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汪洋
?康熙四十七年正月初四
「格格,瞧您的困勁兒,還是索性安置了吧。」
我揉了揉眼,興味索然地放下了手中的札記。
「才不過戌時,如何就懶成這樣,想當年我還是學……小姐的時候,通宵達旦也是經常。」
「格格您真會玩笑,點燈耗油地又有什麼樂趣?!」
「樂趣?那可多了!像上網了,遊戲了,再不濟幾個人湊著玩撲克,一夜沒怎地也就過去了。」
安茜一邊鋪床一邊扭著身子,沖我瞪大了好奇的眼睛。
「什麼遊戲?格格,您今個兒說話兒可真有意思!」
「呵,有什麼新鮮的,其實就是……」
寒風突襲,吊爐中的火苗忽閃忽閃的。
「強子!你個混球兒!現在是個什麼時辰了?!夜裡的風多大還這樣大敞私開的,主子過了風,你可擔得起?!」
安茜上來就是劈頭蓋臉地一陣數落,連忙搶過他身後又關緊了門。
我施施然地坐直了身,冷下臉來。
「如何就這般沒個長進!越發的沒個眼力!」
冷哼一聲,倒不是真的動怒,只是一想到他身後的那個主子,自然而然地就沒了耐性。
「說吧。這急渴渴的,是誰催你的命呢?」
始終悶頭不做聲的強子半晌才擠出了一句整話。
「福……福晉……前面……前面可鬧了起來……
聽王嫂子說……說……穎格格……估摸著就要臨盆了……晚膳的時候就……就陣痛了……」
乍聞之間,我怔忡,房內鴉雀無聲,依稀能夠聽到院外的嘈雜。
「唔,是嗎?……」閑散地擺了擺手,「知道了……去吧。」
「福晉……」
我一個皺眉,遂明白了這其中的深意。
這宅門之中最不缺的便是聰明人,尤其是聰明的女人。
汐穎可以料想到的,想她慧可韜略的年綺瑤又如何想不到呢?
如今除了這一片安寧之地,恐怕早就風聲四起,局勢嚴峻。
語傾早先入府,地位無可動搖,如今又身懷六甲,自是不必說的。論出身也算是個體面的了。
汐穎雖最晚入府,然而,卻也是現下風頭最勁的一個!不僅入住梅苑,日日在主子爺面前侍奉,這頭胎又是主子的第一個孩子,無論男女,她的位份也絕對不止於此了。
那麼,剩下的呢?
就只有綺瑤了。
雖說她是帶著聖命被抬入府的,不過現下看來卻也是獨坐針氈的一個!
子嗣是自己最大的後顧之憂,沒有它再多榮耀又能維繫多久。
眼見一個一個的女人被接進了府,這個道理她不可能不知道。
也就是說……
她是打算利用我去攪局,將汐穎的第一個孩子納入自己的羽翼,這樣就打破了現在她處於劣勢的僵局。
沒了孩子,論資排輩,汐穎都無法與之抗衡。
語傾終歸是和她有些情誼的,端看如今她們姐妹二人將府中上下打理得有條不紊就可以看出,權利和獨寵還有風光都不是語傾苛求的,根本不會造成她在府中地位的威脅。
只有這個孩子!
她是容不下的!
因為這個孩子的背後寄於了太多非同尋常的意義和可能。
綺瑤很聰明,她將一切都看得太透徹了。
畢竟,如今這府中的後花園可謂雨露均站,一樣還有扳回勝局的可能。
而且,我已然沒有了東山再起的可能和資本……
只是,她終究少算了一卦。
我雖以善妒專橫著稱,但總有自己的原則。
所謂的前提消失了,剩下的就不具備任何意義了。
然而,她看清了一切,卻選錯了爭奪的籌碼。
孩子?
對於一個女人來說,實在沒什麼可炫耀的。
男人只為了女人的與眾不同而傾倒。
綺瑤,你怎地糊塗了呢?
空有一個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將軍兄弟,自己獨樹一幟的才華遠見,卻至今不得要領……
世事果真難料!
那樣剔透的一個人兒啊!竟也被這晦暗的周遭逼迫,做出了最不得已的選擇。
綺瑤,你終於還是踏上了一條爭寵之路,為了自己所謂的將來。
未見血,卻已心肺俱疲。
如此,就滿足了嗎?
帶著心事入眠,總是有些力不從心的輕淺。
「唔……什麼時候了?」
「格格,就要寅時了。」
「安茜?怎麼是你?這麼晚了,不用守著了,快去休息吧,啊!」
翻了個身,正是昏沉。
「格格……」
「恩?」
不見下文,眼皮又重。
「福晉!福晉!」
感覺夢鄉剎那離我遠去,一股火氣直衝腦門兒!
