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出北冥 084:慕容恪之王冠陰影

狼出北冥 084:慕容恪之王冠陰影

在慕容恪眼中,也僅僅是慕容恪眼中,兒子步揚飛新鑄的王冠,猶如一頂重擔,沉沉地壓在他的頭上。

北境之王的王冠早在一千年前,北冥城向墨夷家族表示臣服的時候就已失傳。當時步揚家族的族長步揚昶把王冠獻給皇族,至於墨夷家族如何處置王冠,已無人知曉。

如今,憑著悠久遙遠的記憶,十數個鐵匠用盡畢生之能,重新打造的北境之王王冠正如故事中形容的那樣,使步揚飛看起來宛若步揚家族先王。

青銅打造的冠冕,上刻古老符文,七跟長劍形狀的黑鐵尖刺挺立其中。這頂王冠沒有黃金、沒有白銀,沒有珠寶裝飾,唯有鋼鐵和青銅,沉暗而堅硬,正是步揚家族一貫作風。

今天是步揚飛稱王后的第一次臨朝,一群人在望海城的大廳靜待囚犯。

慕容恪看見步揚飛把王冠往後推,安放在蓬厚的黑髮上。沒過多久,他又往前拉,接著轉了轉,好像這樣能讓他戴的更舒服一些。

戴王冠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慕容恪邊看邊想,她不確定自己這個十幾歲的兒子是否真正理解這一點。

稱王究竟意味著什麼?慕容恪心裡無比清楚。這意味著步揚家族不能失敗,失敗便是滿門抄斬,兒子的任何一個屬下都可以重新宣誓效忠,唯獨國王沒法改口。而慕容恪已經失去丈夫,此時不過是想要兩個女兒平安歸來。

如此一來,光明城還會放女兒回來么?

在慕容恪的胡思亂想間,犯人帶到。

等犯人帶入,步揚飛便命取劍。宇文廣把劍柄在前,遞了上去,步揚飛抽出寶劍,橫放於膝,示威的意圖十分明顯。

「陛下,這就是您要的人。」望海城的侍衛統領高聲宣布。

「來犯!見了國王還不快快跪下?」宇文廣大喝,那個慕容家的侍衛統領將囚犯按到。

來者絲毫沒有青丘家族應有的模樣,慕容恪暗想。這位名叫青丘有為的囚犯的母親便是青丘靈力的妹妹,他隨了母姓。

但他絲毫沒有繼承青丘家族出了名的英挺美貌,他反而繼承了父親夏侯武——夏侯雷領主的次子——的體征,生的一頭纖細棕發,下巴短小,臉型消瘦,一雙眼睛蒼白無色,還眨個不停。或許是由於見光的關係吧,望海城下的地牢陰暗潮濕……近來又人滿為患。

「青丘有為,起來吧。」兒子步揚飛的聲音雖不若他父親那般冰冷,卻也不像個十幾歲的孩子。一定是戰爭,迫使他提早成年。

橫放在他膝蓋上的那把劍映著晨光,鋒刃閃閃發亮。

然而使青丘有為焦慮恐慌的並非寶劍,而是那頭雪狼。兒子給它取名「北風」,它的身軀大如一頭巨鹿,身無贅肉,毛色焰黑,眼瞳宛若熔金。它在朝堂來去自由,來到青丘有為身邊嗅了嗅,大廳里所有人都能聞到恐懼氣息。

青丘有為是在森林伏擊戰被俘虜的,他親眼見到北風至少咬斷五六個人的咽喉。

青丘有為踉蹌站起,慌忙後退,引得幾名圍觀者哈哈大笑。「謝謝您,大人。」

「叫『陛下』!」端木山大聲怒斥。步揚飛的北方諸侯中,屬他嗓門最大……也最為忠誠勇猛,至少兒子這麼認為並堅持意見。他是尊她兒子為北境之王的第一人,自然容不任何人對自己的新王有任何不敬之舉。

「陛下,」青丘有為慌忙改口,「請您原諒。」

此人並不勇敢啊,慕容恪心想,說真的,他比較像夏侯家族的人,而非青丘家族。換做他表哥『屠王者』青丘有勇,想必是另一種態度。即便是北風,想必也無法逼青丘有勇那張俏嘴吐出陛下二字。

