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5章 回憶(二)

第205章 回憶(二)

我不大講什麼規矩,此次出使異國與這些屬下也可算得上是過命的交情了。聽他們如此拿我打趣,我不以為忤,只笑着答:「確實頭疼,被這些胭脂粉氣塞了鼻子整日都暈暈乎乎。」

屬下一陣大笑,紛紛道:「殿下您可悠着點,謝氏野心可是昭然若揭啊!」

謝氏野心昭然若揭。那麼,為何獨獨只有謝禾總是避開我呢?若真想入主我的王府,說不定謝禾才更有機會呢。

啊,我忘了。謝禾,她可是要入主東宮的。那麼,她憑什麼入主東宮呢?我仔細回想,大哥與她並沒有什麼交集,除了六年前在破廟曾與她有過幾面之緣而已。

傾盆大雨依舊下個不停,院中那些花兒被打落,鋪滿地面。將長劍收回鞘中,我拖着一身的寒意回到房內,正欲上榻繼續睡眠,卻發現有一隻小小的蝴蝶落在枕邊。我將那蝴蝶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湊近一看,卻發現是一隻已奄奄一息的黑色蝴蝶。

難道剛剛門外不停扇動翅膀撞擊門扉的就是這個小東西嗎?可這樣小的蝴蝶扇動雙翼又怎能發出那樣巨大的聲響。

這聲響我並不陌生啊。長劍插入敵人的心臟,一下一下,血肉四濺所發出的死亡的聲響。

而這蝴蝶,我眯眼細看,這蝴蝶我似乎也不陌生。

六年前我也曾見過這樣一隻蝴蝶。在城郊的寺廟中,在阿禾的小院裏。

若說今日的蝴蝶是當年的那隻,那就純屬扯淡。蝴蝶的命未必比浮遊長壽到哪去,除非成妖,不然又怎會過了六年之久依舊存活於世。

阿禾曾告訴我,我是她的第一位朋友,而她還有一位非人的朋友。這非人的朋友,便是那隻黑色的蝴蝶了。當時我才用過早飯,不待與大哥打招呼就直奔阿禾所居的院落。阿禾是個孤兒,在城中備受欺凌,是寺廟中的方丈見小孩可憐,才將她帶回來撫養。

我找到阿禾時,她正為院裏的花花草草澆水。山中晨間有大霧,霧氣圍繞着阿禾讓我看不清她的臉。我喊了一聲「阿禾」,她抬起頭看向我,黑沉沉的眼望着我,沖我靜靜一笑。

我走近她才發現有一隻漆黑的蝴蝶正圍着她蹁躚飛舞,那蝴蝶很有靈性,似乎很黏阿禾,飛得累了竟落在阿禾的頭頂心或肩膀上。我驚訝無比,見過馴養獵犬與鸚鵡的,馴養蝴蝶還真是第一次見呢。