「放肆!大夜裡的,誰這般大呼小叫!給我滾出去!」
「福晉啊!梅苑……梅苑的穎格格誕下了大阿哥了!」
還是忍不住一個抽搐,我胡亂搖了搖頭。
「知道了……
安茜啊!明兒個一早將原先郡王府給我置辦的那套嫁妝挑揀挑揀,把那對玉如意交給葛特,送過去吧!」
見輕薄帳外的人影不動,我心下嘆氣,嘴上卻越發的不耐。
「怎麼?連規矩都不懂了嗎?別忘了我京城八福晉可不是叫假的!」
在安茜的推搡下,強子無奈地搖頭,還是不甘願地出了屋。
我卻有些輾轉反側,睡意全無。
「……你沒瞧見,當時八哥聽了,那麼一個沉穩的人,都喜不自勝,話都說不利落了,可把我們哥兒幾個嘴都笑歪了……」
那時,我腹中尚存莫大的寄託和希望。
十三的笑鬧歷歷在目。
他,終於要做父親了,如此的來之不宜。
該是如何的喜不自勝呢?
這一次,沒有嘆息,沒有失魂的呆望,我輕笑出聲,連自己都感到意外。
只是……
那舊時的鴛鴦戲水印了水漬……
無人得見……
康熙四十七年戊子正月初五日寅時,弘旺生,庶母張氏,張之碧之。
當日清晨上報戶部。
帝聞之,無甚關懷。
然,躬圈旺字,入宗人府。
又有誰會知道,那夜呱呱墜地的嬰孩便是日後頗為神化的一代帝王。
在歷史更迭中,無論他的出身,還是他的成長,充滿謎題的一生一直被世人所...
津津樂道。
他的風采,他的睿智,他出人意表的非凡才思漂流於世,歷久彌馨。
二月,正值廷玉京外職守,京師家信至,知張府捷報千里之外,長子生。帝聞喜,親筆擬名。
五月,康熙御駕出口避暑(1)。
是月,語傾臨盆,八貝勒府大格格生。宮中紛紛以「好」字喻,遂得名靜好。
六月初十,廷玉鄉,姚夫人大變(2),七月訃音至口外時,廷玉正抱危疾,蒙恩日遣御醫診視。南信(3)至,同人勵大司寇(4)輩密奏以聞。蒙恩諭曰:「張廷玉正患病,不宜遽以凶問告,俟稍愈告之。可諭伊家人,此朕旨,非爾等擅專也。」越十日,病稍間(5),家人始告,五內進裂,實不欲生。蒙恩特遣內侍李玉至私寓傳諭曰;「汝病小愈,又遠隔南方,可體貼親心,勿過悲慟。汝到家傳朕旨,問汝父起居。年逾七旬之人,可善自調養,不可過於傷感。聞汝有弟三人,可以在家侍奉,汝於一年後仍來京師,在內廷編纂行走(6),照勵廷儀例,不算俸,不與朝會,朕便於詢問汝父近況也。」聖慈體恤周至,不啻家人父子。(7)
「……福晉,事前事後便是如此了……」
收回執迷的眼神,我緊抿了唇。
姚夫人……去了?!……
就這麼去了?!……
那個慈藹溫煦的女人?!……
我不信……不能相信啊……
多久前,她還輕柔地扶著我的衣袖徜徉香樟下。
她讓我懂得追尋,識得珍惜,如何就這樣來去匆匆……
甚至沒有來得及向她開口稱謝……
那樣洗盡鉛華,卻越發光彩昭顯的女人。
閉上眼,依舊可以憶起她恬淡的笑,娉裊的身姿。
這樣,這樣深刻……
不過兩日,兩日相對……
誰想到就已是永別……
那麼,衡臣……
我怎敢再想……
手中毫未歇,瘦楷勾勒,拓不完的贏弱。
「張府現今如何?」
「李氏分娩不久,身子不濟,府中事宜皆由兄嫂料理。
府內上下皆悲痛不已……」
七月,廷玉親死赤足而行,拒乘車馬回京。弱疾纏綿,漚蠃不堪。
正是盛夏,躲在蔭涼的裡間,打著摺扇的小丫鬟眼珠骨碌碌地轉,我闔目午寐。
「吧嗒」地一聲輕響,我微睜了眼。
柳丫頭雙膝跪地,搗頭如蒜,雙手高擎著失手落地的檀木扇。
就這般懼我么?呵……
「下去吧!去問問安茜可睡好了。」
「是……是。」
唯唯諾諾地應了,她蹭著步子出了房。
