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世間好物不堅牢（11）季曉東（5）

蘇欣宇在季曉東的檢討紙的背後用娟秀的小字寫上「沒關係」。女孩子臉皮薄，就這麼三個字就已經讓她紅了臉。她把檢討紙塞回書包，還小心地看看四周，隱隱約約聽見電視里《神鵰俠侶》楊過喊「姑姑」，又隱隱傳來父母討論劇情的聲音，才安心地坐回書桌前，預習第二天數學課的內容。

第二天，蘇欣宇早早地來到學校，將季曉東的檢討紙放進了他的抽屜里，就拿起抹布去抹黑板了。

季曉東來的時候，蘇欣宇已經在掃地了，齊威正幫著蘇欣宇擰著墩布。季曉東看到兩個人配合默契，分工明確，有說有笑的樣子，心裡有點不是滋味。

「齊威，我來弄吧。」季曉東接過齊威手裡的墩布，磕磕絆絆地擰著。

「季曉東，我剛掃過的地！你把水都濺到地上了！」蘇欣宇埋怨的聲音。

男孩子撓了撓頭，又看看還在一旁立著的齊威，臉上有些掛不住。

氣氛僵持起來。

「季曉東，我來擰吧，要不你幫蘇欣宇掃地？」在小學里，如齊威班默默無聞的中等生，做慣了和事佬。

「好！」季曉東去拿蘇欣宇手中的掃帚。指尖不經意中卻掃到了女孩子的手背，那一瞬間，季曉東恍然明白了從《十萬個為什麼》中讀到的「指尖彙集了人體的許多神經末梢」，女孩子的手背細嫩光滑，像條泥鰍似的……不，不能說是泥鰍，泥鰍那麼丑，就像……就像一條白玉做的晶瑩剔透的泥鰍似的……季曉東想不到怎麼形容自己的感覺，只覺得這是一種極美好，讓他渾身一顫的，十分陌生的感覺。他決定，從今天開始，語文課上再也不睡覺了。

「季曉東！你怎麼掃地的！你把我剛才掃好的都弄亂了。」女孩子因為生氣聲音有些尖銳。

季曉東看著地上的一片狼藉，收回了自己不知道飄到哪裡去的思緒。抬起頭，抱歉地看了一眼蘇欣宇。女孩子似怒似嗔的樣子又讓他心神一晃。

「蘇欣宇，你快回去收作業吧，我過會兒保證弄整齊。」季曉東覺得還是要把蘇欣宇先支走的好，要不今天這值日沒法做了。

女孩子輕聲「啊」了一聲，趕忙催著小組長要作業，楊老師要求每天早上第一節課之前必須把作業交給任課老師，第二節課之前要把名單拉給他，今天因為值日已經耽擱了不少時間了。蘇欣宇不想還沒交上去檢討自己又出了問題。卻還不放心那個粗手粗腳的男孩子，回頭叮囑道：「齊威！你幫著季曉東掃一下地吧！我明天請你吃乾脆面！」

齊威向來對蘇欣宇惟命是從，拿起掃帚吩咐著季曉東，「季曉東，你掃第一二組吧，我掃三四組。掃完我們一起拖。」

季曉東橫了齊威一眼，他很不願意和齊威一起做值日，可是他認得清形勢，現在距離上課不過十分鐘，一個班的地自己又掃又拖的一定忙不過來，況且，怎麼也比讓齊威和蘇欣宇一起值日好。

上午，蘇欣宇和季曉東一起去交了檢討。蘇欣宇看到，季曉東檢討後面的字已經擦了，雖然知道那些鉛筆字不能保留下來，可是蘇欣宇還是覺得有點失落，感覺到自己的情緒，蘇欣宇自己也十分疑惑，自己在失落些什麼。

這點小情緒很快就被緊張羞愧代替了。楊老師的辦公室就在走廊的盡頭，短短的路，蘇欣宇卻希望這輩子都走不到。

看到身後女孩子握著檢討的小手不經意的顫抖，季曉東很想用自己的大手去握握那雙小手，腦海里這個念頭久久揮之不去，終於還是勉強壓下了自己的念頭。像對待好哥們似的在蘇欣宇肩頭拍了拍。

