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出北冥 083:步揚影之國王的繼承權

狼出北冥 083:步揚影之國王的繼承權

步揚影奉命尋找納蘭無敵。

他已經在流放處尋找了許多地方,依然沒有找到胖男孩的蹤跡。

直到他看到一個黑咕隆咚的地窖,那裡的門竟然敞開著。

步揚影走下年久失修的階梯,彷彿快越時光的隧道。

這個地窖一直都在,但似乎幾百年都沒人到訪過。

「無敵?納蘭無敵?」步揚影輕聲喚到。

空氣中瀰漫著陳年積灰和腐朽紙張的味道。在步揚影面前是一座座高大的木書架,頂端沒入黑暗,架上堆滿了皮面裝訂的書冊,有的甚至是竹簡,以及一箱又一箱古老的捲軸。

在房間某處有一盞油燈,微弱的黃光從書堆里滲透出來。

這裡到處是老舊紙張,為防萬一,步揚影熄滅了手裡的蠟燭,眼睛追隨黑暗地窖里的燈光,在拱形天花板下的狹窄過道里穿梭。

納蘭無敵弓著背,坐在一張嵌進石牆壁龕里的桌子邊。光線便是來源於懸挂他頭頂的一盞油燈。

納蘭無敵聽見腳步聲,抬起頭來。

「你整晚都在這?」步揚影問。

「啊?」納蘭無敵似乎很驚訝,「你說多久?」

「早上吃飯時沒見你,你的床也沒有睡過的痕迹。」睡在納蘭無敵隔壁的傢伙認為無敵已經棄營逃跑,但是步揚影如何會信。

當逃兵是需要勇氣的,而納蘭無敵是連那點勇氣也萬萬沒有的。

「已經第二天了么?我在這裡感覺不到時間的變化。」

「無敵,你真是很傻很天真。」步揚影說道,「等我們只能睡又冷又硬的地面,你就會發現床是多麼令人著迷。」

納蘭無敵打了個哈欠,「海叔派我下地窖來幫燕大人尋找地圖,可我沒想到……影子哥,你看你這些書,我從沒想到這種與世隔絕的地方竟然會藏有這麼多書。」

步揚影環顧四周,「北冥城的藏書室也有很多書。找到地圖了么?」

「找到了,」納蘭無敵揮舞他肥如香腸的手指,指著面前桌上散亂的書籍和捲軸。「起碼有十幾種。」他展開一張羊皮紙,「這上面的墨水雖然已經褪色,但你還是可以看出繪圖者表示的山巒和河流,還有一本書……我放哪兒了?剛剛還在讀。」他推開幾張捲軸,找出一本積滿塵土、封皮腐爛的書。「就是這本,」他語帶虔誠地說,「是很久以前的一位遊騎兵寫的,記述了他在流放處的整個歷程。」