阿禾說:「才不是馴養呢,我和蝴蝶是朋友。」

我有些醋意,問:「那我是誰?」

阿禾想了想,說:「你是我唯一的人朋友。」

我覺得這話有些怪,但並未多想,伸手逗弄她肩膀上的蝴蝶。指尖才一觸到那蝴蝶的翅膀,它便受驚了一般立馬飛離,卻也沒有飛多遠,仍圍着阿禾打轉。

我跟着阿禾在這山中玩耍,大哥怕不安全,特地命兩個隨從跟着。阿禾一邊帶着我采野果,一邊小聲問:「阿朦哥哥,他們是誰?」

我渾不在意地將一把野果放入阿禾的小竹籃里,口中答:「我家的隨從。」

阿禾又問:「阿朦哥哥家是做什麼的?竟能用得起這麼厲害的隨從。」

我看了阿禾一眼,她用那雙黑黑的眼珠望着我,沉沉靜靜無波無瀾。

我並未回答她的問題,只反問:「阿禾,你現在可還記得你的父母?」

阿禾搖搖頭,垂下雙眼,嘴唇動了動,卻終究沒有說出什麼。我知她肯定有事瞞我,卻又不願強逼她告訴我,只得裝作什麼也沒有發生,繼續陪着她摘野果。

大哥在送棋州逗留了五日,我便成天和阿禾混在一處玩耍玩了五日。最後一日我要走時,阿禾又為我烘烤了幾個紅薯,說是要我帶在路上吃。

我低頭看阿禾依依不捨的神情,終於忍不住問道:「阿禾,其實你不是孤兒,對不對?」

阿禾登時抬起頭看我,雙眼終於有了情緒。她驚異地將我望了好半天,才輕聲道:「阿朦哥哥,我其實是有父母的。而我的父親,至今仍在世上。」

我一下子抓住她的肩膀,勾著頭湊近她的臉,低聲急問:「是誰?你父親是誰?」

阿禾望進我的眼裏,咬牙答道:「我的父親,便是送棋州最鼎盛的貴族,謝氏一門的掌權者。

若只是發現一隻將死的蝴蝶,或是尚且不知真假的幻影,那麼也算不得是一件詭事。後來所發生的一切,才是真正的詭事。

第二日我醒來后,那黑色的蝴蝶已不見了蹤跡,想必是夜裏等雨停了便飛走了。

因下了一夜的大雨,院中滿是落敗的花朵與樹葉,我提劍比劃了幾個來回,這才背着手向謝禾所居的院落而去。

然而,並不見謝禾的身影,反倒是謝氏的二小姐笑盈盈地招待了我。我並未與她多繞圈子,只問道:「為何謝小姐總是躲著本王?」

謝二小姐一蹙眉,頗有些難以啟齒地抿住嘴唇。好半天之後,她才繼續道:「其實這件事本不該告訴殿下……小妹她……她多年前便與公子殿下結了良緣。因明年便滿十七歲,即可入宮選秀了,因而才對殿下避而不見吧。」

我心中狂跳起來。謝禾與公子大哥結緣?他倆能結哪門子緣?謝禾與大哥待在一處的日子還沒我多呢。論起結緣,那也是和我結啊!

我擱下茶盞,不動聲色地問道:「謝禾與公子大哥並沒有什麼交集,如何結緣?」

謝二小姐輕笑道:「可是小妹卻有公子殿下的玉佩呢,當年確實是公子殿下救了小妹呀!」

我再沒有什麼心思喝這勞什子的茶,捱了一會兒便離開。我一路悶頭亂想,壓根沒有注意方向,待我回過神時,已不知走到了何地。

此地荒草雜生,樹木縱橫,掩映着一座破敗的柴屋,說不出的凄涼。我調轉步伐準備離開,一抬眼卻看見滿是雜草枯枝的花架下,有一位少女正瞪着一雙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

我心裏一驚,霎時間整個後背竟密密麻麻地迅速生出一片冷汗。那少女黑色的眼睛空洞洞地看着我,其中毫無波瀾。我心中除了驚,亦有一絲疑,稍定了下神,才蹙眉向那少女問道:「你是何人?」

那少女不言不語,蒼白的臉亦沒有任何錶情,似乎我這樣一個陌生人出現在她面前,並不使她感到奇怪。她慢慢從花架的陰影中走出,一身寒酸的衣裙在微風中微微搖曳。

我不死心,又問了一遍:「你是何人?」

她不動生色地張開嘴,卻是一句反問:「你是何人?」

那聲音十分冷淡,我心中的驚與疑被激成了怒:「我乃肅王也,你到底是何人?」

那少女聽我如此答,竟莫名其妙地綻了一個笑。霎時間那如同死人無法瞑目一般的眼眸也有了活氣,她巧笑嫣然道:「阿朦哥哥,我知道你是誰啊

這便是真正的詭事了。

我望着眼前的少女,終於明白方才那滿上心頭的疑到底來自何方——我認不得這少女,卻認得她那雙眼睛。六年前的阿禾,不就如同今日這般立在寺廟的深處,用那雙無波無瀾的黑色眼眸將我打量。

可這事太詭異了,怎麼會有兩個阿禾呢?

而眼前的少女卻向我邁近一步,歪著頭用那副我相當熟悉的神色詢問我:「阿朦哥哥,你不記得我了嗎?」

我忍不住後退一步,不確定地問道:「你真是阿禾?」

少女點點頭,又笑了:「我不是阿禾又該是誰呢?」

「那外面那個呢?」我急急發問,腦中混亂不堪。該信她嗎?眼前這少女出現得很是突然,似這破敗院落里的一陣風,悄無聲息而至。

少女聽我有此一問,雙眸陡然瞪大,眼神尖利地望着我,如同兩把又冷又狠的刀子扎在我臉上。

「當然是外面那個冒充我!」她咬牙切齒地開口,像是要狠狠咬碎什麼,緊盯着我道,「我被關在此處,被外面那個冒名頂替!」

我腦中一會兒想到六年前與之分別的阿禾,一會兒又想到那個始終對我避而不見的謝禾,最終望着面前這位面色蒼白、雙眼漆黑的少女,忍不住問:「為何她要冒充你?」

我問完這一句,那雙黑眸中便陡然湧起一片水光。少女嘴唇顫抖著,眼淚不停地從眼眶滑落,她一步一步朝我走近,受了莫大的委屈一般哽咽道:「因為我是賤奴所生的女兒,就不配認祖歸宗。」

我想要為她擦掉眼淚,可手臂垂在身側始終抬不起來。怪,太怪了。若是因血統低賤而無法認祖歸宗,那又為何要冒充她的身份?

