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春泥

46春泥

?「皇阿瑪!」

行宮正殿高座上正伏案疾書的正是康熙。

見殿中只留李諳達,我也不多禮,做了個福,就湊上前去。

「唔……是晴丫頭吧!」

他放下手中的紙筆,抬頭時,雙眼裡噙滿了笑意,喜不自勝。

「呵……朕不想你來得竟這樣快!」

我嗤地笑了。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命八福晉郭絡羅氏速速出口伴駕。欽賜!

兒媳怎敢抗旨不尊?!」

「不敢抗旨不尊就敢光明正大地戲弄於朕嗎?」

瞧他佯怒地重坐上殿。

我委屈地努了努嘴。

「哦!那晴兒不敢造次了,這就回去了!」

「回來!」他高呼一聲,我背轉地身子強忍嘴邊的笑,「越發無狀了,讓外人瞧了去,讓朕如何頭疼!」

我轉身嘿嘿一樂。

「這裡哪有外人!」

餘光之中,案邊自始至終躬身而立的李德全也不禁微扭了頭一愣。

「哼!賊精賊精的就屬你!」

久聞的慈愛叫罵,我心神一動。

「皇阿瑪,晴兒好想您!」

康熙走近身前,微嘆。

「哎……孩子,你……想開些吧……

以後,多來宮中走動走動,朕諭,宮門永遠為你敞開!如有阻抗,皆以抗旨論處!」

李德全感受到我二人的眼光在背,深深一躬。

「謹遵聖諭!」

康熙,一個視我如親女的皇帝。

他了解我苦楚與艱澀的處境,為我打開了又一扇窗。

誰曾說紫禁無情?!

舒晴,你太傻!

只要胸中有情,哪裡不是人間?!

牢籠?!

只要心中充盈,哪裡不能馳騁?!

一直以來,禁錮著你的是你自己的頑固與偏執!

他以一個慈父的身份包容著你,愛護著你!

你還有什麼不滿足呢?!

「丫頭,衡臣母孝回鄉,還好……朕還有你!朕……辛苦你了!」

我果真沒有猜錯。

這麼多年,面對著這樣一個孤獨的老人,我第一次有這樣一股衝動。

他也需要包容,也需要愛護。

他可如願?!

「阿瑪!」

那些未盡之語滴落心底。

阿瑪,這一聲珍藏在心底的呼喚,無論世事變遷。

從此,您再不是那個史冊中稜角模糊的英武帝王,再不是那個被後人謳歌如神祗一般的敬畏輪廓,再不是那個令人頂禮膜拜的僵硬龕牌。

原來,三百年後那個依舊香火連綿的太廟中供奉的是……我的阿瑪……被賦予了又一深刻的奇異光彩……

我的後知後覺,您可看到了?

……朕諭,宮門永遠為你敞開!如有阻抗,皆以抗旨論處!……

如珍珠一般瑩潤的字字句句,我始終默念,很多很多年。

還沒有機會向眾人傲首宣讀,便融成了一顆最晶瑩的琥珀,凝結在了遙遠而暗黃的流年底片中,讓我如何也捨不得曝光。

我和李諳達左右分侍兩側,康熙拒絕所有人的扶將,喜笑顏開得像個得意的大孩子。

「丫頭,瞧瞧!這都是咱們的牛羊!呵……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現牛羊。可不近在眼前么?!」

李諳達隨後幾步,眼睛也眯成了線。

「福晉,萬歲爺可好久沒這麼高興了!」

「德全兒啊!你們二人在那兒嘀咕個什麼?可是埋怨朕的不是?」

我上前攬過他的小臂,輕輕搖晃。

「您可真會說笑!誰敢說您的不是。李諳達不過是見您高興心裡歡喜!」

李德全微笑不語,依舊低眉順眼,看不出喜怒。

「呵……德全兒不說,我倒忘了……朕倒是好久沒有這個心情了……」

頓時,他的嘆息令我不得不注意到那昔日挺拔的背脊也日漸曲減。

「阿瑪……」

「若只是國事倒也罷了,朕是真龍天子,銘記天下,自是不必說……

不過……

朕如何放心將這大清千萬子民交給他!」

他?!

太子?!

