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荼靡

38荼靡

?北京的整個夏天都是輾轉不歇的,像是在誰的手中逗弄一般。方才還酷熱難捱的日頭掛在樹梢,沒個半刻,抽冷子似的就是一場陰雲密布的雷雨。

「眼看這夏天都過去了,好不容易拿出來咱們過冬的褥被來晒晒,人才一會兒不在跟前瞧著,就又讓雨星子給濺了,可真讓人搓火兒!」

我抬眼,放下了手中的狼毫,忍俊不禁。

「什麼了不起的大事兒,也至於你惱成這樣。」

「那可不一樣!這可是咱們夫人當初給您嫁妝里特意填的一炕,夫人熬了幾個通宵才綉成的背面。」

我上前接過她手中的層層疊疊,仔細端詳了幾眼。

「還好,沒浸了里兒,趕明兒個再拿出來晾涼,應該不打緊的。」

安茜嘟著嘴,無可奈何地點了點頭。

我屈指敲了敲她的額頭。

「今兒個我告訴你的事兒可去辦了?」

這一問,小臉兒立馬肅整了不少。

「才為的就是這個事兒。我已經托門口的拜唐侍衛給順兒傳話了,說咱們福晉想和貝勒爺得空見一面,無論用什麼方法都好,只求一面。」

我抿嘴頷首。

「他們如何回的呢?」

安茜不語,咬唇輕搖了低垂的頭。

我微嘆,轉而強笑。

「他的氣還沒消,慢慢來吧……

他……最近好嗎?」

「安茜不知,只聽他們說貝勒爺整日忙於政務,根本無暇顧及府中的大小瑣事。前兒個南方的水患剛過,貝勒爺才結束了早出晚歸的操勞日子,可是一入府就把自己關在房裡,任誰也不能進房門半步,這一呆就是一夜……

有……有時,一早進屋服侍的下人們見咱們爺還一身齊整,穿著的也是前一天的衫袍……」

我斂眉,重新坐在了床沿。

床幃高束,杏紅的絡子在眼前搖晃。

「格格……再這麼下去,怕是誰也熬不住了……

咱們……該怎麼辦啊?……」

久久無聲,普洱香濃四溢。

「還能如何?……

等……」

門外沙沙的雨聲敲進我的心,更襯得房中不耐的壓抑。

環鋃乍響,我們二人均是一驚,錯愕當場。

下一秒,我箭步如飛。

「格格……慢點兒……傘……」

院外的枝丫跳躍般的劃過視線,玄青錯蹤。

「八貝勒福晉郭絡羅氏領旨!」

我木然僵立,身旁人大力一扯,膝蓋險險跪地。

來不及抬頭,尖啞的聲音揚起。

「傳太皇太后懿旨口諭,靜心寺的香火四季不滅,哀家才一入秋就上山來為宗室和咱們大清祈福,沒想正趕上了楓葉轉紅,興許沒個多久少不了一番好景觀,又想著不好只便宜了哀家這麼個老太婆,不如咱們一同熱鬧熱鬧。」

不知是喜是悲,我靜靜地俯視,竟一時就這麼痴了。

「八福晉,太后可是一直挂念著您呢!還說紅色配福晉是最相宜的,那俊俏這麼多年宮裡沒一個主子能蓋過您去!香山上的楓樹才有點模樣就惦著您了,說是您若見了,指不定多歡喜呢!這不,馬上就讓奴才們接您來了嗎?瞧這樣子怕要是小住上一陣子了,您看是不是速速收拾了衣飾。隨奴才這就啟程呢?!」

聽他左一句惦記右一句歡喜,不過是為了賣個好。

我向他身後張望,卻只見王管家的兒子王東恭恭敬敬地跪在後面。

「東子,公公一路辛勞,你帶公公去大廳休息片刻,茶水要咱們今年最新的那批姑娘茶(1),再給公公包上一個紅包。」

又與那機靈的小太監幾番寒暄,才不得不緊趕慢趕回房整理了幾件簡單的衣物。

「格格,這府里的事兒還沒個著落,您……真的要去嗎?看樣子咱們這一去可不是個把日啊!」

我沉默思量了半晌。

「懿旨一下,可以說不嗎?而且……我和貝勒爺之間的誤會也不是三兩日便可輕易解開的心結。

這樣也好,讓我們彼此都冷靜冷靜,說不定自會有一番豁然開朗。」

檀香撲鼻,我雙手合十,空氣里彷彿都是冷凝的虔誠。

大慈大悲的佛祖,我相信你可以救萬物於水火。

可否告知我該何去何從?

這一切又究竟都是誰的錯呢?

橫亘我們夫妻二人之間的真的只是誤會嗎?

還是一個必然的巧合呢?