似乎是察覺到我的猶疑,少女低下頭抬起眼,可憐巴巴地看着我,問:「你還是不信我嗎,阿朦哥哥?」

我道:「既不許你認祖歸宗,那又為何要冒充你的身份?」

「因為玉佩。」少女望着我重複道,「因為我手持公子殿下的玉佩,所以謝氏才會讓最小的女兒冒充我,只為了拿着玉佩頂着我的名字,入宮與公子殿下再續前緣。」

我腦中的混沌霎時被一道亮光劈散,再看向少女時,越發覺得這張臉確實是記憶中的那張臉。而這個人,也確實是記憶中的那個人。

我終於抬起手為阿禾撫去臉上未乾的淚水。阿禾在我的手下笑了,為我的相信笑了。她似乎是極委屈,笑着笑着又落下淚來:「阿朦哥哥,我好想你啊。」

我將她擁入懷中,長長地嘆息一聲。這才是阿禾啊,那個極欲入得東宮,又滿身金銀的謝小妹怎麼可能是這個為我烘烤紅薯的阿禾呢?

還有那玉佩,那是公子大哥的玉佩,是我贈給阿禾而非什麼謝氏小妹的玉佩。

還記得六年前,我與公子大哥將要離開那座寺廟,阿禾眼中凄苦不舍的神色。我終究放心不下,企圖幫她。可我這次出來,因是跟着大哥凡事不用操心,便只帶了個人出來。沒奈何,我便將阿禾的身世告訴了大哥,想着從他那裏討得一個幫助阿禾的辦法。大哥被我纏得無法,最終問道:「阿朦,你想好要幫這丫頭了嗎?」

我肯定地點點頭。

大哥嘆了口氣,摸了摸我的腦袋,從腰側解下他那枚代表公子身份的玉佩交給我,然後叮囑我:「那麼,就讓她拿着這塊玉佩去認祖歸宗吧。」

我將玉佩交給阿禾,告訴她只需要拿着這塊玉佩,那麼謝氏定會讓她認祖歸宗。阿禾握著玉佩看着我,黑色的雙眼中不停地落下淚。她什麼話也不說,只是一直在哭。我只當她捨不得我走,便安慰她:「阿禾,等我長大了,就能來接你了,你在謝氏好好等我啊。」

我可是當今王上的兒子,若你是賤奴所生的阿禾,我或許還無法接你入宮。可只要你是送棋州最榮貴的謝氏女兒,那麼,到那時,和你在生活在一起又怎會是難事呢?

我坐在馬車裏,探出身子沖變得很小很小的阿禾擺手。等那小小的影子快要消失不見時,我將雙手攏在嘴邊,吶喊道:「阿禾!在謝氏等我!」

阿禾有沒有回應我呢?我不知道。即使回應我,我也是聽不到的吧。我將膝上的包裹牢牢地貼在胸口捧住。那包裹里,是阿禾為我烤的紅薯。

世上最好吃的紅薯。

謝氏將阿禾關在偏遠的柴屋裏,這件事,瞞得很好。若非我偶然撞破,只怕這一生一世,阿禾就被困死在這裏了。

我告訴謝氏族長,今日便要開拔啟程。這決定下得突然,謝氏族長只當沒有招待好我,惹怒了我。畢竟我同他說這句話時,臉色並不太好。

我端坐在上首,看着謝氏族長同幾個兒子站在一處,小心翼翼地打量我的神色。而另一側,我的部下們,他們腰佩長劍,身披戰甲,個頂個都是威風凜凜的好漢。我同他們在異國九死一生,難道還怕區區一個送棋州的掌權者嗎。