「古人云: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旦瞧他身邊的那些奸侍佞從,哪個是能勝任輔國的賢臣能將!更何況……

他們兄弟個個都是心有蹊蹺,若不是對朕尚存忌憚,還有哪一個是真真聽朕言語的?!……

哎……當初,朕就同敦覆說,朕羨慕他呀!子弟無一例外的忠孝兩全,個個是出類拔萃又敦厚純善的好兒女。朕沒有他的好福氣啊!」

康熙啊康熙!枉你一生知人善任,卻獨獨不能看透自己。

他們忌憚,他們覬覦,都是為何?

正是因為他們的優秀和出色!

他們有這樣的資本!

這一切又是出於誰人之手?

可不就是你自己!

你的嚴苛,你的督促,讓他們成就了自己!

「阿瑪!你何必如是想?且放寬心吧!兒孫自由兒孫福!」

我輕撫他因激動而聳動的肩背。

「都說朕偏心!朕不否認!

然而,他們哪一個不是朕的骨肉,朕哪裡捨得下任何一個!……

這個位子終究只有一人當坐,難道血濃於水的兄弟手足也要覆滅在這個冷冰冰的皇冕之下?!

朕如何也不甘心啊!」

遠眺原野,三人而立,靜默半晌。

玄燁,我的阿瑪!

你當然不能夠理解!

你,乃至你的阿瑪順治帝都是在孝庄太皇太后的一手擁躉下,順利走上了王者的赤金之路,毫無懸念。

你又怎能理解這一步之遙的差別。

勝者為王,敗者寇的道理也許只有真正經歷的人才能夠道出其中的意味。

你的敵人和競爭者,早就在你還未品嘗這血與淚的掙扎之前先一步倒在了爭奪途中的血泊之中。

無疑,你是當之無愧的勝利者。

然而,我又如何將這一切向你剖白。

「阿瑪!……

他們是您的兒子啊!

您是這一方沃土的偉大主宰者!

您擁有著至高無上的身份和與之相匹敵的權利。

這些都決定了他們,您的子子孫孫都擁有著相同高貴而英勇的血脈。

昔日,先祖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為的是什麼?

不過是一個字——爭!

與天...

爭,與命爭!遂有了如今的大清!

八旗將領浴血奮戰又為的是什麼?

除了原始的溫飽,還有他們豪邁理想的奠基——尊嚴!

現今,大清贏了天下,就可以把他們遺忘?甚至離棄那些當初給予我們萬丈勇氣專屬於愛新覺羅氏的精髓嗎?

為了尊嚴而爭,為了尊嚴而戰,雖敗猶榮!」

「雖敗猶榮……

敗……

是啊!敗了就一無所有,朝不保夕,淪為階下囚。

咱們千萬將士不就是以這樣舍家棄業的堅定做賭注,萬死不渝嗎?!

況且,如今他們站得高了,心自然也大了……」

聞言,我一驚,深為方才的大放厥詞懺悔不已。

我都說了什麼?!

這不是擺明了為他們兄弟之間的手刃奪嫡開脫嗎?!

「舒晴,你且和朕說一句真話!」

我努力令自己坦然對視,不意外地被他徒然銳利的精光所震懾。

「老八,他可有此心?!」

前思後想,不過須臾間。

「阿瑪!還記得那句真心必以真心換之嗎?

是他讓我懂得了這個道理!

他的善良和淳真讓我第一次了解了什麼是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的感情。

阿瑪!晴兒也敢問您一句,您了解他嗎?

在您一個父親的眼中,他是一個可以輕易向父兄刀槍劍戟的兒子嗎?!

相反,在晴兒的眼中,他是最不像皇子的一個皇子了……」

「哦?不像皇子的皇子……」

思緒隨風飄搖至藍天白雲的另一端。

「是……

我們初遇在一個白菊盛開的初夏……

為了一首壽宴的祝酒歌,他撇□份和驕傲,於我溫言霽語,百般懇求……」

「壽宴?」

「是……壽宴……裕王爺大福晉的壽宴……

他字字肺腑:那是他唯一能夠為皇叔皇嬸做的。

除去皇子的身份,他只是一個殷勤盼望至親圓滿的孩子……

就是他這一顆惹人心疼的初衷深深地打動了我……

那一年,他不過十六的年紀……

阿瑪!他是您的兒子呢!一個至情至性的兒子!

您應該為他驕傲!

