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0章 為什麼不答應他

第200章 為什麼不答應他

月末盛夏余暑未消,濃烈的秋意盤旋於九天之上被雲層遮攔,使雁盪山中尤為燥熱。蟬鳴蟲語細啞如被囚於瓦瓮,山巔那片鮮嫩青翠的竹林無風自搖,送來幾絲竹葉香。

黎良遠眺竹林出神時忽聽身後沙沙響動,彷彿大蛇穿林拂葉,轉身卻見臨水一叢菖蒲搖動。黎穆伸手撥開花序探出腦袋,食指抵於唇間示意她做好準備,黎良知道他是又引來了獵物,便屏息握緊竹竿靜候。

沙沙聲越發響時,黎穆撥開菖蒲、兩腿併攏自叢中蹦出,脖頸以下纏一條壯年男子上臂粗細的青花大蟒。菱形青鱗光彩漂亮到更類龍鱗,蛇口緊閉,琉璃瞳中一點深黑,蛇身卷繞黎穆三圈有餘,蛇尾僵直地拖在地上。

黎良聚精會神瞧准后一竿打在大蟒七寸,再伸出尾端分叉的竹竿鉗制蛇頭,將大蟒從黎穆身上剝離。黎穆就地打個滾便爬來抱住大蟒丟進竹籠中。眼瞧日頭西斜,姐弟倆預備打道回府。

黎穆蹲在一旁抖抖竹簍拿短竹竿挑起小蛇來數,再將剛捕的青花大蟒一瞧:「今天運氣不好,才捉了十一條。」抬頭看又瞧著翠竹林發愣的黎良,「阿姐你說,吃了咱們肉的蛇會不會是同一條?」

黎良摸一摸他的腦袋,沒能回答上,兩人便拖起蛇簍與竹籠一道朝北峰吞蛇地趕去。

吞蛇地其實是片沸騰的大沼,黑洞洞一汪沼底是累累白色蛇骨。姐弟倆去時剛有倒完蛇離開的捕蛇人,嘆息與低泣漸次融於晚風。黎良率先將簍中十條小蛇倒進吞蛇地,蛇身蜷曲掙扎卻未下沉而向對岸游去,爬出大沼未幾又忽然消失。