「納蘭無敵,或許你也可以把我們這次巡邏的經過記錄流傳下去。」

步揚影本意是鼓勵納蘭無敵,其實無敵此刻最不需要別人提醒的就是明天起他們將面對的命運。

納蘭無敵隨手翻動一些捲軸。「地圖還很多,如果給我時間……這裡亂成一團,不過我有辦法把一切都整理妥當,我知道我擅長這個,但那需要很多時間,或許需要好幾年。」

「恐怕燕大人可沒耐心等你那麼久,」步揚影從箱子里抽出一束竹簡,吹掉上面的塵土,展開的時候,竹簡已有絲線斷裂。「你瞧,這都快散架了。」他看著褪色的字跡自語。

「輕一點。」納蘭無敵繞過桌子,從步揚影手中接過捲軸,像是對待剛降世的嬰兒。「重要的書籍往往被後人謄抄,像這一卷至少被抄過不下百次。」

「可這真沒什麼好抄的,你看看,這上面記錄的東西根本沒用。」

「那你可就錯了,影子哥,這裡處處都是寶藏。」

「你說是就是吧。」步揚影半信半疑。所謂的「寶藏」,應該是金銀珠寶、翡翠瑪瑙吧,絕非這裡的灰塵、蛛絲和腐敗的味道。

「我是說真的!」胖子激動的脫口而出。「我找到神樹上的刻畫,一本關於凜冬的預言……還有連七國都沒有的作品,甚至千年前季節變化的記錄。」

「好吧,無敵,你說的對,可書又不會跑,等我們回來再看也不遲嘛。」

「那也要我們回得來……」

「燕大人此次挑的兩百個兄弟都是經驗豐富的老手,其中更有四分之三的遊騎兵,就算呆在你父親大人的城堡里,也不會比這更安全。」

納蘭無敵勉強擠出一絲哀傷的笑。「我在我父親的城堡里本來也不怎麼安全。」

世間命運之輪對人的捉弄,也不過於此,步揚影不禁想。迫不及待想參加這次長征的木生和黑塔必須留守流放處;最不想去的納蘭無敵偏偏要去面對鬼影森林。

納蘭無敵是個自承懦弱的人,肥胖無比,膽子奇小,騎馬舞劍樣樣不行。可燕北行大人堅持要有智囊團的人參加,海叔年事已高,身子又太過孱弱無法同行,這幅重擔自然就落在納蘭無敵身上。

燕北行大人布置給納蘭無敵的任務便是攜帶信鴉,以便沿途將信息送迴流放處。

納蘭無敵下巴抖了抖,「又不是只有我能照顧信鴉,這事誰都做的來,」他的聲音離帶著一絲絕望,「我可以教你怎麼弄,你也識字,幫著寫信也不成問題。」

「我是燕大人的事務官,我得跟在他身邊,時刻照顧著他,沒時間照顧鳥兒,納蘭無敵,你已發過誓,你現在也是守護者的一員。」

「守護者不應該害怕,對不對?」

「我們誰不害怕呢?要是誰不害怕,那他一定是傻子。」過去這兩年來,有太多遊騎兵下落不明,其中包括上官琦和剛剛失蹤的流放處騎兵指揮使。

他們在森林裡找到兩名手下,均慘遭殺害,屍首更在寒夜中死而復生。步揚影一想起這件事,受傷的手便不由自主地抽搐起來。

至今他依然會在夢中看到馬鐵行兇的屍體,看到那雙燃燒的藍眼和黑冷的手,但這些可不能對納蘭無敵說起。

「我父親說過,不必為恐懼而感到羞恥,重要的是如何去面對。走吧無敵,我幫你拿地圖。」

納蘭無敵怏怏不樂地點點頭。書架擺放的非常緊密,彼此間隔很窄,僅容一人通過。

走出地窖,便來到被弟兄們稱為「蟲道」的隧道,蜿蜒曲折的蟲道位於地下,是連接整個流放處地下通行網路。

平常之際,除了老鼠橫行外,鮮少有人使用蟲道。可到冬天就不一樣,當積雪深達幾十尺,夾雜著冰霜的北風呼嘯而至時,聯絡流放處各地打的唯有這些通道。

黑暗的日子即將到來了吧,他們爬出地窖時,步揚影想著。

傳說這次凜冬將至,暗夜將會永存。

等他們蹬上陡峭的石階梯,走回地面,納蘭無敵就像鐵匠的風箱一樣氣喘吁吁。

迎面一陣勁風,吹的步揚影的斗篷啪啪作響。

白閃啪在穀倉的籬笆牆下睡覺,當步揚影走進,它便一躍而起,跟他們身後,毛茸茸的白尾巴豎的筆直。

納蘭無敵眯眼朝高牆望去。城牆巍峨聳立,儼然一座七百多尺的冰雕絕壁。步揚影時而覺得高牆似有生命,自由其心緒變換。

冰壁的顏色隨光線移動而改變,有時是河流凍結的深藍,有時是堆積陳雪的白灰,若是流雲蔽日,則又暗淡下來,成了凸凹山石的灰黑。

高牆向東西兩面延伸,直至世界的盡頭,其龐然之勢,使得牆下的流放處都顯得微不足道。

這裡,就是世界的盡頭。

而我們要越牆北進。

白閃跑到前頭。

早晨的流放處顯得空曠。木生鬼鬼祟祟地躲在角落,好像在等著他。

木生見到步揚影,把他拉到近處,「你哥哥的事,聽說了沒?」

「昨晚聽說的。」流放處昨天又來了不少新兵,他們帶來了南方的消息,而昨晚的整個大廳里都在談論這個。

步揚影還不確定自己是什麼感覺。

步揚飛當了國王?那個從小和他一起玩耍打架、一起喝下生平第一杯酒的哥哥,居然把父親留下的北境守護變成了北境之王。

「步揚飛一定能當個好國王。」步揚影虔誠地說。

「是么?」一旁的甘鐵生直勾勾地盯住他,「小子,我也希望如此,以前我對皇甫雄也是這麼期望的。」

「聽說皇甫雄的黃金戰斧就是你打造的。」步揚影想起來。

「沒錯,我打那柄戰斧時皇甫雄是名副其實的天下英雄。但我告訴你,皇甫雄自戴上那頂王冠坐上鐵王座之後,整個人就變了。有些人生來就該打仗,和劍一樣,若把它們掛起來,等著生鏽吧。」

