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章 大概放不下了

第201章 大概放不下了

春什察覺不對掙扎著起身,卻被他以言靈縛住五感,霍參君摁在她心口感知其間空洞,慢慢將因緣剝絲抽繭:「因為師姐你,根本沒有心。」

春什出身修仙大族,生就一副玲瓏骨,卻無玲瓏心。族人為給她續命妄圖竊取霍參君的玲瓏心,家族拚死保下他,流波雲榭覆滅后他被靈禽霍欽送去故周。霍欽因在護他之時殺戮過重成魔,不得已避入魔界,終在無妄海邊重逢告知他這一切。

大抵他聽過最絕望的話便是霍欽說:「方才救您上岸的姑娘便是傾覆流波雲榭的罪魁。」

春什族人因未從流波雲榭搶來玲瓏心,只能一直將她養在靈氣深厚的故周。她沒有心,心法自然是虛,年紀也不再長。

不知是第幾個十七歲,春什在故周山腳撿回霍參君。

是緣,又是孽。

霍參君不知春什是否一早便清楚他的身份,如若清楚,故周山上十二年,她該以怎樣的心態對他?

他將春什帶迴流波雲榭,故周仙山不欲攪擾下界渾水便未多管,而她的家族也因曾追隨墮天魔神被清輝神君圍剿。春什族人擅戰,是頑抗最久的一支,霍參君取春什玲瓏血築陣滅其全族,再後來將她囚於流波雲榭。

霍欽因在魔界過久轉為魔骨,留在流波雲榭中日日為仙氣所擾。仙醫提議為她換一具仙骨,滿眼四方只有春什合適,只需將她扔進雁盪山,過一月取被蛇啃盡的仙骨即可。

霍參君猶豫,霍欽問他可是真的忘記血海深仇喜歡上了春什。這點激怒他,霍參君後來駕雲將法力喪盡的春什帶去雁盪山:「從前與師姐你交好,只因在故周我無依無靠,要求一個依託。」他笑道,話中真假連自己也不可辨,「我從來,就討厭你這樣話多的人。」

「是啊,你從前就說我很吵。可是師弟,有些事我從前不告訴你,是因為想要愛你。現在不告訴你,是因為愛你。」春什慘然笑道,一把推開霍參君自雲頭跳下!

往事點到為止,霍參君摁下雲頭,已到了流波雲榭:「可後來看到那具白骨,我捨不得了。我騙不了自己,我其實是喜歡她的。」

他要召魂重塑一個春什。

流波雲榭建在山巔,雷獸之脊為骨,鳳凰之羽為坡,天精地華才育出霍參君胸中一顆玲瓏心。霍欽代他將流波雲榭打理得很好,前來迎候時周全地為霍參君披上狐裘,眼光淡淡地掃過黎良片刻再稍欠身。

霍欽是霍參君開蒙時在雲巔召來的第一隻靈禽,她以鷹形自濃郁的雲層中飛出停於他指尖,在他一笑間收斂野性。如果沒有春什,現今停在他心尖的亦會是她吧?

黎良想完這些,便被霍參君喚去看春什的靈骨。靈骨被冰玉棺殮收得很好,她當初找骨時看遍雁盪山屍骨,卻是第一回見到這樣漂亮的骨,整個人都彷彿要被骨吸去。

之後幾日,她專心寫錄春什與霍參君間的因緣,晚間休息卻常不得安寧。窗外總有黑影晃過,且並非同一人。她睡得迷迷糊糊,不知何時魘住了推門出去。

行經數條迴廊小徑,黎良像被牽引去往某處,停下時便見到了春什。

像是夢,又彷彿親身歷經的往事。

圓圓的竹枝窗后,春什面色緊張,拿筆亂寫亂畫,寫的東西毫無章法,就像從前那些毫無意義的垃圾話。不久黎良便清楚,春什被霍參君封住大穴,不能說話不能用術,可她偏偏是不能憋著話的體質。

場景枯寂,窗外那枝煙籠花從吐絲繁盛再到凋零,春什只是寂寞地、無望地寫寫畫畫。黎良換了個角度,卻忽然看見霍參君。他藏在春什視線死角遠遠望她,有時會笑,有時默然——或許,他一直在那裏。

黎良目光被他吸引落在他身上,正如霍參君眼中只容春什一人。

場景再變,霍欽第一次對他之於春什的處置生疑。

「你是不是愛上她了?你愛她嗎?你愛她嗎!?」

霍欽的話語在霍參君耳邊回蕩,他拚命否決心中的聲音,低低地跪伏在先輩靈碑前懇請列祖原諒自己心中動搖。那夜後來他大醉一場,修仙人禁慾已久,稍一放縱便不可收拾。僕從扶他去找霍欽,被他一掌推開,他喃著一個奇怪的名字摸索腳底的路。