人的高貴並不在於他的出身,而是在於他是否能夠以豁朗的胸襟來對待每一個人……

他做到了……

所以從那個時候,我就告訴自己……

他,愛新覺羅·胤禩,就是我心中最尊貴的王子!」

淚濕了腮,風刮在臉上火辣辣的疼。

我以為我會忘記,忘記那些曾經令自己失魂神傷的過去。

可是我錯了……

記憶就像是一壇陳年的酒。

那些用生命中刻骨銘心的印跡釀成的香,時間愈是久遠,愈是醉人。

漸漸衍化成最致命的毒藥,沁入骨髓。

徒留下了窮途末路的追尋,讓我欲罷不能。

感受到那溫熱的大掌傳來的鼓舞。

「朕信你!」他篤定地頷首,雙目久久凝視著我,「好孩子!你們都是我的驕傲!我為自己能夠擁有這樣的兒女們感到滿足!」

匆匆回首,青苔入眶。

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

孰是春泥孰是花……

不過曾經……

我三人徒步走在中央,遠遠地還可以看到一直守護在四面的帶刀侍衛。

直至金帳,康熙仍然滔滔不絕。

我很久沒有見他這樣興緻盎然,只在一旁安心地聆聽。

有平日的起居小事,又有圍獵時對各旗將士的褒揚。

「哈……往常都是衡臣一個人不溫不火地聽朕這個老頭子啰嗦,沒想到晴丫頭也有這樣嫻靜的性情。」

我頷首,斂去眼底的黯然。

「張大人……已經到京了,估摸著就要南下回鄉了。」

「哦?!他可好?!」

一個剎步,我硬生生地撞上了龍背。還好是在行宮,不然若是在京城,定又是個衝撞龍顏的大罪。

「不好……」我依然埋頭,「很不好……」

「哎……這人世間怎地就容不下一分的美滿……

衡臣那孩子打小就是個伶俐不過的了……

你沒瞧見他小時候的模樣,真真是人見人愛……

小小年紀就對出了敦覆的絕對……

哎……想想一轉眼就這麼大了……

好不容易成家立業,又總是這般坎坷……

好好的恩愛夫妻,眼睜睜天人兩隔……

如今可是修成了正果,妻兒兩全,偏偏此時又……

都說朕偏疼他,若是換了旁人呢?

怎能忍心冷眼旁觀?!」

以一個最得宜的角度仰視,我在心底綻開了最窩心的笑容。

「阿瑪!正因為他過早地失去了太多,所以晴兒堅信,日後他總會得到他人連想都不敢想的收穫……

上天總是公平的!」

辭別了疲累的康熙,我拖著被馬車顛得酸麻的腳步走走停停,向自己的寓所。

一個身影掠過眼前。

「小十六!」

我睜大了驚喜的雙眼,頓時憊態全消。

「十六!是你!我的小十六!呵……」

我一個人兀自站在他戎裝的身前傻笑,他身旁的幾名隨侍早已緊繃了面容。

十六摘下裘皮的扳指和護肘,跟進一步,體貼地讓我細細打量。

「八嫂!」

一愣,這還是他頭一回喚我八嫂。

以前,無論何時他都拗著脾氣直呼我的閨名,為此總讓旁人數落他的孩子氣,不懂事。可我知道,再沒有哪個孩子能夠像小十六一般的可心了。

可是,為今……

「呵……小十六長大了,長大了呀!」

我不自覺地雙手撫上他的臂膀。

「結實了!

也更英俊了!呵……」

我自顧自地言語,惹來身旁侍從噤若寒蟬的聳立。

「還在這兒杵著作甚!把獵物送到十八阿哥那兒去!」

十八?!

可不就是那個早夭的胤衸么?!

眼看幾個護衛走遠,我才將目光重新放回十六的身上。

「十六,你變了很多……」

想起方才那一聲冷硬的喝令,我甚至開始無法將從前那個天使一樣純真的孩子重疊。

「你也是……」

他緊抿了唇,許久才抬手緊握我的雙肩。

「瘦了……

...