「他那個弟弟呢?皇甫雲如何之人?」步揚影問。

鐵匠甘鐵生沉吟片刻,「如果說皇甫雄是真鋼,那皇甫雲就是閃閃發亮的亮銅,看起來漂亮,實際卻不堪大用。」

步揚飛又是何種金屬呢?步揚影不敢問。

倘若天下人認為皇甫彰是真正的國王,那步揚飛則是叛徒一個吧。在流放處的守護者之間,有個不成文的規定,決不允許對這種事深入討論。

流放處的守護者軍團,對待七國是不偏不倚的。

「燕北行大人在等著我們呢。」步揚影說。

「那我就不耽擱你們了,快去找燕大人吧。」木生拍拍他的肩膀,微笑著說,「步揚影,從明天開始,去把騎兵指揮使找回來吧。」

「嗯,一定。」步揚影向他保證。

居所被燒以後,燕北行大人便改換了住處。步揚影把白閃留在門口守衛處。

「又是該死的樓梯,」納蘭無敵一邊上樓,一邊抱怨,「我最討厭爬樓梯。」

「若明天出了高牆之外,我保證那裡無梯可爬。」

他們剛進書房,燕北行正在和騎兵副指揮使張翰宇談話。「你們花的時間可不少,」燕北行推開桌上擺的亂七八糟,清出空間。「放這裡,給我看看。」

騎兵副指揮使張翰宇是個體格結實的人,下巴線條不明顯,嘴巴更是隱藏在一小撮鬍子下。他原本和林莽教頭交好,因此對步揚影和納蘭無敵素無好感,只冷冷地看了他們一眼。

「依我之見,」張翰宇毫不理會剛進來的兩人,繼續對燕北行說,「燕大人應當鎮守流放處,由我負責帶隊外出。」

「等你哪天坐上我的位置,愛怎樣便怎樣。」燕北行對他說到,「但依我之見呢,一來我還沒死翹翹,二來兄弟們也沒推舉你取代我的位置。」

「現在蘇定芳將軍都死了,我就是騎兵指揮使,」張翰宇固執地說,「應該由我來指揮出擊。」

燕北行無動於衷。「蘇將軍是我派出去的,在他之前我還派出了秦雪鷹和上官琦,我可不想把你也派出去,然後坐在著乾等,只等個昏天黑地才終於放棄希望,判定你也棄屍荒野。」燕北行鄭重向他聲明。「還有,在我本人確定蘇將軍死亡之前,他依舊是騎兵指揮使。就算他真的死了,也該由我來指派繼任者,輪不到你做主。好啦,你可以走了。」

張翰宇立正,「是,大人。」出去的時候,這傢伙朝步揚影皺眉,彷彿在責怪他。

「騎兵指揮使?」燕北行的視線停留在納蘭無敵身上,「我還不如讓你當算了,就有人是這麼厚顏無恥,竟然當著我的面嫌我老,比不上他啦!小子,你看我老么?」燕北行的頭髮早已逃離他遍布老人斑的頭皮,卻在他的下巴重新集結,一大從毛茸茸的大鬍子幾乎遮蓋了胸部。他用力一捶胸,「我看起來虛弱么?」

