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李璧本不欲上前，畢竟剛剛與陶夭的邂逅並不怎麼愉快。可如今看他攥著自己的扇子呆愣愣立在門前俯看布施，無端讓他想起母妃請的白玉菩薩，有些意動，默默感慨美色誤人。

他看陶夭站得穩當，寺門台階也平整，咳嗽兩聲，等陶夭驚訝轉身才走上前去，離其一臂遠時站定:「某與小公子當真有緣，又見面了。」

陶夭再次見到李璧，心中又驚又喜，想要為剛剛的無禮之舉道歉、想要為他的幫忙道謝，可話到嘴邊，就是開不了口，只能垂著頭攥著扇子暗自焦急。

陶夭如此扭捏，即便是美若天仙李璧也覺得無趣，正欲借口離開又見他手中拿著自己的扇子，不由咦了一聲。按道理說，這扇子本就是李璧的，陶夭帶走也是無心之舉，如今主人前來，應該還回去才是，可陶夭不知如何，看李璧盯著扇子瞧，竟將這扇子往懷裡藏了藏，瞧李璧一臉訝然才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麼，頓時又羞又愧，握著扇子的手攥的更緊了。

這人竟如此在意自己的扇子，李璧始料未及，他開始覺得，也許呆愣木訥不過是表象，這人的心裡另有一番天地也不一定，至少他對自己，並非面上這般無動於衷。李璧細細瞧了瞧陶夭的臉色，含羞帶怯，別有一番風情。

李璧笑了笑：「公子喜歡這扇子？」

陶夭紅了臉，再三鼓氣，才怯怯地開口：「家國天下，我，我從沒想過……」

萬萬沒想到眼前這瘦削冷僻的人竟會在意「家國天下」這四字，李璧頓時對這人有所改觀，想了想剛剛陶夭的樣子，李璧問：「剛剛公子在看什麼？」

陶夭微微轉頭望向粥棚：「那裡在施粥。我以前只在書上看過，節慶時富貴人家、山寺廟門會為窮人施粥，但我，我在家中許久，從未見過窮人，竟不知他們是如此模樣……」

從未見過窮人……李璧道：「公子風姿雅韻，一定生於富貴之家，備受寵愛。讀萬卷書，行萬里路，在家做學問要緊，出門遊歷也要緊。公子不如多出來走走，見見這廣闊天地，家國天下，並非是寥寥幾筆，要親自看過才能真正有所感悟。」

提到此處，陶夭有些難過，輕聲說：「我，我不是男子……我是，是雙元……出不得門……」

李璧並不怎麼驚訝，仍道：「雙元又如何？如今女子都出門遊歷，雙元面容更似男子，朝中也從不禁止雙元科考、入仕，公子何須自閉於一隅？」

陶夭訝然：「雙元不是，不是不詳之徵、愧於門楣嗎？雙元也可以同男子一樣嗎？」

李璧楞了一下，心中瞭然：「你可是陶太傅府上小君？」

陶夭點了點頭。

李璧不再問，轉而道：「你可知雙元在我朝乃大吉之兆？我朝亞聖正是雙元之身，不僅孕育當今聖上，更輔助先皇治理天下，使我朝繁榮昌盛，直至今朝，他的功績仍然澤被萬民、他的故事仍然被萬人傳唱。因著亞聖，雙元可以自己選擇，可同男子一般頂立門楣，也可同女子一般相夫教子，只是雙元實在珍貴，眾人求之，故而還是嫁人的多。小君即是雙元，那才是明珠碧玉，自當珍之重之，誰人捨得輕慢呢？」

亞聖的事陶夭幼時也聽母親提過，只是年紀太小，記得不深，如今聽李璧一席話，只覺海闊天青。原來自己可以出門，可以讀書，可以像男孩們一樣做任何想做的事，原來自己不必羞於見人、不必自慚形穢、不必在綉樓中寂寞度日，甚至能學得亞聖萬一，為那些自己原先沒見過的窮人做些事。

