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4章 回憶

第204章 回憶

穿過楓梧州便是送棋州,距離京都尚有一千三百里之遙。出使隊伍一路舟車勞頓,人馬俱是疲憊不堪。待入得送棋州中城,謝氏闔族上下早已候在城門迎接。

我被謝氏族長迎入府內,一面卷了馬鞭敲着手心,一面挑眉四顧。謝氏長女入得王宮已近二十載,至今恩寵不衰,大約如此,謝氏才能成為這送棋州的掌權者。

我耳邊聽謝氏族長叨叨,說的也是一些虛言假語,怪不耐煩,但又無奈身上這重王室子弟的身份,只得故作深沉地應道:「謝伯伯不必太過多禮,只需將本王手底下這些人馬安排好,能給個休息之處,送點飽腹之食即可。」

我這一聲「伯伯」喚得謝氏族長眉開眼笑,他連連拱手道:「小王爺真是折殺老朽了。」

我面上帶笑,不再言語,任謝氏族長領着我一路在眾人的跪拜之下去往休息之處。原以為在這送棋州只需休息個三五天,便能繼續上路,可未承想,竟被一樁詭事絆住。

卻說謝府當夜安排了一場盛大的夜宴,用謝氏族長的話來說,便是以這場夜宴來犒賞這群為國深入險境的勇士們。這由頭找得好,並不完全因我的身份,而是為了我手下這群灰頭土臉險些丟了性命的將士們。我自不能回絕,於是在宴上便見着了謝氏的幾位小姐。

謝氏的幾位小姐各個都是精通琴棋書畫的才女,我喝得微醺,一晃眼看着這宴上獻藝的幾位長得竟全是一個樣。待到她們上前來見禮時,我便聽見其中一人道:「小王爺萬安,小女謝禾,叩見王爺。」

我抬起一雙迷濛的眼,盯了半響,想將眼前這人與記憶中人聯繫起來。可想了半天,竟吃驚地發現,記憶中的人也失了模樣。

謝禾像第一次見到我似的,裝模作樣地沖我行禮,之後便再也不看我一眼,融入她的姐姐妹妹之中。而我卻一直看着她的身影,絞盡腦汁地想六年前那樁舊事。

我不該不記得她的模樣,我怎能不記得她的模樣。我太過想要回憶起六年前,我與她初遇時的景象。喝多了酒,用多了腦,就連夜裏夢中,這慾望都未停歇。

於是,我夢見了謝禾。六年前的謝禾。

六年前的謝禾才將過完十歲的誕辰。我與她的相遇,便是在她誕辰那日。而我與她的相遇,又繞不開我的公子大哥。

那一年大哥奉旨南下賑災,路過送棋州,歇腳之處卻不是謝氏府邸,而是送棋州中城郊外的一座寺廟。大哥一貫是個不喜張揚之人,帶着一幫人只做商賈打扮,借宿於寺廟之中。而那年我母妃也才將去世,大哥為了令我遣散傷悲,此次出巡特地帶上我。

那寺廟乃是個不知名的小廟,裏面供奉的也不知是哪路的神佛。大哥同眾人議事時,我便百無聊賴地在這廟中鑽進鑽出,四處查看。我正背手仰面看着佛像時,就突然聽見身後有人問:「你是誰?」

我轉過頭,那聲音是從幽暗昏惑的佛殿深處傳來。那裏有搖晃不息的燭火,有吹拂不定的佛幡,裊裊上升的香火將我的視線阻隔,我看不見來人,皺着眉往那方向邁了幾步,出聲反問:「你是誰?」

那昏暗的深處慢慢走出一個人,是個小小的人。我已記不起她的面目,但那雙緊蹙的雙眉與無波無瀾的眼至今在我腦海深處揮之不去。那雙沉靜的眼看着我,在青煙與佛幡中答:「我是阿禾,你是誰?」

我漸漸看清楚,那不過是個比我還要矮上一頭的小孩。原本驚疑不定的心立馬踏實,我背着手朝他走過去,答:「我是阿朦。」

小孩點點頭,不再言語,轉身要走。我哪裏肯放她走,好容易在這廟中遇到一個同齡人可以打發時間啊。她前腳走我後腳跟上,一路跟到廟中的某個偏僻處,那小孩才終於停下,回頭一臉不高興地問:「你為何要跟着我?」