納蘭無敵張開嘴,卻只發出一點可憐的尖叫,他向來很怕燕北行。「當然不,大人,」步揚影趕忙接話,化解納蘭無敵的尷尬,「您強壯的像……像……」

「步揚影你這小子,少來哄我,我可不吃你這一套。少廢話,讓我瞧瞧地圖。」燕北行粗魯地翻開地圖,每張都只看一眼,「你只找到這些?」

「我……大、大人」,納蘭無敵結巴起來,「還……還有很多,可、可那裡很亂。」

「這些都太舊了。」燕北行抱怨。

「應該很久很久沒人繪過圖了,至少山川河流的位置是一樣的。」步揚影說。

「納蘭無敵,烏鴉準備的怎麼樣了?」

「海叔打算今晚餵過食后再挑。」

「我要他挑最好的鳥,不僅聰明,還要夠強壯,」燕北行說,「若是他們全被宰了,我得讓繼任者知道我們死在哪裡,怎麼個死法。」

此言一出,納蘭無敵頓時嚇得說不出話來。燕北行往前靠去,「無敵,從前我只有你一半年紀的時候,我母親跟我說,如果我張開嘴巴傻站著,黃鼠狼可能會誤以為我的嘴巴是它老巢,然後一溜煙地鑽進喉嚨去,所以,有話你就說,如果沒有,你可以離去,我想海叔那裡應該有活需要你去做。」

納蘭無敵吞吞口水,向後一退,趕忙快步離去,還差點撞到門板上。

「這小子真像看起來那麼蠢么?」他走之後,燕北行開口問。「他父親納蘭鋼鋒著實是條好漢,這小子竟沒半點絲毫遺傳。」

「不,大人,他一點都不蠢。」步揚影說。

「你的手怎麼樣了?」燕北行放過納蘭無敵,又問起步揚影。

「好多了。」步揚影脫下手套給他看。從手掌到肘部,疤痕遍布,斑駁的紅嫩皮膚已逐漸癒合。「還有點癢,但海叔說是好現象。」

「用劍方便么?」

「沒問題,」步揚影說。

「對了,步揚影,」燕北行大人看著他,饒有興趣地問他,「想必你也聽說了,你哥哥步揚飛已在望海城稱北境之王,你怎麼看?」

「我早知道步揚飛有朝一日會統治北冥城。」

「呵呵,統治北冥城?」燕北行笑著搖搖頭。「小子,你要弄清楚,領主和國王,這根本不是一回事。」

步揚影陷入了沉思。

沒錯,哥哥步揚飛會穿上五顏六色的綾羅綢緞,自己卻一輩子黑衣黑甲;他會娶漂亮的公主為妻,膝下兒孫成群,而你在此作為守護者不僅永遠無法結婚,更別想生兒育女;步揚飛高高在上,統治四方,自己卻只有做牛做馬的份;別人會罵你不過是行伍丘八,卻會尊稱他為「陛下」;步揚飛此生不管幹多麼荒唐無聊的事,一律被人吹捧到天上去,而你即便在此立下豐功偉績,也註定默默無聞。

「步揚影,我無論如何也不會相信,此事對你的內心沒有一點困擾。你知道,我說的沒錯。」燕北行說。

步揚影站起身來,全身猶如緊繃的弓弦,「如果這些事這能對我造成困擾,我這個私生子或養子又該怎麼辦呢?」

「你怎麼想的呢?」燕北行問,「身為私生子或養子,你該怎麼辦?」

「我會繼續困擾,但困擾終會消失,然後繼續在這裡做一名守護者,」步揚影道,「更何況此事與我來說,根本就沒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你真的這麼以為?」燕北行拍拍他的肩膀說到。「步揚飛稱王,而你,就成了國王的弟弟。」

「國王的弟弟,那又怎麼樣,我還是我。」

「不不不,話不能這麼說,你可知皇甫雲之事?」

「聽說了些,聽說他也自稱國王,且已出兵對抗光明城。」步揚影不解,疑惑地問,「可我跟他又有什麼關係?」

「你和他是沒有關係,可你想過沒有,皇甫云為什麼敢自稱國王?」

「無非是因為他是皇甫雄的弟弟,皇甫雄是前任的國王。」步揚影突然之間,彷彿明白燕北行所要表達的意思了。

「你很清楚呀,皇甫雲稱王無非便是因為他是國王的弟弟,而你呢?你也是國王的弟弟,所以嘛,」燕北行似笑非笑地看著步揚影,「不管你是真不願意或是假不願意,若有一天步揚飛有個意外,你一樣有國王的繼承權。」

「不,這樣的繼承權我根本不想要。」步揚影堅定地說,「我不要步揚飛出任何意外。」

「我也祝福他長命百歲。」燕北行一臉無奈地說。「但你知道,世事難料,有誰會想到,死屍會在流放處滿院亂跑呢?」

步揚影無話可說,只能默默地替步揚飛祈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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