一定是挑食了吧?呵……」

我笑著搖了搖頭,並不為了他的打趣而惱。

「你……」

「八嫂!」

我二人匆忙轉身張望。

「十三!」

「呵!」

被曬得黝黑的皮膚在陽光的直射下泛著健康的光澤。

「才聽奴才們說闌珊郡主來了,我巴巴地就趕過來了。」

「十三哥!」

十六又挺直了脊背,中規中矩。

「恩!十六兒啊!不是十三哥說你!你也太寵小十八了!他不過央了一句,你還真就下圍場去捕鹿,若是皇阿瑪知道你私自行獵,少不得又是好一頓數落!數落倒是小,當真有個好歹兒,你後悔都來不及!」

十三說得不差!因為行獵之事重在人多勢眾,不然雖是皇家獵場也難免有大型牲畜,甚至是野獸也不是沒有的。又都是些皇親國戚的金貴,傷了誰都不好交代。所以,康熙每次行獵必三令五申,不得私自獨行圍獵,違者重罰!

「呵……十三哥笑話了!」十六揚了揚嘴角,作揖道,「十六下回可不敢了!」

「不敢?!嘿嘿……你這孩子從小就賊大膽兒!還有不敢做的!」

說著就扭著臉,沖我擠眉弄眼地細數小六兒的糗事。

「呵……瞧十三哥說的,不過是臨行前額娘交待的,要我多照應著小十八,他年紀本來就小,平時宮裡人寵慣了,難免有些任性,若不允了他,說不準又要哭鬧到何事呢!」

「也是,他打小就在密娘娘宮裡長大,這回頭一次出遠門,娘娘心裡自是放不下的。」他轉而鄭重,輕拍十六的左肩,「不過,咱們怎麼說都是愛新覺羅家的滿洲男兒,萬事都要有個分寸。十八從小和你親厚,該管制的時候還是不要疏怠了才是。皇阿瑪如今日理萬機,這前前後後哪裡不要他操心,十八自是生在皇家,就有這一分的責任。顧不上他的管教也是有的,你就多多為皇阿瑪分憂吧。」

十三一番兄弟之間的私語,讓我心中大悟。

若是這些話放在平時,聽在他人耳力,必又會生出不少事端。就單說一項對密嬪溺愛十八,就夠人顛倒黑白的了。更何況,他又扯上了康熙,這麻煩說小也小,說大也大,只看聽者的態度。

端看這些年來十三逐步得到康熙的器重,並三番五次地委以重任,又是跟在四貝勒手下多年的,那氣度和言談必也是周到密緻的。怎會這樣魯莽地吐露實意?!

那麼,就只能說明這是十三對十六的人品和處事的肯定了。

再不然……

我驚恐於自己的聯想,再一次深深地望進了十六秀美的雙眸。

十六,你是嗎?

你……和……日後的雍正……果真是歷史中……那樣微妙的關係嗎?

你是雍正在皇子之中埋得最深的那個暗黨之一嗎?

「八嫂!……八嫂!」

我怔愣著半晌,說不出話來。

「唔……」

我咬唇,反覆眨了眨眼。

別想了!別再想了!

是與不是又如何?!

他始終還是那個十六,日日候你在庭中,盼你歸來的十六。

「呵……可能是太累了……」

「可不是!才一到就和隨皇阿瑪在行宮外走了一大圈,這會子也晚了,正是疲的時候,快回去休息休息吧。」

我不再多做回應,點了點頭,遂和他們一別,又約了第二天一同向康熙請安。我也是這才知道康熙下令第二天一早就出圍行獵,就連小十八也不落下,是此次圍獵之行最盛大的一次。

心裡一樂,竟讓我給趕上了,也算不虛此行了。

回了康熙特地命人給我撥出的處所,是一個簡單又不失莊重的小殿。正北一間便是我用來休息的正房。

才上了榻,幾日來心身的疲乏傾巢而出。

一個闔眼,便再也睜不開來。

作者有話要說:

更新完畢!

加一首背景,《水墨丹青鳳凰城》,為了與後文相匹配,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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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的更新完成,2ooo+字!

想要說明的是,這一段是個過渡,為後面的緊張情緒做個過渡的鋪墊,希望大家喜歡!

當然,雖然是過渡也有它存在的必要!想要大家能夠接受的是一個有血有肉的康熙大帝!在大家感嘆他一生的刀光劍影之前,也請不要忘記他還是個人!普普通通的人!他也有他的喜怒哀樂!

好了,就這些,飄走,明天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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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的更新結束了!下面開始,大家又要提起一口氣了來看了!一定要睜大眼睛了!

(泊星石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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