我答:「因為我想和你做朋友啊。」

小孩有些呆,偏頭看着我,困惑地重複:「朋友?」

我被她這副呆樣逗得一笑,一砸拳頭,昂首肯定道:「對!和你做朋友!」

我那時只想抓住一個人陪我打發這無聊的時光,卻又哪裏知道我竟是阿禾唯一的朋友。

我說完那句話時,一直蹙眉的阿禾突然彎起眼睛送我一個笑,朝我招手道:「今日是我的誕辰,我請你吃好吃的!」

我一聽有吃的,連忙屁顛屁顛地跟上去,一邊又問:「你幾歲的誕辰啊?」

阿禾答:「過了今日,我就十歲啦。」

我「哦」了一聲,說:「我比你年長兩歲,那你是要喊我一聲哥哥的。」

阿禾停下腳步,歪頭看着我,一雙漆黑無波的眼將我仔細望着,半天,才冒出一句:「阿朦哥哥。」

我高興地一蹦三尺高。要知道我上面有十幾個哥哥姐姐,卻沒一個弟弟妹妹。做了這麼多年的老么,終於有人能喚我一聲哥哥,這感覺太爽了。

我忍不住伸出手摸摸阿禾的頭頂心,笑眯眯地說了句「乖哦」。又想着今日是阿禾的誕辰,我卻什麼也沒得送。忽又看見牆角有幾株雜草,便扯下來編了個蟋蟀送給阿禾。這小玩意兒還是幼時大哥經常做來哄我玩的,卻沒想到如今也能哄得阿禾眉開眼笑。

我跟着阿禾進了膳房。才用過膳,此時冷鍋冷灶也不知阿禾說的好吃的到底是什麼。我看着她蹲在灶洞前,將鐵鏟伸進去扒拉,半天扒拉出幾個黑球球。

阿禾沖我一笑,我便也收了疑問的表情回她一笑。她用鐵鏟敲擊那幾個黑球球,直敲得黑球球四分五裂,露出裏面紅色的肉來。

一股香氣也隨着四分五裂撲面而來,我連忙蹲下身,蹲在阿禾的身邊。她將露出紅肉的黑球球分了一半給我,笑眯眯地說:「阿朦哥哥你吃啊,烤紅薯是最好吃的了!」

那是我第一次吃烤紅薯。

等大哥來找我時,我正跟阿禾撫著肚子坐在一處,黑牙黑嘴地沖我大哥笑。當夜我吵著要和阿禾睏覺,我好不容易交到一個朋友,自然每時每刻都不想和她分開。

可大哥卻不由分說地把我拖回去,任我踢打耍賴就是不許。到最後我犟在地上不起,大哥才扶額嘆道:「阿朦,那是個女孩子呀,你怎麼能和女孩子睏覺呢?」

我鬧了個大紅臉,回首看阿禾時,她小小的身影穿着打滿補丁的粗布麻衣,一張小黑臉,眨著亮晶晶的眼睛還在沖我傻傻地笑。

這就是我第一次見到阿禾。

我不明白謝禾為何要裝作不認識我,我想要弄個清楚明白,因而也並不急着離開,想着在送棋州多修整幾日。

要見到謝禾並非難事,難就難在單獨見她。謝禾始終和她的那群姐妹待在一處,見到我時也只是隨眾人一起沖我行禮,然後躲藏在人群中。

我以為,她的確是在躲藏的。謝氏幾個未出閣的小姐對我很是殷勤,我終日裏被這些鶯鶯燕燕挾裹着游遍了中城的山山水水。明明見到她們時,謝禾還在其中。等我隨小姐們出府時,卻已在人群中找不到謝禾的身影了。

我多少有些明白謝氏的意思。如今我已十八歲,正是到了該納妃的年紀。今次出使異國我又立了大功,雖地位不可與公子大哥相比,但在朝中已頗有分量。

好容易逢了個雨天,不用被這些謝氏小姐們拉出城遊玩,偏謝氏族長又辦了一場宴會。這一次請了不少送棋州的官員巨賈。我看着宴上這些人各懷心思的臉,聽他們阿諛奉承,心中不耐煩到了極點,偏還得做出一副謙虛的模樣,笑而不語。

有人問道:「殿下出使異國,可曾碰到什麼奇聞異事?」

我撫著酒杯的手一頓,不由得撐住下巴望着這群人笑道:「確有一樁奇事。」

眾人紛紛放下酒杯,只待我接着說下去。我清了清嗓子,說道:「此事說是奇事,倒不如是一件詭事。本王今次出使的國家想必諸君也知,是個擅用巫術的國家,憑空化物之類的也都不足為道。我要說的,乃是重塑肉身之法。」

眾人聽得入神,宴上一片寂靜,只有我的聲音空空蕩蕩地響起:「重塑肉身嘛,就是甲若想成為乙,可喂乙一碗符水,待他死後生食其肉身,那麼不出七七四十九天,甲便會長得越來越像乙,最後容貌身段言行舉止便可同乙一模一樣。」