山巔翠竹林被落日餘暉鑲出金邊,林中彷彿在剎那多生出十棵青竹。黎良將竹簍倒扣,拍開泥屑,發出先前捕蛇人一般的嘆息。

黎穆安慰她:「阿姐別灰心,咱們還有一條大……哇哇哇,阿姐!大蛇變成人啦!」黎良確然感覺到不屬雁盪山的強大靈壓,立時旋身將黎穆護在身後。

眼前光景奇妙。

男子立在空空洞開的籠前,白袍似泉雪,烏髮垂三千,眸中碧光幽微,似疾風大雨滌盪后殘餘的綠意,襟領之上翻滾天水碧雲波紋,掌中三熄火舔舐垂在胸前的一縷發。

熄火是仙道象徵。九天之上仙神掌中生六熄火,火有六簇,厲六場天風不滅。地界修仙者掌中生三熄火,火有三簇,可厲三場天風不滅。

黎良朝他一揖,卻未放鬆戒備:「雁盪山戾氣深重,不知尊駕駕臨有何貴幹?」

霍參君笑道:「找你。」他合掌收起三熄火,「聽聞雁盪山中捕蛇人有召魂之術,我想勞你幫我召一人魂魄。」

霍參君被黎良拒絕後並未灰心,一連跟在兩人身後數日。他踩在細細的蒲葦枝上如履平地,黎穆覺得奇妙,拉一拉黎良的衣角問:「阿姐,你為什麼不肯答應他?」

自然是因在這山中輪迴孤苦,哪來閑心去幫他人。

黎良駐足,轉身嘆氣道:「雁盪山中捕蛇人逾百,尊駕何必弔死在我一人身上?」

霍參君笑道:「我入山前請南極仙翁卜卦,仙翁令我幻成青花大蟒,告知我何人打中我七寸,那人便可全我念想。」

他不知悔改,黎良也不欲多說,拉過黎穆再去捕蛇。近日被霍參君一再纏擾,他的靈壓令周邊十里的蛇蟒望風而逃,勉強捕到的小蛇也非兩人所願。

那日黎良運氣好,在黎穆去引蛇時偶遇一尾黑鱗。她心急,未等黎穆回來便探出竹竿,失了手沒打中七寸,反倒惹怒大蛇,被蛇尾捲起吊高。霍參君見狀祭出三熄火,然而那蛇乃是捕蛇者天劫,不可為仙法觸碰,他只好轉而費力地將黎良救出。

他的手臂被蛇牙撕開一條口子,正用仙術療愈。黎良低頭拿帕子擦竹竿,淡淡地道:「我雖然已經死了,但仍知有恩該報。尊駕想召誰的魂?」

當夜霍參君同黎良、黎穆蝸居樹洞旁,將掌間三熄火摘下,在荒地上種出無根火。火光下樹影幢幢如鬼怪,他們腳底卻沒半點黑色。身側偶有捕蛇人行經,竹竿探入石縫妄圖驚出蛇來。

黎穆嘻嘻笑道:「這些都是新人,不知道日落後蛇便回山巔化成竹子睡覺去了,哪裏找得到呀。」

小孩子話多說不停,霍參君卻有許久未聞黎良的聲音,便問:「你一向這麼安靜?」

她抬眸時一小簇火苗落進眼瞳深處燃起,然而終究未答。黎穆小心地瞧她一眼,嘟囔道:「阿姐從前也是很活潑的。」可誰也抵不住雁盪山十年歲月,遭遭無果輪迴。

霍參君聽得若有所思,笑了聲:「倒是和她很不一樣。」

黎良撥了撥火,問:「她是個怎樣的人?」

霍參君指尖輕彈無根火,火焰迅速騰升離地成細細一線,首尾相咬成環,環中出現一位十七歲左右的姑娘。飛仙髻,眉間血,白色弟子袍,兩鬢各銜銀色如意扣,古靈精怪。而等他將手拂過,一模一樣的姑娘,雙眸之中卻沒半點光亮。

黎穆揪住黎良的衣角低聲問:「阿姐,這就是傳說中的『歲月是把殺豬刀嗎?」

黎良慌忙伸手去捂他的嘴。霍參君只一笑,並不在意,收回三熄火開口時卻將笑意斂得乾乾淨淨。

「這是我的師姐,春什。」

霍參君八歲那年遇見春什,他受重傷被一隻黑鷹叼走扔在故周仙山山腳。恨意與戾氣具體而微化作纏繞己身的黑霧,既被仙山結界拒絕,又引來食腐肉的暗鴉。見成群的暗鴉俯衝帶動三千鴉羽飄零,他疲倦且無望地閉上眼。

忽聞清越的劍聲,有人揪起他一邊耳朵問:「芝麻湯圓露了餡?」她側頭喊,「二師兄二師兄,我要把他撿回去當師弟!」

那人不屑地道:「你這樣的體質哪裏能有師弟?再小的師弟養一養也成了你師兄。」

霍參君不知為何十分想看一看她的面容,睜眼見春什正伸指抵在他額間,道:「破!」

周身黑霧頃刻散去,黑色鴉羽凌亂,他眼中卻只容春什一人——飛仙髻,眉間血,流仙廣袖寬大如雪片被風高高揚起。

她一笑如春水,問:「小湯圓,你來做我師弟好不好?」

霍參君被撿回故周后休養數日才徹底清醒,亦明白家族的流波雲榭在那場巨變中傾覆。他想學法術報仇便須留在故周,然而是否允他留下並非春什可以做主。

他在故周十位長老議事的九張殿外跪滿三日,第四日被允入內。長老商議的結果卻是他身有戾氣,不宜習仙道,欲將他逐出故周。霍參君沉默,再度跪下。

殿中忽漫進一道纖長的陰影,他見幾位長老臉色同時變化。緊接着,春什輕輕脆脆的嗓音響起,並在空寂的殿中不斷迴旋:「可我很想要個師弟。師父,滿山現在都沒有比我小的人了。」

