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世間好物不堅牢（7）季曉東（1）

年少的時光如白駒過隙般，不經意間就從指間悄然滑走。

蘇欣宇五年級了。

過去的兩年裡，蘇欣宇的個子又拔高了不少，和易源上操后的嬉鬧彷彿已經成了一種習慣，蘇欣宇身形高大，但是易源是男孩子，天生佔據著力量優勢，所以兩人總是難分伯仲，推推嚷嚷間待到上課鈴響，便順水推舟地約定明日再戰。

學習好、受老師表揚的孩子總是能輕易地引起其他孩子的注視，易源與蘇欣宇之間的戰場又是在兩班門口，自然難免引起兩班其他同學的關注與議論。他們為各自班的課代表吶喊助威，時不時指點兩句，「易源，絆她的腿！」「蘇欣宇，肘擊他的背。」他們甚至比當時人更在乎「戰爭」的勝負——小孩子總是有著強到莫名其妙的集體榮譽感。

不是沒有嘴碎的乖孩子去報告老師，蘇欣宇或者易源觸犯了校規——不允許打架、聚眾鬥毆。老師被纏著來到他們所說的戰場，易源最先反應過來，他猛地收了向蘇欣宇虛戳過去的胳膊肘——他歷來有分寸，玩鬧歸玩鬧，不能真的傷了人家女孩子——儘管手臂上現在還有蘇欣宇前天擰下的瘀痕。

他有模有樣的抬高胳膊，好叫老師清楚地看見。用他那慣有的不卑不亢的聲音道：「蘇欣宇，那道奧數題其實就是用的勾股定理，你看——」易源撫著自己的小臂，「這叫勾」，又點點自己的大臂，「這是股」，然後在自己手掌和肩膀之間虛畫了一條線，「這為弦，」他又比劃了一遍，「勾三股四弦五，三，四，五是一組勾股數，兩數平方和等於第三個數的平方，這樣的數就是勾股數，以勾股數為邊構成的三角形是直角三角形，這樣比你根據題目所給的數往出畫容易多了。」

蘇欣宇很詫異，他向易源手指畫直角三角形時指的方向看了一眼，電光火石之間，便明白了一切。蘇欣宇配合地點頭，「嗯嗯，我明白啦，但是我覺得有的時候不用去算平方也能算出來，我知道三、四、五是一組勾股數，那麼六、八、十一定也是，我們還沒有學乘方，但老師說過三、四、五為邊的三角形是直角三角形，用比例證明不會因為超綱扣分……」

老師瞪了一眼打小報告的學生，然後背著手回了辦公室。

蘇欣宇和易源目送著老師的背影，相識一笑，然後同時出手，卻都偷襲未遂。

這兩年裡，蘇欣宇除了和易源打鬧，欺負欺負齊威，和黃施雯一起上操下操，一起上廁所，一起上體育課以外，並沒有結交什麼新朋友。她和班裡其他同學的關係都既不疏離，也不親近，在蘇欣宇的心中，他們只是同學，而朋友，這個很重的詞，只有易源、齊威和黃施雯能夠擔負。那時的「朋友」更像是「知己」的意思，和後來的「朋友圈」里的微商、QQ好友里一年不說一句話的「好友」天差地別。

要說班級或者學校里有什麼大事，那便是有兩個轉學生倍受關注。

一個是轉到蘇欣宇他們一班的林慧軒。有次品德課上老師讓他們說出自己名字的含義，林慧軒說，她只知道「慧」是家裡人希望她聰慧的意思，不知道「軒」是什麼意思。品德老師說，「軒」也是聰明的意思，為林慧軒起名的外公一定是希望林慧軒特別聰明。

林慧軒的確沒有辜負她的名字。她的適應能力極強，小學五年間因為父母工作調動的原因轉了五次學，每一次都是以上一所學校年級第一的身份轉到新的學校。在蘇欣宇的學校，她第二次考試就超過了蘇欣宇，一躍成為年級第二，語文和綜合甚至比易源都要高几分。

林慧軒長著粗粗的眉毛，眉毛中間都有些相連，每當有人注意到她的眉毛，她都會很高興，「我姥爺說，這是連心眉，是聰明的象徵呢。」那個時候，聰明是比漂亮、帥氣更好的形容詞。

蘇欣宇的眉毛也比較粗，她對著鏡子，仔仔細細地端詳著自己地眉毛，終於在中間看到了幾根細如牛毛的淡淡的眉毛，便興奮地自言自語：「我也是連心眉誒！我也很聰明呢！」蘇媽媽看著女兒手舞足蹈的樣子，一邊抹著桌子，一邊默默地笑。

另一個轉學生是轉到易源班裡的學生，名叫季曉東的。

季曉東的聰明是年級聞名的。他能在五分鐘內做出易源和蘇欣宇探討半天還沒有具體思路的數學題——蘇欣宇不知道易源究竟會不會，他在和她討論的時候有些心不在焉的，但是蘇欣宇知道自己是真的不會。蘇欣宇很想見見這位大名鼎鼎的人物，但是還沒等她叫齊威去打聽，學校竟毫無徵兆的重新分了班。