亮起的眸子瞬間又黯淡了下去：「可祖父……我已經這麼大了，文無才武無能，出門都難，更遑論其他呢……」

李璧不以為然：「某如今二十有五，仍是一事無成。然大器晚成，漢太祖高皇帝幼時流離、年近天命始擁沛縣；郭子儀半生默默，花甲之年挽大廈於將傾。小君正是年少，陶太傅已有些年紀，如今小君發奮，幾年或是幾十年，何事不成？」

李璧又指向山門粥棚：「如今國家雖興，但積弊重重，隱憂不斷，國土之內流離失所、衣不蔽體之百姓大有人在。你我即生於官宦之家，學聖賢之道，自然要以天下太平為己任。小君有感於扇上四字，心中定有丘壑，又怎忍因一時之困頓，失遨遊之心呢？」

李璧說話時昂首挺胸目眺遠方，似把山河都納入懷中。陶夭獃獃地望著李璧，枯井之中照入一縷光，引得他抬頭，望見一角蔚藍的天。

山青遠，廟素樸，鳥鳴呦呦，人聲嚷嚷。陶夭略微抬頭，一雙水眸滿滿裝著自己，就是頑石也要盪上一盪，更何況是李璧。李璧撇過頭，緩了緩眼睛、穩了穩心神，這才道：「小君若是不嫌棄，這扇子就贈予小君吧。」

陶夭的眼睛又亮了起來：「當真？當真可以送給我嗎？」

李璧避了一下，笑道：「這扇子不過是某隨意書寫，不值什麼，小君不嫌棄粗鄙就好了。」

若是以往，他人有贈，沒有陶太爺准許，陶夭是萬不敢收下的。可今日，聽李璧說了這麼些話，陶夭似乎已經走出那座冷冷的綉樓，走進了另一個世界。他想要留下些什麼來記住今天。

陶夭忽然想起什麼，從腰上解下白璧玉佩，戀戀不捨地看了幾眼，仍是將它遞給了李璧：「這個……希望你收下……」

李璧雙手接過白璧，向陶夭笑道：「這倒巧了，某正單名一個璧字。此玉璧某定會好好保存，不負小君一番心意。對了，看小君對施粥很是感興趣，不若我們過去看看？」

陶夭自然同意。之後二人不僅去看了施粥，李璧還問了這些百姓的來處，又帶陶夭前去捐了銀錢，這銀錢自然也是李璧負擔。李璧話本不多，但顧著陶夭初次來此，還是細細講了許多趣事，陶夭聽得仔細，默默記在心裡。

中午，李璧帶陶夭回寺中用餐，正巧遇上陶幼筠與桃葉。桃葉遠遠瞧見陶夭，驚呼一聲，三兩步跑了上來：「小君，您在這啊，您可嚇死我了！」

陶夭這才想起桃葉還等著自己，心中愧疚，又覺與外人一道被長兄撞破，又有些驚慌，忙低下頭走到陶幼筠身邊。陶幼筠並沒怎麼怪罪，將陶夭打量一番，盯著他的扇子看了許久，向李璧一拜，轉身對陶夭說：「小夭，你今日玩得有些久了，剛剛母親還在找你。要不，你先去找母親吧，下次有機會我再帶你出來。」

陶夭點了點頭。陶幼筠吩咐桃葉將陶夭送回廂房，臨走時向陶夭道：「對了，若母親問起來，你就說是我讓桃葉帶你在廟裡轉了轉，扇子是我贈你的，這位公子的事，就別提了。」

陶夭明白這是大哥怕自己被陶夫人責怪，心中更是感謝，怕去的遲了連帶幼筠被怪罪，急急跟在桃葉身後。走了幾步，陶夭忍不住回首，恰巧李璧還在看他。

「小君珍重，我們來日再見。」

陶夭知道，他們再見的希望渺茫，可他還是鄭重地點了點頭。一月不行就一年，一年不行就十年，總有一天，他可以自己走出陶府，總有一日，他還能再見這位璧公子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