先前那番懺悔沒有發揮半點作用,他想他是十分喜歡她,想要她,否則流波雲榭迴廊百折他如何這麼巧摸到她房中?春什已病,趴在海棠桌几上睡熟,愈加消瘦,僅有眉心硃砂如故。霍參君徐徐俯首下去,狂熱的一吻落在她微微翕動的眸上。

窗扇被靈力合閉,黎良轉身的同一刻心中驟痛。走遠前,她見到了另一位隱於暗夜的看客,是夢境中的霍欽。她立在廊蕪下靜候不會折返的霍參君,試圖自屋中傳來的細語判斷事態進展。

隔日天未明,霍欽將霍參君送回房中,春什身上隱晦曖昧的紅痕亦被遮於高聳的襟領之下,這段除去當事人霍參君不知,而其餘人皆知的事便被很好地埋藏。他只會當這些是一個夢,春什也只能當這些是夢。

然而有些事情終歸不能掩蓋,譬如春什漸漸隆起的小腹。霍欽先於任何人知曉,包括春什在內。這個孩子沒能出現在霍參君的記憶中,因為他很早便死去了。

春什喝了一碗湯,迅速跌在地上。霍參君疾步衝到門口,偏偏止步在門檻前雲淡風輕地調侃她:「師姐也學會賣慘了?」春什說不了話,勉強自己彎起嘴角。

後來霍欽病得及時,仙醫提議換春什的仙骨給她。

這件事春什沒有提過,一直到她跳進雁盪山。

黎良心臟緊縮,頭疼欲裂,竟不自覺流下淚來,踉踉蹌蹌地四處尋出口。蒙昧間不知誰拉了她一把,不是霍參君,卻是很熟悉的人。夢境崩塌,煙籠花迅速敗在枝頭,舊事如煙裊裊散。

黎良迷濛間見到春什最後一回坐在竹枝窗后寫字的場景,她像久羈深籠的野獸,野性斂收,同時毛髮與雙瞳一併失去光澤。彷彿能看見她,她抬頭用唇語同她交流:「你已經死了,不該來。」

黎良掙出夢境,彎腰伏在石桌上喘氣,抬頭見到霍欽,她說:「春什已經死了,你不該陪他胡鬧。」

回屋睡下兩個時辰天便大亮,黎良於是起身寫錄因緣,夢中所得一併被記下。墨是僕從日日送來的霍參君新取的血,字字落於紙上都如硃砂,深紅淺紅。

寫畢她親自送去給霍參君,他欲翻開卻被她拿手一架。霍參君苦笑道:「又有什麼是我不知道的?」黎良心底說,確實是有。

如她所料,當晚霍參君酩酊醉卧枯敗煙籠花下,黎良靜候一旁。雖知曉自己已然死去,卻難忘與他在雁盪山中的短短日夜,橫生妄念,於是攀一枝煙籠花痴痴地看去。霍參君醉倒被霍欽送回,黎良終於回過神來,不知是說霍參君還是笑自己:「何必騙自己的心呢?人死才知情深。」

黎良畫好陣后令霍參君在冰玉棺前焚燒因緣錄作引,然而並沒有魂魄來應。霍參君幾近崩潰,黎良勸慰他:「或許因緣錄仍有不全之處,你與春什的因緣在更早之前結下,只是你不知。」沉吟半晌終是道,「或許可以去問霍欽。」

他在當夜逼問霍欽,霍欽以沉默相對。霍參君知曉如何逼她就範,尖刀沒進自己胸膛時仍笑:「沒有她我會死的。」

見狀,黎良一驚,霍欽不為所動,眨眼間卻眼淚簌簌流出:「那十二年我屈身魔界為的也是你,為什麼你不能來愛我……」

尚未分辨清楚,僕從飛來稟報,春什靈骨被盜。霍參君聞言臉色大變,當即不顧傷勢駕雲在雲榭四周找了整整一夜,回來后便栽倒在廳中。

他昏迷數日,霍欽衣不解帶地隨侍。靈骨被盜走,黎良便再無用武之地,次日去向霍欽請辭。她懷中抱着霍參君並未抬頭,卻在黎良說日後若有需要她可再至雁盪山那刻以怨毒的目光相對。

黎良知趣,自己去山巔拿霍參君從前給的葫蘆吐出一朵雲坐上,飄飄蕩蕩地回雁盪山。這一別可有後會之期?她不清楚,但盼他得償所願。

雁盪山中風景依舊,山巔青竹林濃郁的綠色壓得人喘不過氣,卻很是少了些蛇芯聲。黎穆坐在山巔咬一根逗蟋草,手捧一芭蕉葉的山泉等候黎良。她落地便摸他的腦袋,飲了半捧水解渴。