學校改了招牌——成了某所知名高校的附屬小學，同時，把小學周圍的居民區買下，把小學的圍牆拆除，將小學和後面的初中合併，那所小鎮上不算出名的初中一下子成了知名高校的附屬中學。

小孩子總是只能看到眼前的事情，蘇欣宇知道學校近期總是在動工，紅磚地拆了，八瓣梅拔了，自己班旁邊的倉庫里堆著新制的桌凳——鐵制的框架，木紋的桌板，很是好看。但是蘇欣宇只是以為學校要修繕一番，卻不知學校在毫無察覺中已經改朝換代。也許人的大局觀就是在一次次的後知後覺中培養出來的。

新的一周，蘇欣宇來到學校，班長已經在組織搬新桌凳了，換完新桌凳，大家就要按照新的分班表去往新的班級。數學老師背著包，看著忙碌的孩子們，紅了眼眶。蘇欣宇上周五去記作業時就發現老師留的作業比平時少了許多，還全是些預習複習這類不需要上交的作業。蘇欣宇無意中問了一句，才知道數學老師竟要辭職。

周末，蘇欣宇把事情告訴了父親，蘇欣宇的父親是一個企業單位的科長，官位不高，手中權力卻很大，朋友也是遍布三教九流。蘇爸爸很快托關係找出了原因——學校更名為附屬小學，自然會換新的校長，原來的校長被保留級別，卻只有個副校長的名頭，不再管事。新校長帶來許多年輕的或者從其他學校挖來的「經驗豐富」的老師，女兒她們的老師覺得不能被重用便索性提前辭職，好留個體面。當然，蘇爸爸沒有把這些全部告訴蘇欣宇，這些人情世故的東西女兒現在還不用學。

「你們數學老師年紀大了，想去其他學校謀個清閑。」蘇爸爸如是說。

蘇欣宇沒有多問。數學老師待她不錯，她很是捨不得數學老師。但是她知道，現在不是任性的時候，她若是跟著數學老師轉學，不僅要告別自己的朋友，還不一定能成為數學老師的學生。蘇欣宇不傻，這筆帳她算的清。既然知道數學老師仍能到其他學校任職，便也沒什麼好擔心的了。

蘇欣宇周末買了一個精美的筆記本，自己提前寫了對數學老師的祝福，周一到校后又把本子給易源寫了幾句話——畢竟他是數學老師的得意門生呢。等周一大家都搬好了桌子，大掃除完后，蘇欣宇在本子上貼了張便條，告訴拿到本子的人數學老師要辭職了，請大家寫幾句祝福的話。蘇欣宇把本子交給第一排的同學，有了易源和蘇欣宇的例子，同學們無非是仿照著寫兩句相近意思的話語表達五年來的感激之情。本子像平時傳卷子一樣蛇形的井然有序的傳遍了整個班。

數學老師的慷慨陳詞還未完，她和這幫孩子一起度過了將近五年的時光，看著他們從認識數字到加減乘除，從畫條形圖到計算餅狀圖，從平移到平面圖形變換……她教會了他們許多知識。「師者，傳道授業解惑也。」老師並不是無私的付出，他們也需要工資去養家糊口。但是臨別時，惦念最深的不是剋扣的獎金，是這幫孩子的喜怒哀樂。想到餘生不知何時還能與這些讓她煩惱、讓她生氣、卻也讓她感動的孩子相見，眼淚便再也忍不住。

孩子們看著講台上掩面而泣的數學老師，不覺被感染，已經有感性的女生小聲地開始啜泣，接著是班長帶頭的一句句「老師，謝謝您！」「老師，我們永遠想您！」新換漂亮桌子的喜悅蕩然無存，整個班級的氣氛十分凄清。

蘇欣宇不喜歡這樣的氛圍，但是鼻子也不由得發酸。以後，再也沒有一個老師像數學老師那樣，扭著肥胖地身軀來到自己面前，拿起演算紙細細審時，然後露齒一笑，擠出兩個小小的酒窩，摸著她的頭誇她真厲害，勉勵她繼續努力了。

心中難受，但是蘇欣宇並沒有哭。今早，易源一邊寫著祝語一邊安慰著那時就已經哭的眼睛紅紅的她：「蘇欣宇，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人生，老師只不過是去尋求自己的價值罷了。這是好事，我們應該為她高興。入秋了，天氣乾燥，你小心把臉哭皴了，就更像男孩子了。」易源的話成功是蘇欣宇停止了啜泣，抬起手來，追著他打。

這可能是他們中絕大多是的孩子第一次經歷離別，第一次和一個自己愛的人分開。但是於易源，數學老師對他雖好，但比不上自己親生父親曾經在耳邊給他講故事的深沉低音。易源知道，離別，其實是一種常態。但是他不會告訴蘇欣宇，他的朋友，應該自己去參悟。

離別，也許是為了更好的相逢，也許只是為了不看到後來彼此血肉模糊的樣子，未來的事，誰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