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3章

初六轉瞬即至。

初五下人送來了趕製的新衣,因時間緊,衣袍並不精緻,樣式簡單,但剪裁得體,加之衣料上乘,大方簡明,倒有返璞歸真之感。陶夭穿上衣袍,又用髮帶將長發束起,衣服月白,衣料輕薄,樣式又簡單,一時難辨男女,更顯得陶夭出塵如仙。

陶夭將白璧細細擦拭后懸在腰上,戴上帷帽,到堂前與陶夫人等人匯合,十年來第一次走出陶府大門。

因陶夭非男非女,陶太爺特特囑咐單令他乘一小車。馬車雖不及女眷們車馬寬大,但青帷軟緞,內里小屜還放了果脯點心,也是舒適精緻。待馬車緩緩行駛,過了許久,陶夭約摸著離陶府甚遠,這才大著膽子悄悄撩起簾腳,望一望三千世界。

從長街古巷到彩樓歡門,道漸寬,人漸多,及至山門,更是熱鬧非凡。今日神府君生日,山門前賣煮酒、起社火,龍鳳飛、獅虎鬧、鞭炮生煙,神仙人物裊裊,人群熙攘,喧鬧不已。道路擁堵,官宦人家車寬馬大難以進入,皆繞過此門從東面入山,如此煙火人間,陶夭只能遠遠望上一眼。

入了廟,陶夫人領著女眷們茶會交際,陶夭畢竟不是女子,陶夫人也不愛帶著他,隨意將他托給一位小沙彌,讓他呆在廂房不要亂走,自己整整簪花,同姑嫂們遊樂去了。好容易才出了牢籠,陶夭又怎甘心困於房中,正在張望,就見幼筠走了進來。

陶夭向他福身:「大哥。」

幼筠將陶夭打量一番:新衣合體,顯得陶夭身長腰纖,不再是之前衣寬襖雍之態,利落精神許多,只是仍然縮著肩垂著頭,一副小家子情態。幼筠暗嘆一聲,拉起陶夭的手,從懷中掏出一串珊瑚佛珠,戴在陶夭腕上。珠紅膚雪,兩相映襯,美妙絕倫。

陶夭雖眼界窄,但畢竟生於官宦之家,這串珠色艷麗形玲瓏,觸肌瑩潤,一看便非凡品,比自己的白玉也不遜,急忙要摘下,推辭道:「此物貴重,大哥還是快快收好,別弄丟了才是。」

幼筠按住陶夭,眼中似有深意:「大哥沒能好好照顧你,這麼多年一直很是愧疚,這佛珠對你而言雖不知是好是壞,卻來之不易,是大哥如今能想到的最好的了……」

陶夭有些疑惑:「大哥?」

幼筠搖了搖頭,又將佛珠替陶夭戴好,這才道:「此物非凡品,曾在慧衍大師座前供奉,願它能為阿娣帶來好運。你就戴著吧,全當大哥一點心意。我要去會友,不能陪著你,便讓桃葉跟著你吧,出來不易,在廟裡轉轉也好。」

陶夭眼睛一亮,又朝幼筠一福:「多謝大哥!」

幼筠一把將陶夭托住:「你為雙元,絕非女子,祖父他有些偏頗,但在外面,大不必做女子狀,鞠躬作揖即可。帷帽也不必戴了,我家阿娣又非見不得人,如今女孩家都不這麼穿戴了……」

「大哥……」

幼筠拍了拍陶夭的肩:「時間不多,別浪費在這裡,大哥先走了,你也快些出去玩吧。」

陶夭點了點頭,將幼筠送至門口,原先陶夫人所託小沙彌已不見了蹤影,只有一圓頭圓腦的褐衣小廝候在門外,見到陶夭上前道:「小君,小的是桃葉,您今天想上哪玩,小的帶您去!」

