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勿念

37勿念

?不知道是多少個白晝與黑夜的交替,我靜靜地睜開了眼。

床幃上的錦帳冷冷地泛著瑩潤的旭光,灑在身上彷彿隔了塵事的紗幔,溫暖而輕柔地撫摸著我灼熱的肌膚。

褶皺糾結的纏絡被寂靜的安詳所撫平。

昏沉中醒來的還有我乾澀沉重的理智。

綺瑤說的不錯。我的自作聰明和得意忘形才是最終將自己推入陷阱的罪魁禍首。

主謀?

那個將我困在局中的主謀可不就是我自己嗎?

張明德自盡當夜,胤禩目睹我進出囚房便已在心中種下疑竇。

接著,年氏前來請罪之時,又將我私服避孕湯劑之事撞個正著。

此後,貝勒府壽宴上的意外訪客年羹堯更一眼辨認出我臨摹的筆跡。

還有,那幅被我慎重珍藏的墨寶……

「呵……」

意外地,我輕笑出聲。

在經歷了那一夜的措手不及之後,我笑了,笑得流下了眼淚,燙了我的心。

我終於明白了。

年氏久久隱忍不發正是在等待最後的時機,這個將我一舉擊潰的絕佳時機。

她一早將我服用的處方和殘葯收藏,又私自將筆跡一事借年羹堯之口透露給胤禩,令胤禩對我的懷疑愈深,更重要的是她為胤禩的猜測找到了最合宜的答案和出口。這才有了胤禩日後利用衡臣的婚事對我的試探,雖然他後來終是向自己的感性退讓了。

語傾心悸複發之夜,定然也是她將所有的證據光明正大上繳,又相繼予以暗示,撩撥了胤禩許久以來對我的種種疑忌,令其不得不將這一系列的線索與證據串連。

是她!

是她襯寶福兒去後院耳房幫襯,偷拿了我的《歲寒三友》,又趁語傾病情複發與胤禩難得一見的機會,假意歸還,雙手將這個最後的證據奉送,又將青玉盒藏於梅苑,引我一步步走入她的陷阱。

這一手縝密周到得令我咋舌!我棋差一招,的確輸得算不上冤枉!

只是……

胤禩,此時此刻,我前所未有地需要你,支撐我挽回這落敗的殘局……

然而,你說,你不信,再不相信……

原來,晴兒錯過了這許多,你的沉默,你的憂愁,你的煎熬,還有你看似莫名的恐懼。

為何你卻從不多問一句?

只要一句!

哪怕只是一句呢?

淚水淹沒了僅存的視線,索性闔目。

不,我不能就此認輸!

我的路還遠遠沒有走到盡頭。

只要還有一刻的時間,那麼離定論就還早得很!

綺瑤如此絕境猶可扭轉,我又何嘗不可?!

我死力緊揪帷帳,吃力地坐起身,顧不上自己單薄的裡衣,踉蹌地舉步空無一人的寢卧。

不期然地冷顫,院門緊閉。

「格格!格格!您還發著高燒,這是要去哪裡?需要什麼只管告訴安茜便可啊!」

一個溫暖的懷抱,我忍不住地貪戀。

「安茜?……是我的安茜?」

「是我!是我!是您的安茜回來了!」語未歇,卻早已泣不成聲,「安茜只恨自己回來得太晚!……嗚……沒能一直……一直陪在……您的身邊……」

我的喉嚨燒得生疼,只能搖首,淚落。

抵住安茜拖拽的力氣,我歇斯底里地大吼。

「安茜!讓我去!我要和他講清楚!我不能就這樣坐以待斃!……

做錯的,我認了!

可是,我沒有錯的,死也不能認啊!

我不能就這樣頂下這噴髒水,抗下這個黑鍋!我不甘心!

我必須讓他知道,我有我的苦衷,他會明白的!會明白的!

我沒有變,我還是予青,還是他的予青!

他懂的!」

我用盡所有的力氣嘶喊著,恨不得將迫切的心情傳達給另一端的他。

「格格!」

一聲痛徹心扉的高喊,懷抱的重量倏爾直下,雙腿被緊緊環在她的懷裡。

「安茜求求您了!看在寶福兒的份兒上保重自己!