主位的長老嘆了口氣,道:「那你要看顧好他。」

霍參君隨春什離開時,才明白長老為何一見春什便着急結束談話,她實在是話癆到吵得人耳朵疼。不過幾里路,她說的話卻有一籮筐,能從樓宇造價說到長老們年輕時歷過幾場情劫,末了還很有成就感地轉身問他的感想。

「我覺得,」他並沒有給她好臉色,「師姐你很吵。」

山中師兄師姐知曉他身帶戾氣不愛與他為伍,他最常見到的只有春什。她卻不教他法術,只愛在他修習時全程絮絮叨叨。霍參君學過法術后覺得她實在太吵,便趁她不備施法讓她開不了口。

春什滿臉不高興,抿唇蹲在石桌上看他練劍,他練到一半看她一眼,春什整張臉憋得通紅。他練劍至尾聲,春什已絕望地癱在桌上。

等他喚劍入鞘走去喊她,春什已合目睡熟在桌上,幾葉芭蕉橫展下垂如被,她睡容安穩沉寂,眉間一點硃砂如血。霍參君不自覺地伸手摸了摸她的頰,卻心頭一驚。她涼得像冰,呼吸也太過淺,再喊她,怎樣都喊不醒。

霍參君急忙抱春什去九張殿,才發覺這些年來她竟一點未長,始終是十七歲時的模樣。長老為她瞧過病後令霍參君將她送回,之後他便同趕來的二師兄一同嘲笑了春什半日。

二師兄捧著肚子笑得喘不過氣:「……一會兒不說話就差點把自己憋死……哈哈,師妹,你是話本子成精了吧!」

笑歸笑,霍參君之後卻再未封閉春什的五感。他竭力忍受垃圾話對修行的影響,努力不分心被她帶跑偏,如此與她消磨吵吵嚷嚷的一春一夏,一秋一冬。

等某日他練完劍將被雪埋了半個身子冬眠的春什刨出,雙臂上揚便令她雙腳離地,霍參君終於好奇,笑了一笑,問:「師姐你怎麼老是長不大?」

春什揉揉眼睛,偏過頭去又側過眸來:「不是總嫌我吵嗎?才不告訴你。」

他笑着,連心底最硬的一塊都彷彿柔軟下來,將她翻個身背起去暖閣里吃茶。

霍參君在故周山上待滿整十年,從仰視春什變為俯視,而春什容貌未有分毫變化。故周弟子欲下山需同時通過術法、心法兩重試煉,春什術法在眾弟子中最為卓絕,心法卻一塌糊塗。霍參君替她分析:「肯定是因為師姐你話太多。」

他在第十二年決意下山投清輝神君帳下,前往征討魔族,在術法試煉時被久困重墨林中不得出。更漏將盡時,春什破結界入林,在他掌中種下三熄火。

重山墨色,夜海星輝。春什眉心硃砂艷,一笑絕:「師弟你想走,師姐自然助你走。」霍參君才將故周山上往事說完,黎穆就已在黎良懷中睡熟。她將黎穆抱進樹洞安頓下,引霍參君到僻靜處,告知他召魂需要春什生辰,隔夜便提一盞燈籠領他去東溪蓄魂池。

雁盪山被南北兩座高峰分割,北峰吞蛇地,南山埋骨坡,一汪大泉便被切為東溪蓄魂池與西澤三渡河。蓄魂池是捕蛇人召魂之地,腳程稍遠。一路無話,霍參君便細瞧黎良手中的燈籠。那光偶爾分散,偶爾凝聚,是一團熒金色的火,焰心冷冷的。