「我把你從牢里放出來,是要你幫我送信到光明城,給你表姐青丘有容。你將打著和平的旗幟,並且我會派出三十名得力手下隨行護送。」

青丘有為大大鬆了口氣,「我很樂意替陛下送信給太后,我一定不負使命。」

「但是你要知道,」步揚飛說,「我可沒放你自由。你的祖父夏侯雷領主率領全族上下歸順於我,你的堂兄弟和叔舅們更是在森林英勇為我而戰,可你卻選擇為青丘家族而戰。既然如此,你就是青丘家族的人,而非夏侯家族。我要你以你的名譽發誓,一旦將信送達,不日即攜帶太后的答覆返回此地,繼續做俘虜。」

青丘有為想都沒想立刻作答:「我在此立誓。」

慕容恪當即判斷此人說謊。即便是勇敢之人,面臨生死攸關時刻,也必定會稍加思考。而這個青丘有為對自己性命之事回答的如此從容迅捷,不過是想開溜。

但步揚飛並沒有質疑。

「你的話,大廳里的每一個人都聽見了,」慕容恪的弟弟慕容德警告對方。由於父親病危,現在由他代表望海城發言。「若你去而不返,天下近一半的人會唾棄你出爾反爾的行徑。」

「我這個人說到做到。」青丘有為倔強地說,「輕微要我帶什麼口信?」

「我的和平條件。」步揚飛手握長劍,站了起來,北風立刻跑回他身邊,整個大廳寂靜無聲。「你回去對攝政太后說,只要她同意我的條件,我就收起這柄劍,結束彼此的紛爭。」

慕容恪瞥見大廳後方,高大而憔悴的納蘭鋼鋒領主推開身後的守衛,默默地走了出去,其他人則一動不動。對這些騷動,步揚飛不予理會。「拿信來。」他下令,侍衛那走長劍,遞上信紙。

步揚飛展開信紙,「第一,太后必須釋放我的兩個妹妹,並讓他們經由海路,從光明城返回。我在此宣告,步揚琳和皇甫彰的婚約正式解除。只要我收到北境傳來消息,確定她們已平安抵達北冥城,我便會立刻釋放太后的兩位表弟,並護送他們安全抵達青丘城,或是任何她要求的地方。」

「第二、立即歸還先父遺骸,我們將遂先父之願,讓他和歷來族人一同長眠地下,追隨他死於光明城的衛士遺骸也必須歸還。」

活人南下,枯骨北歸。步揚塵說的沒錯,慕容恪心想,當時正是自己慫恿不願意南下的夫君南下。自己曾對夫君說:你一定要去,去光明城當宰相,這不僅是為了家族,更是為了我們的孩子……

可結局竟是夫君慘死,孩子臨危。慕容恪眼含淚水,這都是我的錯,我一個人的錯……

「第三、家父的舉劍『寒冰』必須送來望海城,交於我手。」

慕容恪看見弟弟慕容德,站在兒子身旁,用拇指勾住劍柄,面色凝重如石。

「第四、太后必須曉瑜其父青丘靈力釋放自綠叉河之役中俘虜的我方封臣領主。他照辦之後,我也會立刻釋放所有在森林和望海城之戰扣押的人質。青丘有勇除外,我會留著他,確保他父親表現友好。」

「最後,皇甫彰國王和攝政太后必須昭告全國,放棄對北境的統治權。從今而後,我國與其不再有任何瓜葛,而是一個獨立自主的王國,與古時無異。我國領土包括沼澤地以北所有步揚家族領地,以及三叉戟河及其支流流經地區,西起黃金城,東至明月山脈。」

「北境之王萬歲!」端木山高喊,揮舞起海碗一般的巨大拳頭。「步揚家族萬歲!步揚家族萬歲!北境之王萬歲!」

步揚飛捲起信紙,放入信桶之中。然後他把信丟到青丘有為腳邊,「這就是我的條件。如果她接受,我就給她和平,若是她不接受,」步揚飛吹聲口哨,北風咆哮上前,「我就讓她見識北境之狼。」