為了躲避慘烈的歷史,我迴避了胤禩的第一次注視……

屈從於這個社會的生存法則,我無法,被逼入宮為婢,欣欣然地以服役為名……

出於對十六本能的保護和憐惜,我無可奈何地接受了我們的重遇,從此陷入了深深的感情漩渦而不得自拔……

不知不覺中,心裡埋下了他的影子,開始描畫我們美好的未來……

全無招架能力地接受了自己因為懦弱和自私逃避的懲罰和洗禮后,語傾、綺瑤相繼入府……

重新坦誠的面對彼此時,我想我是明白了……

於是,一切開始有了出乎意料的轉變,只因為自己怎樣也擺脫不了的那個噩夢……

然而,沒有人能夠聽到我的心聲……

包括我的胤禩……

回想這如潺潺流水一般的過往,我開始相信也許這原就是一場冥冥之中便早已註定的安排。

沒有我的不告而別,語傾便不會與胤禩相識又結緣……

沒有語傾的出現,有些傷疤便不會揭開……

沒有這避無可避的愛恨衝撞,綺瑤便不能得聖諭嫁入府中……

沒有綺瑤突如其來的不幸,又何來今日所有的局面……

一時間,昨日種種如潮……

原來,一直以來,我給自己畫了一個圈。

而自己便被不可迴轉的命盤一步一步地逼迫前行……

受害人?

真的只有我一個嗎?

語傾?

綺瑤?

還有胤禩?

甚至安茜?

他們哪一個又何嘗不是呢?

寂靜的祠堂徒然一陣細碎的嘈雜人聲,我便頭也不抬地轉身拜下。

「孫媳舒晴給太后請安,太后萬福。」

「哎喲!我的心肝兒!那青石板冰吧乍涼的,可別冷了身子,還不快起來。」

還來不及言語,已經有左右的丫頭攙扶起了我。

這才得空支起了眼皮一瞧,不覺一愣。

「舒晴糊塗,給宜妃娘娘……」

「罷了罷了……這裡又沒有外人,這些虛禮就免了吧……」

...

宜妃含笑溫言,眼裡是充盈的暖流,讓我忍不住心頭一顫。

從接到懿旨,我便馬不停蹄地趕了來,一行山路,又恰逢太後於寺中誦經祈福,我只得在寶殿後面的私家獨院中候見。

本來,如果單是往年太后一人,倒可以以最為尊貴的香客身份暫居寺院的香房。不過,顯然今日此法行不通了。因為不僅多了我一個女眷,還有一個當今皇上的寵妃。寺院明文規定女客禁足。這樣的安排也就是情理之中的事了。況且,雖然只是個簡單的四合院,但是五臟俱全,而且又有隨行的帶刀侍衛護駕,其聲勢雖不張揚,也算得上氣候了。

三個老老小小的女人聚在一起難免又是一番熱絡的家常話,直至晌午用過了些膳食,老太太開始有了些食困。我和宜妃二人強拉著她老人家說會子話,就怕胃裡存了食,最後老太太實在撐不住了不得不回寢房稍作午歇。宜妃還全無倦意,就親自領著我在大院兒里溜達。

侍從遠遠垂首恭立在院落,嫣紅叢間是低淺的嬌聲細語。

「前兒個良姐姐來看我了……

估摸著是她自個兒一個人無趣,惦念你們夫妻倆了……

晴兒,聽說你有日子沒來宮裡走動了……就是妯娌間也少有往來了……」

我微含著頭出神地望著紅漆的廊下整排整排的嬌美花朵,艷得彷彿就要滴血。

「可是為了那個年氏?」

倏地抬頭,這一句意料外的詢問驚得我一時不知所措。

見我怔愣,宜妃輕嘆著搖了搖頭。

「這一陣子都是她去延禧宮噓寒問暖不說,妯娌間也都是她張羅的……

晴兒,你和老八怎地又糊塗了呢……」

淚還是大顆大顆地落下,不由自主。

她見狀攏著我的肩,輕撫我的髮鬢。

「孩子,你可知道我為何也在此處?」

我皺了皺鼻子,無知地搖頭。

「前兒個,萬歲爺怒斥了胤禟,罵他不務正業,只求刁鑽姦猾之能事;不思進取,只塗蠅頭小利之算計,無大器可言……

由此而遷怒了我,怨我置若罔聞,熟視無睹,沒能嚴加敦促……

我一氣之下便隨太後來了香山……

也是我,請求太後下了那道口諭,賜你隨行……」

果然……

如我所想,不然還有誰能夠知悉我的軟禁遭遇呢?!

只有……

「其實,冷靜了些日子,我才發現自己卻也並非怪他。

只是,時常想念當初他也是那樣珍愛老九的,罵不得,打不得……」

一旁聆聽的我也隨之皺起了眉。

「晴兒可是要發問了?