我好整以暇地喝着茶,看了一眼謝氏,說道:「謝伯伯的小女兒,當年可曾在流離外過?」

謝氏族長不敢抬頭,只拱手答道:「是,小女確曾走失過一段時日。」

「那麼……就請伯伯命謝小姐出來,與本王這個故人臨別之時再見上一面吧。」

我看着在堂上站立的謝小妹,緩了神色,笑問道:「阿禾妹妹,你當真不記得本王了嗎?」

謝小妹抬頭看了我一眼,面色蒼白,搖了搖頭,又下意識地往她父親的方向看了一眼。

我不待她父女之間有任何交流,繼續發問:「那你可還記得,你腰間那枚玉佩是何人給你的呢?」

這一回,謝小妹答得篤定:「是……是當今公子殿下送我回來時贈與我的……」

「放肆!」我一拍桌子站起身,部下們應聲抽出劍,直指對面的謝氏一族。

謝小妹被這陣勢嚇得癱坐在地,涕淚交加地爬向她父親身邊,拽着她父親的手臂,看也不敢再看我一眼。

謝氏族長亦是大驚失色,抖著嘴唇問道:「殿下這……這是何意?」

「何意?哼,你這寶貝女兒當着本王的面還敢說謊!而你,本王尊稱你一聲伯伯,你居然也敢連着你這寶貝女兒一起誆騙本王!」

「這……這是哪裏的話……」

「當年送謝禾玉佩的根本不是當今公子,而是本王!」

我一步一步走近瑟縮在謝氏族長身後的謝小妹,咬牙看着她道:「當年我送她玉佩,便是希望她能回家。可這玉佩,竟害了她!」

我伸手拽下謝小妹腰間的玉佩,然後衝堂外道:「阿禾,我這就帶你走!」

視線里,阿禾慢慢地走近我。她站立在我的身側,卻看着謝氏一族,那雙始終毫無波瀾的黑色雙眼,慢慢地,彎起。

她笑了。可謝氏一族的人卻紛紛如同見了鬼一樣全都向後退去,只有謝氏族長,他目瞪口呆地看着阿禾,嘴巴哆嗦著半天才說出一句話:「你……你竟還活着?

阿禾她不僅會活着,她還會活得好好的。

我想着與阿禾今後的生活,心裏很高興,可這高興有隱隱透著一絲莫名的不安。

離開送棋州中城,稍作休整。我帶着阿禾去湖邊散步,她迎著風立住,突然開口道:「阿朦哥哥,你可知為何他們要殺死我嗎?」

我扭頭看着她。

「因為我真的不是謝氏女兒啊,我只是個被人嘲笑沒有父母,被人侮辱是野種的孤兒罷了。所以,我才想要做謝氏的女兒,要做這送棋州最有權勢的家族的女兒。」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阿禾,聽她笑道:「我騙了你呢,阿朦哥哥,你會怪我嗎?」她雖在道歉,可語氣里並無歉意。

會怪嗎?我反問自己。

最終,我搖搖頭:「阿禾,你現在已經是謝氏女兒了。你是謝禾,你只能是謝禾。」

阿禾笑着點頭:「是啊,我只能是阿禾。那麼,阿朦哥哥,你可知為何他們會認為我死了嗎?」

我看着她,聽她繼續道:「我被鎖在那院子裏,哪兒也去不了,哪怕連我死了,也哪兒也去不了。」

心底的不安像湖面的漣漪一樣一點點擴大,我強自鎮定地笑道:「可是阿禾,你還活着啊。」

阿禾仍笑着,一雙眼睛像一對黑洞洞冷冰冰的洞穴一樣黏在我臉上,她說:「可是,我死了啊。我被他們一刀一刀地捅死在那個小院裏。」

「就像這樣……」她踮起腳靠近我的耳畔,那睡中如同噩夢一般鬼魅的聲音在我耳畔清晰地響起,「噗哧……噗哧……」

我抽出腰間的長劍,而身側的人靈活無比,壓根不待那長劍揮出,就已化作原型。

一隻巨大的撲扇著黑色翅膀的蝴蝶扇動出「噗哧」聲凌空飛舞。

我要刺死這怪物,而在殺死它之前,我要知道阿禾的下落。

「阿禾?阿禾她早就死了啊。我跟隨着她的腳步,被困在那院子裏。我是她唯一的朋友,她的骨肉早就化作了我,卻也困住了我。還好你來了啊,阿朦哥哥……哈哈哈……阿朦哥哥,多謝你將我帶出那個囹圄啊。」

那蝴蝶的一對黑色翅膀上,各有一個圓圓的像眼睛一般的圖案。我便被這雙冷冰冰的、毫無波瀾的「眼睛」盯着,慢慢地問出一句:「阿禾,在哪裏?」

「阿禾啊……」

「殿下,難道你沒有聽過那個重塑肉身的術法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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卿本榮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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