「步揚家族萬歲!」端木山再次高喊,此時其他人也齊聲附和,「步揚家族萬歲!步揚家族萬歲!北境之王萬歲!」雪狼往後甩頭,放聲長嚎。

青丘有為臉上血色漸無,「我會把您的信箋帶給太后,陛下。」

「很后,」步揚飛對侍衛說,「讓他飽餐一頓,換上乾淨衣服,明天清晨時分出發。」

「遵命,陛下。」侍衛帶著青丘有為離去。

「那麼,今天的朝會到此為止。」步揚飛轉身離去,北風緊隨在後,在場的領主封臣紛紛屈膝下跪。慕容恪姐弟也一同跟出去。

「你表現的不錯。」在大廳后的走廊里,慕容恪對兒子說,「但放狼嚇唬人不是國君該有的行徑,倒像是小孩子的把戲。」

步揚飛得意地搔搔北風耳背。「母親大人,你沒剛看他剛才的表情?」他微笑著問。

「我只看到納蘭鋼鋒大人走了出去。」

「我也看到了。」步揚飛摘下王冠,交給侍衛。

「我敢打賭,今天在場的有不少大人和納蘭鋼鋒大人的看法相同。」弟弟慕容德說,「如今青丘家族的軍隊像瘟疫一樣散在南境各地,燒殺搶掠,無惡不作,怎麼可以和談?我再重申一次,應該立刻進軍。」

「我們兵力不夠。」步揚飛泱泱地說。

「那我們就坐在望海城等待那個像黃鼠狼的傢伙送來回信?我打賭他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我們將錯失良機。」慕容德堅持自己的意見。「而且我們的兵力正日漸削弱。」

「這是誰的責任?」慕容恪斥責弟弟。當初正是由於弟弟堅持讓南境封臣離開望海城,回去防守各自的領地。

「我能有什麼辦法?我總不能要求他們枯坐城中,無所事事,活活看著自的領地慘遭戰火,子民被屠殺吧。」慕容德說。「現在連納蘭鋼鋒也走了,他若是離開,對我們震動很大。」

「我會跟他談談,」步揚飛說,「他兩個弟弟戰死,他不願和仇人和談,誰能怪他呢?換做是我……」

「死再多人也無法讓你父親和他弟弟起死回生,」慕容恪說到,「我們必須和談,你若再睿智一些的話,應該再做出讓步。」

「再讓步的話,我們就沒活路了。」步揚飛說。

「青丘有容絕不會同意用你兩個妹妹交換她兩個表親,你很清楚,她要的只能是青丘有勇。」這話她已經對兒子說了很多便,但她發現說服國王比說服兒子簡直是兩回事。

「我不能釋放屠王者,就算我想放也放不了,大廳里一半以上的人都和他有仇,沒人會同意。」

「你的諸侯擁立你為王,他們應當聽你的。」

「但他們也同樣可以奪走我的王位。」

「假如你的王冠能換的步揚琳和步揚楠平安歸來,那真是謝天謝地。想想看,你手下多少諸侯巴不得將青丘有勇在牢里就地正法,萬一他在獄中有個三長兩短,別人一定以為……」

「那他便是罪有應得。」

「那你妹妹呢?」慕容恪尖銳地反問,「她們也罪有應得?我向你保證,倘若青丘有勇出現意外,太后必將血債血償。」

「青丘有勇不會死、」步揚飛說。「未經我的允許,沒人能見到他,他有食物和飲水,還有乾淨的稻草床,照說他沒資格過的這麼舒服,但我絕不會放他走。」

慕容恪心頭一涼,步揚飛是他一手帶大的親骨肉,沒有人能比他更了解這個孩子。「你是不放他走還是不敢放他走?你是怕與青丘有勇終有一天戰場重逢,是不是?」

北風發出咆哮,彷彿察覺了步揚飛的怒意。慕容德只好出手,他拍拍姐姐的肩膀說:「別這樣,這孩子做的沒錯。」

「不準叫我『孩子』!」步揚飛旋身面對舅舅,把滿腔怒火都往可憐的慕容德身上發泄,天知道對方只是想幫他解圍。「我已成年,而且我是你的國王。我鄭重聲明,我不怕屠王者青丘有勇。我既然已經打敗他一次,再來一次也無不可。只是,本想用他交換父親,可……」