呵……

你可是不解萬歲爺為何對禟兒如此灰心失望……

這要從三十六年說起……

禟兒還是個頑劣的年紀,還有萬歲爺的些許疼寵,直到有一天……

他不顧勸阻,孤身面聖,央著他父皇執意要納一個女子……

那還是他第一次動了這樣的心思……

按理說,他一個阿哥要納侍倒也不是什麼稀罕事兒,又是個情竇初開的孩子……

然而,那女子卻是出身暗門,犯了他父皇的大忌……

也正是從此,他在萬歲爺的眼中落得個玩物喪志,沉迷酒色的印象……

間或聽聞,那女子最後不知所蹤,遍尋不果……

那天,也是這樣一個荼靡盛開的季節……

他說,『父皇給我的遺憾這一輩子也忘不了!永遠也無法原諒!』……

那年,他才十四歲……十四歲……」

我不安地緊握著皺縮的錦帕。

「禟兒曾經告訴我,那個女子……名喚予青……

只是那時她已嫁為人婦,雖幸福,卻非美滿……」

眼眶酸疼,我咬唇,臉頰的熱流淌過了我的心田。

一雙神韻流動的瞳直視,方覺細絹拭過我的,濕了一片。

「晴兒,你可曾知道,八貝勒府中的語傾,原非語傾……

早在多年前,我在惠姐姐宮裡便只識婷兒一個毛氏女子……

一個午後,在鍾粹宮梨樹下的小憩,令她在睡夢中偶遇高人,方更名『語傾』二字……

這件奇事,我也是後來才得以耳聞的……

也是這樣,才終於令我真正明白當初禟兒的那份痛心與悔恨……

才明白禟兒錯過了怎樣的一段姻緣,怎樣一個難得的女子……

又讓我如何忍心怪罪他呢?」

所有的思緒都像斷了線的風箏,在面前的灼熱目光下。

……予青……

原來,她早已知曉一切……

「晴兒,我今日的話並非他意……

只想讓你明白一句,追悔莫及!……

禟兒是註定要錯過的,那麼你自己呢?……

近在咫尺的幸福你可曾抓牢?……

莫要等到蹉跎了彼此,才懂得珍惜,才知道那些多餘的猜疑是那麼傷人傷己……

相信我,胤禩是個令人心疼的孩子……

無論這麼多年他面前的究竟是何人,心中眼中卻只有你一個『予青』……

做為一個女人,你還求什麼呢?」

心臟被狠狠地撞擊,疼得就要窒息……

「是啊……這一次,我只求諒解……」

襟前的刺繡被陽光照得耀眼,我拾起緋色落瓣,喃喃耳語。

「還請娘娘替我向他道一聲……

多謝……」

被時光鍍上光鮮分明的嫵媚,嬌顏幾不可見地微微點了點頭。

我轉身,心下潸然……

開到荼靡花事了(2)……

原來那個再一次為我打開緊閉枷鎖的……又是你……

你心中的荼靡已然綻放……

我竟全然不知……

胤禟,其實很多次,我都想開口對你說……

對不起……

然而,不過惘然……

注(1):布依人用的茶葉都是自采自製,他們有時也上山去采和茶葉一樣能泡開水飲用的其他植物,然後和茶葉一起進行加工,再加入一種名叫金銀花的中草藥,製成混合茶葉。這種混合茶葉的味道特殊,芬芳醇美,還具有清熱提神的作用,泡出來的茶水是很好的飲料。

布依人製作的茶葉中,另有一種茶葉很有特色,相當名貴,而且味道別具一格,這就是「姑娘茶」。姑娘茶是布依族未出嫁的姑娘精心製作的茶葉,制好的這種茶葉都不拿出來出售,而只作為禮品贈送給親朋好友,或在談戀愛或訂親時,由姑娘家作為信物送給情人。意思是用純真精緻的名茶來象徵姑娘的貞操和純潔的愛情。

...

當然,在本章里,主人以姑娘茶待客,意思也就是不見外,並且有非常尊重對方的意思。因為這種茶畢竟還是想當名貴的。

(2):出自宋王琪的《春暮游小園》:

一從梅粉褪殘妝,塗抹新紅上海棠。

開到荼蘼花事了,絲絲天棘出莓牆。

這每一字句,都是這夏天最後一抹花語的詮釋。

荼靡:一種薔薇科的草本植物,春天之後,往往直到盛夏才會開花。因此人們常常認為荼蘼花開是一年花季的終結。荼蘼花在春季末夏季初開花,凋謝后即表示花季結束,所以有完結的意思。

(泊星石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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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裡闌珊意未明(清穿) 下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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