貝勒爺兩日未歸,您就是去了也是枉然啊!」

聞言,我身形一震,彷彿那夜驚魂的雷電交加。

「你……你說什麼?……

你說……寶福兒……如何了?」

安茜遂將濕熱的臉埋於我的小腹,無聲地聳動著雙肩。

「格格!回去吧!……

安茜,求求您了!」

我只手輕揉著她凌亂的碎發,心漸漸下沉。

「安茜,如今……連你也覺得我不中用了嗎?」

緩緩搖了搖頭,她悶聲道。

「格格!都是安茜的錯!是安茜的錯!」

我突然間發力,擺脫了安茜臂膀的束縛,沖向院門。

「你不說!我就要去問個明白!」

「呯!」身前一雙紅纓長槍,「福晉,多有得罪。貝勒爺有令,福晉身體多有不適,為免遭他人煩擾,特命我二人看顧消融居!」

什麼?!

我一個不穩,不由雙手服槍。

「荒唐!你們不要命了嗎?竟然敢攔我?!」

「格格!我說!我說……

寶福兒……沒了……出事第二天就沒了!……」

許久,我定定地站在鬱鬱蔥蔥的包圍之中,卻不聞雀鳥聲。

「那夜您在雨中昏倒,第二日恰逢安茜一大早歸府,還沒進門,就被府里的拜唐拿了,綁到了後院……

卻是貝勒爺大發雷霆,欲興師問罪,親審安茜……

問安茜……問安茜那畫的來由……

安茜見狀一時心慌,就……就撒了謊……謊稱是……是您的閑暇之作……

貝勒爺聞言大怒,就要杖刑……

被押在耳房裡的寶福兒混亂之間硬闖了出來,眼看安茜就要受刑罰之苦,硬是承擔下了所有過錯,說什麼是自己偷拿了畫卷……又見貝勒爺毫無所動,也慌了神就……就投了井……

之後,貝勒爺遣人好好安葬了寶福兒,再不提當日之事。

聽守衛的拜唐說,這幾日南方水患驚動了朝廷,貝勒爺就是為了朝事,昨夜未歸,臨走之前,囑安茜侍奉格格養病,一切……好自為之……

格格,您已經三日未醒了……

寶福兒臨走前,讓安茜給您捎句話……

勿念……」

舉目望天,萬里無雲,晴朗得不像話……

夏日炎炎,乍暖還寒。

靜靜的午後,我吃力地言語。

耳邊幽幽的,不知是誰的啜泣。

...

