殺了你,嗯,你教過的,喉嚨這裡,還有,還有腰眼那裡,還要燒了你的王府……」

聲音越說越低越纏綿,摻了蜜糖一樣的粘稠旖旎,只聽得齊無傷脊骨一陣陣酥|麻,卻苦笑著一手拎他過來靠在自己身上,一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你偷喝了幾杯?」

穆子石很用力很辛苦的想了想,豎起兩根手指,又想一想,加了一根,最後哈的一聲笑,高高舉起了一隻巴掌。

齊無傷很想賞他一巴掌,但人面桃花青絲如緞,這巴掌便輕柔之極的落在他的臉頰,順著精緻的弧線慢慢撫摸而下,卻見他連頸子都一片淺淺融融的粉色。

穆子石被摸得舒服,嘴唇微微張開,尖尖細細的舌尖小狐狸般輕巧的竄出唇齒,舔了舔齊無傷停留在嘴角的拇指。

齊無傷指尖一顫,忙撤開手去,只覺得渾身熱得厲害。

穆子石卻扯著他的衣領,笑得得意洋洋:「無傷,你還有兩個庶出的哥哥是不是?那你跟我在一起就不打緊,你父王不會打斷你的腿……哈哈,不過他如果一定要揍你,你也不會怕,對?」

齊無傷乾笑了一下表示同意他的看法,隨後移開目光,舉起酒壺便往喉嚨里倒,只恨壺裡不是燒刀子之類的烈酒,更恨自己為什麼有千杯不醉之量,要知道對抗一個醉鬼,最好的方法就是自己也喝醉。

穆子石哪能容他當面偷酒喝?立即像只護食的貓一樣攀著齊無傷的肩就爬到他身上,氣息咻咻的噴在他耳畔頸側,搖搖晃晃的去奪酒壺。

齊無傷怕他一頭撞到案几上,忙一邊死死扣著他的腰,一邊沒奈何的連恐嚇帶哄騙道:「你坐好別亂動……我就給你喝。」

穆子石只醉不傻,絕不上當,堅定的掛在齊無傷身上,游向那隻酒壺。

兩人纏成一團,齊無傷急了,釜底抽薪,乾脆揭開壺蓋,大口大口將剩下的半壺酒全倒進了嘴裡……穆子石艱澀的眨著眼睛,眼神中滿是被傷害了的憂憤,整個人有些發獃。

待眼睜睜看到空酒壺骨碌碌在地氈上滾出去老遠,穆子石驟然爆發,一鼓作氣勢如虎……於是西魏王齊大將軍就被手無縛雞之力的穆主簿騎著肚子撲倒在地,某處早已硬邦邦的要害還被撞了一下,痛得臉都扭曲了。

穆子石盯著他濕潤的嘴唇,笑眯眯的低下頭,齊無傷大驚失色:「你要做什麼?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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滄桑知錦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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