女孩子的肩膀圓潤嬌俏，好像稍微使點力就能拍垮一樣，和男孩子或削瘦，或寬闊，但都矯健有力的肩膀完全不一樣，季曉東不經意地放輕了手勁。

「沒事的，你就跟在我後面，我幫你答話，老師說什麼你就『嗯』就行了。」男孩子彷彿生怕嚇著了身旁的女孩子，連聲音都輕柔緩慢。

蘇欣宇小聲「嗯」了一聲，她並不肯輕易相信季曉東的話，但是有這麼個高高大大的男孩子在身邊，總是多了份底氣。

季曉東沒有食言。

其實楊老師重點在季曉東，對於蘇欣宇這個文文靜靜，乖乖巧巧的女孩子，他也只是問了「知道錯了沒有」，許是知道女孩子有點受冤枉，臉皮又薄，楊老師的語氣很溫柔。

「Mr.Yang，蘇欣宇同學已經深刻認識到自己的錯誤，她今天還和我說，她以後要積極關心班級事務，做好當班幹部的職責呢。」

「哦？是嗎？」楊老師輕笑，一下子洞悉男孩子的心思，誰不是從這樣懵懂的青春過來的呢，「蘇欣宇，你說呢？」

蘇欣宇很想問她什麼時候說過這樣的話，但是在楊老師的注視之下她的頭恨不得低到地底下，心中能想起的只有季曉東「你只要『嗯』就行了」的那句話，於是，語文成績年級數一數二的蘇欣宇同學就很沒出息的「嗯」了一聲——這也是她這趟辦公室之行的唯一一句話。

楊老師不再調侃女孩子，揮手讓她可以先走，又順帶表揚了一翻她作業收的及時，名單拉的清晰，女孩子一下子又燦爛起來，走出辦公室的腳步都似要輕快地跳起來。

季曉東看到蘇欣宇高興的樣子，心情也跟著變好。他有些感激楊老師對蘇欣宇的鼓勵，但是他知道，楊老師不會輕易放自己走，於是等蘇欣宇走後，他自覺關了辦公室的門。關門的一瞬間，他決定，這次楊老師要打要罵，他都受著——順著他的心意來，就當是報答他對蘇欣宇的寬容和鼓勵吧。

「曉東，你坐。」楊老師為季曉東搬來了凳子，放在自己面前。

季曉東有些受寵若驚，他慢慢地坐下，虛浮著身子——半邊屁股在凳子外面。

楊老師也沒有揭露他，只是隨意地笑了笑。

「曉東，我看了你的檔案，了解到你家裡的一些情況。」楊老師直入主題。

季曉東眯了眯眼，拱起了身子，就像一隻隨時準備戰鬥的，全身的毛都豎起的幼獸，尚且稚嫩，敵意卻明顯。

「但是我不想和你聊家庭的問題，每個人都有不一樣的成長環境，才能有不一樣的性格。曉東，我知道你渴望得到別人的關注」楊老師瞥了季曉東一眼，成功鎮住了正準備反駁他的毛頭小子，「但是得到別人的關注的方法有很多樣啊，你可以像易源和蘇欣宇一樣優秀到人盡皆知——你很聰明，優秀對你來說不過是約束自己而已；你也可以像黃施雯一樣成為一個年級異性同學的夢中情人——不過看你這條件，我建議你選第一條路。」楊老師打趣著季曉東，男孩子已經不再拘謹，他又回到了桀驁不馴的樣子，癱在凳子上。

「哦，對你來說，那個人應該是蘇欣宇。」楊老師笑，他看到男孩子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紅了臉。

「季曉東，成為焦點的方式有很多樣——你現在確實弄得人盡皆知，可是這樣的惡作劇賺來的名頭很快就會消失，人都是很健忘的，等他們忘了你季曉東這個人后，你該怎麼辦，再去想一個惡作劇嚇唬老師嗎？」楊老師頓了頓，他看到季曉東的背又挺直了，男孩子認真聆聽的樣子使他這個班主任當的有了些成就感。「季曉東，若干年後，你的老師同學提起你時會怎麼形容？那個無惡不作的男孩子？那個調皮搗蛋的壞孩子？季曉東，你為什麼要敗壞自己的名聲？」楊老師給季曉東一些思考的時間，最後落下了對當時的季曉東來說的一記重鎚——「季曉東，你這樣弔兒郎當的樣子，你喜歡的女孩子能看的上你嗎。」

季曉東脊背忽地挺直，就像被誰釘在那張窄窄的凳子上一樣。

「你自己好好想想，你的檢討我也不看了，等會我的課上你當著全班同學的面朗讀一下，這次——希望你心服口服。」楊老師揮揮手，示意季曉東可以走了。

季曉東在凳子上又坐了一會兒，才木然站起身，將凳子搬回原處，開門，準備走出去。

「季曉東，適可而止——你知道的，她現在最重要的是學習，你，亦然。」季曉東猛地回頭，卻看見楊老師恢復到他和蘇欣宇剛進來的時候的樣子，頭髮慵懶地盤虯在頭頂，埋在作業本里用紅筆批改著，剛才那番促膝長談和最後那句似威脅似警告的話彷彿從未有過，一切好像都是自己的臆想，卻又偏偏真實的發生了。

回去的走廊很短，季曉東卻覺得眼前一片漆黑，未來要怎樣，他不知道。來的時候那個亦步亦趨跟著他的女孩子不在了，使他更加迷濛無助。他忽然感覺到，生來獨立的自己，前所未有的需要一個依靠，他能想到的，他可以信賴的，不是那些一起喝酒違反校規做惡作劇的所謂「兄弟」，而是那個在他看來小小的，脆弱的女孩子，那個甘願陪著他一起受罰，卻會怒叱他的女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