黎良垂頭去擦水漬時覺察不對,目光自黎穆腳底移到他臉上:「你的影子呢?你出過雁盪山?」黎穆稚氣未脫,笑起來很有頑皮模樣:「那晚阿姐被夢境困住,還是我拉了你一把。」黎良眼前出現重影,栽倒之前一捧水率先灑落在地。

黎良醒在埋骨坡旁,身側是春什的靈骨,黎穆走來伏在她身邊:「姐姐,你也對我很好。可我還是想要我自己的阿姐。」他牽她的手與靈骨的手骨相交,她在一瞬察覺三魂出竅七魄離體,兩世記憶交纏錯雜,忽然便明白因緣錄中錯了些什麼。

原來起先沒有玲瓏心的人不是春什,而是霍參君。

原來自己,就是春什。

春什生來是玲瓏人,玲瓏骨、玲瓏心,如若十七歲時沒有被一隻飛來的黑鷹抓走玲瓏心,她本可以早早修成仙法飛升九重。

族人四下去尋玲瓏心時,春什被暫時安置在故周,符紙為心,靈力續命。她話癆是因為胸腔太過空洞,若不自己提醒自己還活着,便隨時會死。被盜走玲瓏心時她十七,此後年年十七。

不知是第幾個十七歲,她在故周山巔察覺那隻黑鷹的氣息,甩開二師兄逃出結界,便見到了倒伏於地的霍參君。白麵糰子般的小公子,身上纏着森森黑霧像是芝麻湯圓露了餡。春什掐一掐他的小臉,知曉自己找回了心:「小湯圓,你來做我師弟好不好?」

她的師父窺見其間因緣要趕霍參君下山,卻或許是她的心在他身上,春什捨不得他下山受苦。她沒有取回心,只是日復日、年復年地在他耳邊嘮叨。

後來霍參君下山,深陷險境時她逃出故周救下他,自己則被族人召回。於是,春什知霍參君患有失心症,在七歲時化了自己一顆心而不自知,靈禽霍欽替他偷來玲瓏心續命。族人不甘起兵流波雲榭,混戰中引爆雷獸之脊,霍氏因此傾覆。

春什在故周修久了仙道,看淡了世事,既不助族人逃脫天罰,亦不會去幫霍參君。她將一切留給命數,一人回到故周,直至後來霍參君趁她不備將她帶走,直至後來她絕望地跳進雁盪山。

她醒在三渡河畔,卻如何都找不見自己的靈骨,遊盪時在雷雨天邂逅黎良、黎穆姐弟。一道驚雷落下,幾番機緣巧合,她奪了黎良的軀殼,卻又忘盡前塵將自己當成了黎良。

如今想來,大約是連神靈也知她是真的不願再見霍參君了吧?

春什將玲瓏骨扔進埋骨坡化作捕蛇人,而那日黎穆已用霍參君給的靈運替春什將吃盡她血肉的蛇捕來。不止一條,她是被蛇群吃盡的血肉。

重回軀體的黎良與黎穆引她去吞蛇地,春什環著一簍蛇站在大沼邊上,風拂烏髮,額間硃砂新點。黎良問她可是真的不考慮與霍參君說清楚,春什搖頭,將一簍蛇倒進吞蛇地,濃煙升起,蛇骨沉底,她道:「塵埃落定,莫問前因。」

春什完成了這一遭輪迴,一人趕去三渡河往生時走走停停,忽笑忽默。那年的小湯圓好像才一會兒就長大變壞了,她卻總覺得他依然抱劍賭氣走在跟前:「師姐你很吵。」

從前她耗盡心力想留他在故周,可他笑笑鬧鬧終不忘血海深仇。

他放不下,她便只好放下,於是送了他走。

可笑的是身為春什時她便愛他,等她忘盡前塵化作黎良,兜兜轉轉依舊愛上了他。可惜的是即使再愛,亦明白霍參君後知後覺的深愛,她卻不會再同他一起。

數十年深山輪迴消磨掉她所有心力,到最後不過一句「你來我走,情恨皆瘦」。

後來霍參君又來過一趟雁盪山,那時黎穆已經往生,黎良告知他前後因緣起承。他兩鬢生霜不置一言,轉身又要去找春什的轉世。黎良喚住他,勸道:「她還是愛你,只是再不想見你。這一世兩不相擾,放過自己難道不好?」

霍參君腳步只一滯,留下背影匆匆攀上雲端。雲波紋白袍漸漸湮沒在雁盪山濃郁的綠中,這段陰差陽錯的舊事亦再不會有人提起。

黎良搖頭,心裏想,他這樣固執,大約是聽不進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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卿本榮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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