「……是貝勒爺他……曲解了您啊……」

不知不覺,盛夏已至。

樹梢上的枝葉油亮亮的,在陽光下反射出一圈圈令人暈眩的光芒。

直視得晃眼,欣然闔目,不可多得的溫暖懶洋洋地灑在臉上。

倚坐綺戶,窗格在臉上畫出縱橫的稜角。

雀兒蟬兒爭相在唱著歌兒。

「格格……安茜,多久沒有聽您唱曲兒了……」

「想聽嗎?」

我睜眼回頭,她這才放下了綉活,莞爾。

「嗯……想了好些時候了,怕您笑我……」

我攤開手伸向她。

她會意,幾步依著我靠坐在那個草繩編織的坐墩上。

輕攬著削肩,我溫言道。

「想聽什麼?」

「安茜總是聽不夠格格的故事……」

她學著我的樣子頗為受用地眯起了眼睛,陽光下如同待放的蓓蕾,望得我一時錯不了神。

不覺手已覆上她溫熱細滑的嬌額。

「安茜,真的要聽嗎?」

被我雙手捧起的俏臉依然緊閉著眸,無言地點了點頭。

自然滑落的雙手掩飾了些微的顫抖。

轉眼,對窗銅叩紅漆,心下的酸楚彷彿被刻畫上了龜裂的痕迹。

風中,我聽不到自己的聲音。

「這原是沒有時間流過的故事,

在那個與世隔絕的村子。

翠翠和她爺爺為人渡船過日,

十七年來一向如此。

有天這女孩碰上城裡的男子,

兩人交換了生命的約誓。

男子離去時依依不捨的凝視,

翠翠說等他一輩子。

等過第一個秋,

等過第二個秋,

等到黃葉滑落,

等等到哭了,

為何愛戀依舊。

她等著他的承諾,

等著他的回頭,

等到了雁兒過,

等等到最後,

竟忘了有承諾。

一日復一日翠翠純真的仰望,

看在爺爺的心裡是斷腸。

那年頭戶對門當荒唐的思想,

讓這女孩等到天荒。

那時光流水潺潺一去不復返,

讓這辛酸無聲流傳。

——黃磊《等等等等》(取材於沈從文之《邊城》)」

舉目是令我心折的生動,彷彿是耳際淙淙的流水。

寂靜的蒲團依舊,悄然凝噎。

「安茜……

我的安茜……

你卻和翠翠是不同的……」

竭力揚起的眉,惹人心疼。

「人生匆匆,不過數十載。我們能有多少時間用來等待……

安茜,你不是翠翠,你還有選擇的權利……」

我頷首,企圖遮擋那艷陽的曝光。

「我總以為會有這麼一天,為你裝點嫁衣,風風光光地送你踏上幸福的最後一程……

可是,轉眼間,你的青春還經得住幾番蹉跎?……

你……還要等下去嗎?」

低垂的粉頰蒙上了稀疏的痴迷。

掌心的長袖起了皺紋。

「我的安茜,如今的我還能給你多少?

還能為你再做些什麼?……

哎……罷……罷……

明日一早就讓把守的拜唐給阿穆瑚蘭傳訊……

通知九阿哥府上,早早接你過門吧……

他……會好好待你的……」

驚愕交加時,我望進了她的眼。

「格格……都知道了……」

我輕嘆,心因淡淡的恐懼而抽搐。

「怪我嗎?……

明知你心有所系還硬生生地將你綁在身邊這許多年……

明知道他的心意卻還……」

淚隔絕了我們交錯的視線,我徒手為她拭去,卻落得更凶。

臻首猛烈的晃動中,濕了裙裾。

「安茜……

你該怪我的……

因為我的存在,讓你傷了心……」

「不……格格……

安茜知道,一直都知道……

您全力盼望給我的是一位疼我惜我的一心人……

安茜卻沒能惜福……」

她的視線忙不迭地鎖住我的,炯炯凝神。

「即使……他的眼裡……從來不是我……」

還未來得及開口,她已綻放了笑靨。

「所以……格格……我不走……」

我的心頭一痛。

「不走?!如此這般還要到何年何月才是個頭兒!難道要和我一樣苦守在這裡終老無依嗎?……

現下,我已遭軟禁,未來之說不可料,這已是我能夠為你做的最好的安排……

你可以走出這個牢籠,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去承受一個女人該有的喜悅憂愁!何苦這樣執拗著虛度了芳華?……」

纖指攔截了我將出口的焦急,雙手又被她輕輕挽起,緊緊地擁進懷裡。

「格格……

安茜告訴過您嗎?……

縱情緣不壽,然安茜也並沒有就此輕易放棄自己的人生……

南郊一行,終於更讓我明白……

安茜是真的離不開您……哪怕只是一時片刻……

只有這貝勒府中過來的日子才是安茜完完整整的人生……」

安茜,也許你不知道。

那些與心酸和寂寥為伴的日夜裡,我沒有眼淚,並非為你口中的堅強。

我可以將一切向你坦白,卻怎麼也無法說出自己對你犯下的過錯。

所以,每當我不得不忍受著他們的誤解與指摘,憤懣難當的時候,總是想到你。

總是想到,又有誰來為你當日的無辜和委屈來向我控訴?!

又有誰來為枉死的寶福兒來向我道一聲冤?!

我自私地隱瞞了對你卑劣的猜忌,竭力粉飾著那張虛偽的面具。

直到那動蕩年代一個離別的夜,我撫著你熟睡的臉龐,淚如雨下……

勿念……

如何使得……

又或者……是那些不能說出口的思念吧……

(泊星石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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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裡闌珊意未明(清穿) 下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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