我第一次聽到這術法時,噁心得差點連隔夜飯也吐出來。那異國的君主見我臉色不好,哈哈大笑一番,說道:「殿下竟相信這樣的事嗎?」

我這才知道他在誆我,但面上仍不動聲色,冷聲道:「在我國,除了尚未開化的野人與不分黑白的瘋子才會生食人肉,大王覺得本王是信還是不信呢?」

其實當時我是信的,而目下看宴上眾人的臉色,想必他們也是信的。我心中覺得好笑,同謝氏族長招呼一聲,從宴上退下。

從宴上退下,又撇開一直跟隨着的小廝,我背手踱步慢行於後園的湖邊,於轉角處見到了湖邊亭中的謝氏小姐們。

除開謝氏的小姐們,亭中還有今日同父兄一道前來的名門閨秀。夜色漆黑,那亭外又無守衛。我略一思索,便放輕了腳步向那亭子靠過去。

歡聲笑語隨風傳來,清晰得很,我也正能看清亭中諸人的臉。謝禾坐在人群中間,著一身錦緞華服,髮髻高高地束起,以一支華貴無雙的簪子固定。她臉上帶着笑,那笑卻又不是我記憶中的笑。

那笑太明亮了,又太輕浮了,好像浮在這湖面的一層金箔,金光閃閃,卻風吹即起。

我聽一人道:「我們這些人啊今日還能坐在一起說笑,只怕到了明年,就再也不能啦。」

謝禾停了笑,問道:「張姐姐,何出此言?」

那姓張的女子掩唇笑道:「我的傻妹妹,明年你便要入東宮,成為當今公子的妃子啦。我們這些人,哪裏還有資格同你說說笑笑呢?」

我聽了不由得一驚,總覺得哪裏不太對。謝禾入宮做大哥的妃子?這是怎麼回事?明年謝禾確實到了可入宮選秀的年紀,可怎麼,她們就那麼篤定,謝禾一定能入東宮。

我朝謝禾面上看去,企圖看到反對的神色。可什麼也沒有,那張陌生的臉上,掛滿了得意的笑容。她笑着撫上髮髻上的簪子,用尖尖的聲音說道:「張姐姐說的什麼見外話,即便我入了東宮,也還是能請諸位姐姐過來玩耍的呀!」

我再不想聽下去,轉身離開這亭子。

宴上喝了不少酒,到此時酒勁才漸漸上頭,我分不清方向,恰好遇見我的部下。他將我扶回房,並問道:「殿下,咱們何時啟程呢?」

何時呢?我也不知道謝禾何時變成了這樣,明明六年前的她還是那個會為一餐烤紅薯而快樂的小女孩。何時,她就面目全非了呢?

我沒有回答部下,而也就是在當天夜裏,那樁我前文提到的詭事終於找上門來。

因喝了酒的緣故,我睡得極沉,未曾做夢,只是迷迷糊糊間聽見有人在喊我:「阿朦哥哥,阿朦哥哥……」

這世上,只有阿禾才會如此喚我。我企圖睜開雙眼去尋她,可就當我衝破最後一絲束縛時,那聲音戛然而止,被一陣「噗哧噗哧」之聲替代。這聲音像是有什麼在撲扇著翅膀,又像是利劍插入血肉中的悶響。這聲音太過詭異,在這寂寂長夜中越來越清晰地響徹在我耳畔。

我掙扎著從深睡中清醒,有些懊惱地坐起身。那聲響並未因我的清醒而消失,而是近在咫尺地繼續迴響。我循着聲音看過去,恰在此時,室外一陣天火撕扯而過,正將那撞擊在門扉上的黑影映照得一清二楚。

那黑影碩大無比,撲扇著一對翅膀不停地撞擊着我的門扉。而那「噗嗤」聲在撼天動地的雷鳴聲里絲毫沒有減弱。

我從枕下抽出長劍,繫緊中衣小心地走過去,等那黑影再一次撲到門上時,將長劍透門用力插了出去。「噗嗤」聲終於停止,我以為我殺死了那怪物,可當我打開門時,門外卻空無一物。只有傾盆大雨,伴隨着電閃雷鳴。

白日裏天氣尚且溫暖,而深夜中卻冷徹透骨。我不敢放鬆警惕,握緊了手中長劍,有些懼冷地微縮著雙肩漫步在游廊中。前前後後繞了一圈,就連駐紮在不遠處的屬下也被驚動。我不願將這事告訴他們,說不定是我神志不清眼花了呢,何必拿這事嚇他們。

屬下見我提着劍已有些警惕,連聲問道:「殿下,可是有刺客?」

我搖搖頭,臉上帶笑道:「哪裏,夜間醒了睡不着便拿劍比劃比劃。」

屬下也笑:「想必殿下被謝氏小姐們纏着,頭疼得睡不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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卿本榮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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