不一會兒。
「格格,還是您屋裡是塊寶地?」
「怎麼?」
「呵呵……」她露齒一笑,「冬暖夏涼啊!」
「你個精豆子!」我忍俊不禁,「饒是這麼著,以後索性就和我做個伴兒得了!」
她手裡收拾著席褥,悶聲道。
「您說的什麼話?!安茜給您守夜也就是一簾之隔,差了多少。讓人瞧去了,還有您的好話兒嗎?!」
「管他們什麼話!」我凜聲,「你……和他們不一樣。」
她轉身,我看到了一雙泛濕的眼。
「就是因為如此,安茜更不能……
安茜容不得他們這般胡亂編排您一個字了……」
我嗤之以鼻。
「怕他們去做甚?!這府中就是如何本末倒置,我終還是萬歲爺的闌珊郡主。誰敢多說一個字,我就拔了他的舌頭去!」
破涕而笑,安茜掩嘴說不出話來。
「又哭又笑的讓人見了,可要說我這福晉教了這麼個傻丫頭了!」
「您不是不怕么!」
「喲喝!你還埋汰起我來了,看我不捏你的嘴巴子!」
說話兒間,兩人嬉笑著追逐了起來。
「哈!抓到了!再讓你跑!恩?」
「哎喲喲!格格!疼啊!疼!您倒是輕點兒啊!安茜疼!以後可不敢了!不敢了!」
我腹黑的小宇宙爆發,對眼前的嬌臉痛下黑手。
「不敢?!嘿嘿……你哪會不敢了,恩?」
「好格格,香格格,您可放安茜一馬吧!」
「哼!沒這麼容易……」
討價還價時,我倆你拉我扯,竟令人有些時光的恍惚。
漸漸忘我地沉浸在了孩提時的快樂與玩鬧中。
「八福晉接旨!」
只是,如影隨形的是那些放不過我們的身不由己……
「八福晉接旨!」
我就地而跪。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命八福晉郭絡羅氏速速出口伴駕。欽賜!」
「萬歲,萬歲,萬萬歲!」
顫抖中,腦海中縈繞不絕——「康熙四十七年九月,一廢太子」。
該發生的終歸是要發生了。
不期然的……
就是這短促的一筆諭旨,草草圈定了我所剩無幾的人生。
飛跑的車輪,搖擺的錦簾,我目光遲疑。
康熙四十七年是多事的一年,我卻連拒絕的權利都沒有了。
就像是一個被人不斷鞭策的陀螺,沒有人會關心你的想法,沒有會在意你是否願意依舊旋轉或是就此停下。
到底是為了什麼?
哦……是了。似乎是由十八阿哥開始,一切都是由那個孩子的夭折開始。
接著,是太子的拘禁。
之後在康熙的百般思慮,終於他最鍾愛的兒子被順利拉下馬來,從此奪嫡之路再無坦途可言,大快了多少人心?!
十八阿哥……十六胞弟,胤衸是吧?
真的是因為他的離去導致了太子的暴露,從而令康熙心灰意冷嗎?
那麼,我在其中扮演著一個怎樣的角色呢?
我又該如何面對自處?
康熙又為何在此時急召我伴駕隨侍避暑呢?
煩悶之下,一口氣提在胸口。
「吁!」
不自覺前傾了身,安茜挑簾喝問。
「這是怎麼駕車的?!粗手粗腳地傷了夫人!你們有幾個腦袋?!」
並不見車夫應聲,隨行的拜唐與安茜耳語了一番,她便悻悻地收回了探出去的身子,隨突然停住不前的馬車一起消清了下來。
我三番幾次用眼神詢問,她都裝聾作啞,東張西望,只做不見。
「安茜……發生什麼事了?」
安茜撇了撇嘴,終於出聲了。
「格格……」
「嗯……」
「是…...
…是張大人……」
衡臣!
「張大人回京了,這會兒張府的眾人皆在城門迎候。」
我倏忽起身,就要下車。
「格格!」安茜利落地大力扯住我的衣袖,「您不能去!」
不能去?!
是啊!
誰都可以去,唯獨我……不能去……
呵……是啊!我可是郭兄呢!
他可還怪我……
簾外魁梧的拜唐石塑一般端坐,都一一向我警示——不能去!