「可換你妹妹就不行?」慕容恪冰冷地低語,「你妹妹不夠重要,是不是?」

步揚飛沒有回答,但他眼裡有受傷的神色。

慕容恪看著兒子,再次陷入自責。我到底是怎麼了?他不就是儘力想當個好國王么?這些我都知道,可是我已經失去步揚塵,若是連女兒也沒有了,這,這可如何是好。

「我會為妹妹們盡最大努力,」步揚飛說,「只要太后還有一絲理智,她就會接受這個條件,否則,我將讓她後悔她的決定。」他顯然不願繼續這個話題。「母親,您真不肯去孿生城居住,您應當遠離前線,同時多了解夏侯家的女兒們,等戰爭結束,便可以為我挑選妻子。」

他在趕我走!慕容恪敏銳地感覺到。看來做國王果真不能有母親啊,何況我還總說些不中聽的話。「步揚飛,你長這麼大,你中意夏侯家哪一個女兒你可以自己決定,用不著我幫忙。」

「我可以給您派條船,如果風向順遂,不出一月便能返回北冥城。明弟弟需要你。」

慕容恪真想反問兒子難道你不需要我了?但她忍住沒這麼說。「你外公時日不多,只要他還活在世上一日,我便要留在北冥城守著他。」

「我是國王,我可以命令你走。」

慕容恪不搭理他,一副你大可以試試的神態。

步揚飛在北風身旁蹲下,撥弄雪狼的毛皮,藉此逃避她的目光。

「好吧,母親大人,如您所願。恕兒先行告退。北風,我們走。」步揚飛快步離開,雪狼亦步亦趨。

慕容恪只能目送他離開,那是他兒子不假,如今卻也是他的主君,好奇怪的感覺啊。想當初在沼澤地,他叮囑他要『發號施令』,如今他果然照辦,對自己也要如此。

「我們去看看父親?」慕容恪對弟弟說。

「如今望海城招募了不少新兵,我必須過去看看。晚些時候我再去看他老人家。」

晚些時候?晚些時候說不定父親大人已不在人世,慕容恪心想,卻沒有說出口。弟弟寧可上戰場,不願進病房。

垂危父親的病房位於主堡。

城堡頂層的房間里,望海城的領主慕容博正卧病在床,床位朝東,江海盡收眼底。

慕容恪進來時,父親正熟睡,他鬚髮皆白,色澤竟和羽毛床褥無異,那曾經偉岸的身軀,如今已被逐漸擴散的死亡之氣消磨的又瘦又小。

床邊,靜坐的是慕容恪的書上慕容淵,他依然穿著鎖甲,一身斗篷風塵僕僕,長靴蒙塵,滿是干泥。

「叔叔,您回來了,飛兒知道么?」

慕容淵掌管著偵查部隊,等於是步揚飛的耳目。

「還沒有。我一進馬廄,聽說國王正主持朝政,我直接過這裡來了。我想消息應該私下告知陛下。」慕容淵一頭灰發,身形瘦長,動作精準,他刮的乾淨的臉上滿是皺紋和風霜痕迹。

他們靜坐半晌,慕容博並沒有醒來的意思。最後慕容恪抬頭,「你帶來了消息?」

慕容淵站起身,「到外面說吧,別吵醒了他。」

她隨著他走上石砌陽台,陽台呈三角形,好似巨艦船首。叔叔朝天空瞄了一眼,「全是不好的消息。」

「怎麼說?」

「整個南境恐怕除瞭望海城暫時清凈,別的地方則亂成一團。實在不該讓南境封臣回去,如今他們四處分居,各自為戰,真是荒唐啊,他們中大部分人恐怕再也不能應招而來,能來的也怕是不剩幾個人了。」

「青丘靈力真的不在乎他兒子死活了?」慕容恪問。

「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說,但他似乎要激我們與之決戰。」

「他不用激,只怕步揚飛還求之不得呢,」慕容恪焦躁地說,「困守此地,他像關籠子里的貓一樣極不耐煩,身邊的諸侯都是極力想要他出戰。」

兒子只打了兩次勝仗,一次是森林伏擊偷襲青丘有勇,一次是擊潰包圍望海城的無主散軍,但在諸侯封臣的口中,他儼然已是墨夷家族皇太子墨夷焱一般了。

「你雖然是國王之母,卻無法替國王決定。」慕容淵語帶無奈地說。

慕容恪回頭望向父親,父親沉睡不醒。

連個討主意的人都沒有了,現在能做出決定的是昨日剛戴上王冠的十幾歲的小孩。

她打個冷顫,一時也不知該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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