陶夭瞧了瞧幼筠,待幼筠點頭,看看腳下高高的門檻,為自己鼓了鼓氣,終於邁出門去:「那就勞煩桃葉小哥了!」

桃葉帶著陶夭不敢去別的地方,只在寺廟後山亂轉,因著陶夭初出府門看什麼都稀奇,再加上桃葉為人活絡圓滑,清冷後山也給他講的可愛熱鬧,雖只有花草蟲鳥鮮有人聲,陶夭依舊覺得開心自在。

待行至池塘,桃葉忽然面露急色,夾著腿對陶夭羞澀道:「小君,小的有些……有些急事,能否請小君在此稍等,小的去去就來!」

陶夭笑著點了點頭,任桃葉離去,自己在池邊俯身看池中游魚。池淺水清,十幾尾青魚若憑空遨遊,左旋右擺,自在逍遙,好不快活。

陶夭看的正得趣,忽聽一聲道:「小公子好興緻。」聲音低而深,似帶有笑意。陶夭驚了一跳,連忙回身,池邊濕滑,匆忙間立身不穩,身子搖晃就要栽下河去。驚慌之下陶夭兩手亂擺,似乎碰到了什麼,也未分辨,急忙攥住,同時有什麼東西抓住他的后腰,一把大力將他從池邊扯了回來。

「沒事吧?」

環佩丁玲,鳳嘯龍吟,金風玉露,三生情定。

陶夭回頭,只見一男子正立在自己身後。那人就貼在陶夭身後,陶夭一轉身,鼻尖便蹭上那人的胸膛,一股淡淡檀香縈繞而來。陶夭被陶太爺管束地嚴格,與幼筠都未如此近地接觸,一時心如擂鼓,急忙退開,胡亂道了聲謝,垂著頭匆匆離去。

走開幾步,陶夭忍不住回頭望了一眼——蒼山生青松,俊挺墨蔥蘢,攬雲凌紅日,藏雪待春風。陶夭沒刻意記住,這個連面容都看不清的人,卻印進了他的心裡。

我都不知道他叫什麼,也還未向他好好道謝……

走在廟中,陶夭不住回想之前那一幕。那人幫了自己,那是自己接觸到的唯一一個陶府以外的人,可話都沒有說一句,就這麼匆匆結束。大哥說,現在閨閣女兒都不會這樣了。

草木森森,石瓦寂冷,雀鳥尚能呼朋引伴天地遨遊,自己連謝字都難向人言。

陶夭擺弄著手中的扇子,漫無目的地走在路上,自哀自嘆。

扇子?

陶夭一驚,急忙將手中摺扇打開,灑金扇面上用行楷寫著四個大字——家國天下。這字算不上驚鴻游龍筆力獨到,但是端方宏闊,一派浩然。

家國天下。

這是從來沒出現在陶夭世界中的四個字。他的世界里只有院中清冷、樓中寂寞,只有他自己。可原來這世上還有家國榮興,天下太平。

正在此時,聞得遠處有人聲,陶夭抬頭一看,不知不覺竟已走到寺廟偏門。聽著門外人聲隱隱,陶夭再三糾結,還是抵不住誘惑走了出去。

寺門外不遠處架了一間草棚,圍了幾十窮苦,二三僧人正在施粥,人聲嘈雜,米香四溢,於這莊嚴廟宇添了幾分慈悲。

陶夭看求粥的百姓老幼婦孺皆荊釵布裙、草鞋麻衣,有那雙丫孩童身子佝僂,有那耄耋老人前推后擠,他們擁在棚外,高舉雙手,乞求能得粥一碗,可手中連木碗都無一,凈是荷葉做盛具。

一副眾生苦相。

陶夭忽然心生愧意。自己總覺人生苦,活在綉樓中了無生趣,可陶府管教雖嚴,吃穿樣式雖少卻也是玉食錦衣,往日自己或心有不順,飯菜只進少許就棄之不食,就是絲綢錦緞,也被自己糟蹋好許,冷了的飯菜與破碎的錦羅都不曾多看一眼,陶太爺也從未曾因此怪罪,如今想來,是何等奢靡。

天白山青,林木崢嶸,斑駁的朱門邊立著月白的陶夭,長睫掩星海,雪腮壓朱唇,雌雄莫辨間有神佛悲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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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君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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