狠狠嘆息,我提著裙角,翻身跳下了車。
遠遠城門處,張叔弓著蒼老的背脊,眾表親兄弟一字排開。
那個……是他嗎?還是他嗎?!
素衣麻披的他雖然看不清面容,卻可以清楚地一窺那寬大棉袍下的嶙峋瘦骨。腳步虛浮,泥漬染了半尺的衣衫。
我靜靜地沐浴著微風而過的濕潤,直至城門空留接踵而過的車水馬龍。
那一刻,我似乎看懂了康熙高高在上的帝王心,也許也只有那麼一瞬間。
他的孤獨,他的無奈都是那麼清晰分明地展現在了我的眼前,我的心中,毫無掩飾和保留。
他終究還是老了!
再不是當初那個意氣風發的少年。
擒鰲拜,收台灣,撤三藩……
他有太多豐功偉績被後人所歌頌,可是他依然是個人,是一個同樣擁有著與我們相同辛酸苦辣的老人。
他依然需要妻女撫慰,兒孫陪伴。
從張英到張廷瓚,乃至如今的張廷玉,無不向世人揭示著這個道理。
他也有渴望。
只是那些渴望被深深掩埋在那些倜儻的歷史流光背後。
寂寞?!
我從未像此時這樣深刻地醒悟,若說這個世界上有誰最能夠體會?
當屬一代英王。
因為他終生與之為伴,為之傾其所有。
思及此……
「快上路吧!」
我再不願多耽擱半刻。
迎面而來的風擦過耳畔,思緒隨風飛揚。
拋棄了過去,遺忘了現在,忽略了未來。
你還是你!
只是你!
歷史?
從今以後,索性忘了它吧!
張姓一族如何能夠聖寵不衰,只在於三字真諦!
局外人!
舒晴,你本來就是個局外人!何必硬要將自己拉進漩渦之中!
正因為他們看到了帝王的寂寞,始終以局外人的身份不求回報地付出了真心,才得到了帝王的真心以待。
歷史上的這一年,張廷玉因孝回鄉守制躲過了當朝最大的一場浩劫。
「姚夫人……」
請允許我再一次這樣輕聲將您喚起,只為道一聲別。
做為一個母親,您已經盡其所能地付出了自己無私的愛。
即使這最後一次的離去,也為他成功的遮擋了所有明槍暗箭的風雨。
衡臣,有母如此,何其大幸!
康熙四十七年,我乘著載往汪洋最中央的馬車。
嘴角的弧度上揚。
「還好……
伴駕的那一個……
是我……」
注:
(1)出口避暑:出張家口外至承德市區東北的避暑行宮。此宮始建於康熙四十二年,為後來清代皇帝避暑之所。
(2)大變:謂父母之喪。
(3)南信:南來的凶信。
(4)勵大司寇:名勵廷儀,曾於雍正初任刑部尚書。
(5)稍間:稍有好轉。
(6)行走:指入值辦事不屬於專職官職。因張廷玉居喪未滿,不宜任正式官職。
(7)這一段是部分摘自了《澄懷主人自訂年譜》,稍有改動。
意思倒也不難理解,就是說當時廷玉隨康熙出口避暑時大病了一場,這裡一筆帶過,其實據有關資料的顯示,廷玉差點因此送命,康熙特別千里加急遣人回京請來了御醫和上等的藥材,就為了不擅動廷玉,導致病情加劇,可見並不是年譜中說的這麼無關緊要的了。其次,家鄉傳來了姚夫人故去的消息。到出口時已經是七月了,康熙為了怕廷玉病重受不了,特地囑咐了所有人不可以透露消息。還說這是我的旨意,你們不可以擅自主張。直到廷玉病情稍緩才將南方的凶信告之。還特遣內侍李玉到他的住處傳旨寬慰他,說:你病才好,又遠在南方,你可要體會親人們的心情,不要過於悲痛。你到家傳我的旨意,問問你父親的起居。他年過7o的人了,可要自己好好調養,不要過於傷感。聽說你有三個弟弟,你可以留在家裡侍奉,一年以後仍然回京來,在內廷入值辦事,不屬於專職官職,不違背你的孝道,一切照舊,我方便詢問你父親的近況。
聽聽吧!可見康熙是如何善待張氏父子得了!皇帝的體恤和周到不遜於家人父子。也可以看出張氏一族是如何的得到康熙的賞識和看重。康熙鐵面卻並非無情。
作者有話要說:
更新完畢,應責編的要求一日一更,一更一章,所以只能將5ooo+的章節拆分,還望大家理解!
加個音樂先!遊戲《莎木》的插曲!
(泊星石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