蓄魂池兩側遍生銀杏,泉流清澈,池底高矮不一的怪異石床斑斑可見,也有幾尾黃花游弋,忽然一甩魚尾卻又不見,像是場夢。黎良蹲下將燈籠浸入池底,冷冷的焰火迅速擴散,均勻地布在水中,蓄魂池彷彿一輪黃月。霍參君才知燈籠中是發熒光的夜蟲。

逾千隻夜蟲迂迴懸浮,忽又躥出化作魚身鳥翼、通體透黃的活物,各自朝山中不同方向飛去。

黎良坐在溪石邊歇腳,解釋道:「這是魂蟲,會將山中所有死魂捉來一遍。」她將寫有春什名姓生辰的紙張沉入水中,「若那位仙子尚在山中,會被這水抓住。」

果真陸續有魂蟲銜著米粒大小的銀色死魂歸來拋入蓄魂池,己身亦入水化回夜蟲。並非春什的生魂不受術法約縛變回剔透的人形,各自從水中爬出,一壁埋怨黎良,一壁提好鋤具往回走。

一時蓄魂池上方金與銀兩色交織,驟然閃爍如同天星萬象。黎良看得出霍參君強裝鎮定,他合攏袖擺於身前,目光緊隨每隻被捉來的死魂。

最後一隻魂蟲入水后,黎良伸手將燈提出,雙目平平地直視霍參君:「沒有春什仙子的死魂,她或許未被縛在山中。」霍參君眉間蹙起淺淺一痕,半晌未語,她只好又勸,「或許仙子同我一般不是死魂,已成了捕蛇人。」雁盪山受上古魔神詛咒,投入山中的屍體會被翠竹幻成的蛇類吃盡空剩一具白骨。肉體殞滅后魂體自西澤三渡河畔醒來,死魂需去找尋自己的骨架丟進南山埋骨坡,自此成為捕蛇人。

成為捕蛇人後需再去尋吃盡自己血肉的蛇,將其丟進北峰吞蛇池。這一步顯然是碰運氣。若找准了可打破山中約縛重入輪迴,若不準,蛇會變回竹子在第二日重新游出。捕蛇人於白日捕蛇,拾骨的死魂在夜間找骨,皆是無望輪迴。

黎良平靜地道:「或許仙子在死魂狀態找回了骨,現今是捕蛇人。」

「不會,」霍參君慘然一笑,「她的靈骨不在山中,只會是死魂。」

那夜過後霍參君消失了許久,黎良以為他要放棄,幾日未見,她也不過繼續捕蛇。只是偶爾,偶爾她會不習慣沒有他立着的蒲葦。

十一月入冬時,黎良重逢霍參君。雪粒子密密揚揚地拍在單薄雲波紋白袍上,他有青須長出未及剃去,站在一棵新開的蠟梅下同她道:「我請南極仙翁開天眼窺因果,春什未入輪迴。」

黎良未語。霍參君走近才發覺她竟是痴痴地望着蠟梅樹下,看呆了。這倒令他久違地發笑。霍參君拍開她髮髻間的雪,別了一朵鮮靈靈的蠟梅在她鬢間,問:「你可還有什麼方法召魂?」

也僅剩一法,即將春什與他之間因緣以血為墨寫下,將因緣錄燒成灰撒於春什靈骨上召回死魂。黎良一早猜出霍參君私藏春什靈骨,然而他不肯將靈骨帶來雁盪山中,怕被不知以何法藏匿的春什忽然奪去。

黎良同霍參君提起條件:「你曾救我於蛇口,我也替你召過魂。這次若要我下山召魂,我有兩個條件。」他點頭示意她講明。黎良看了眼蹲在竹簍邊數蛇的黎穆,「一是希望你能為我弟弟捐些靈運,助他早日找到那尾蛇。」

「這個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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卿本榮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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