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世間好物不堅牢（10）季曉東（4）

蘇欣宇咬著筆桿，盯著面前的橫格紙。

她已經保持這個姿勢很久了——一個大課間加一節自習課。季曉東抱著籃球出去的時候就看到同桌這副樣子，等他回來，寫了檢討，又被下課鈴驚醒的時候，他的同桌還是這副苦大仇深的樣子。

季曉東失笑，「蘇欣宇，寫個檢討有那麼難嗎？況且你才用寫三百字。」

「我哪裡要寫檢討了。」蘇欣宇死鴨子嘴硬，還欲蓋彌彰地遮住了什麼都沒有地橫格紙。

「哈哈哈哈哈……」季曉東放肆地笑了出來，「要不我幫你寫吧？」

「……你字那麼難看，老師一看就看出來了……」

「你這是承認你寫檢討了，哈哈哈……」季曉東又笑，男孩子正處於變聲期，聲音和啞了的銅鈴一樣，十分難聽，但是卻掩蓋不住蓬勃的朝氣。

蘇欣宇白了他一眼，看他笑得沒心沒肺的樣子，有點惱怒，但是心情卻莫名的變好了。

「我沒有！」女孩子認真地強調。

「好好好，你寫的不是檢討。」男孩子笑著妥協，想了想又問，「要不要我寫好了你抄一遍？我寫這些可是老手。爺今兒心情好，免費幫你寫一次。」男孩子痞痞地笑。

「我抄你的還不如自己寫的快呢。」蘇欣宇翻了個白眼，又在吐槽男孩子的字跡，「再說了，我從來不抄作業。」女孩子因為男孩子把她想成抄作業的人——蘇欣宇一向不齒的一類人有點生氣。

男孩子摸摸鼻尖，不知道怎麼解釋。

「啪」值日的同學已經值完了日，將燈關了。

季曉東正注視著蘇欣宇，看見女孩子被夕陽勾勒出的青澀的輪廓，一種從未有過的感覺貫徹了全身，使他不得不低下頭，不敢再看蘇欣宇。

「蘇欣宇，季曉東，你們還不走嗎？」清脆的聲音極富有辨識度——易源他們班的領唱小姑娘也被分到了這個班，正是今天值日小組的組長。

「不好意思，這就來。」蘇欣宇手忙腳亂地收拾著書包。

「夢涵，你先走吧，我鎖門。」季曉東按住了蘇欣宇的橫格紙，不讓她收起來。

蘇欣宇斜了他一眼，有點疑惑。自然也沒看到領唱小姑娘似憂似怨看向季曉東的眼神。

「曉東，那……我先走了，你……也早點回家，別讓叔叔阿姨著急。」領唱小姑娘聲音依然清脆，可是變得吞吞吐吐。

季曉東又笑，「我爸媽什麼時候關心過我?夢涵你提他們做什麼。」

領唱小姑娘咬著嘴唇，丟下一句「再見」便轉身跑走，帶著尷尬與宣示主權的失敗。

「你……你們認識？」蘇欣宇剛才一心想著怎麼把自己的橫格紙從季曉東的手下抽出來，直到現在才體會到剛才的氣氛好像有點不一樣。」思考一陣，蘇欣宇遲疑地開口，「她……叫夢涵？」

季曉東本來因為尹夢涵讓她想起父母而有點不快，現在看著蘇欣宇懵懂的樣子，心情一下子好了很多。

「你們在這所學校一起呆了五年了，又是隔壁班，你竟然不知道她叫什麼。」

蘇欣宇停下正小心翼翼從季曉東手下抽紙的小手，又瞪了季曉東一眼——虛張聲勢，掩飾內心的羞愧，其實呆在一起也沒有五年，可是四年多了，又是隔壁班幫她叫易源的女孩子，蘇欣宇竟從未想過問人家的名字，蘇欣宇心中暗暗譴責自己的自以為是。

「好啦，他叫尹夢涵，原來是這個學校二班的。他爸和我爸是一個單位的。」季曉東沒有再為難女孩子，做了簡單的解釋。

「哦，」蘇欣宇簡單地應答算作回應，「我要走了。」

「不行，你不能走！」男孩子脫口而出，又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留下人家小姑娘，看到被自己壓得有些褶皺的橫格紙，悶悶地說，「你還沒寫完檢討呢，你不能走。」好像終於找出個理由，男孩子鬆了口氣，卻又怕女孩子拒絕，吊起了一顆心。

「沒事，我回家寫。」蘇欣宇終於從男孩子手下搶回了自己的紙，看著已經褶皺了，有些惋惜，把它放進了桌腰，準備明天拿來當數學草稿紙。

「不行，沒有我你不會寫。」男孩子搶白，固執的讓蘇欣宇不由的深深看了他一眼。

「季曉東，我爸爸在校門外面等我，我沒時間跟你耗在這裡。」蘇欣宇很無奈，不得已拿出了殺手鐧，「黃施雯都走了。」蘇欣宇和黃施雯每天一起出校門，黃施雯一般是由她的母親騎電動車來接她或者是她父親騎摩托車來接她，蘇欣宇的父親則一般已經開著車等在了校門口。

「那行吧，」季曉東不情願的放下攔著蘇欣宇的手，「那我送你出去。」

蘇欣宇沒有拒絕，走在前面，季曉東拿著自己的書包鎖了門，緊跑兩步追上了她。

「如意，今天怎麼這麼晚呀，」晚飯的時候，蘇爸爸忍不住發問。

聽到爸爸的話，蘇欣宇便將今天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說了一遍。

蘇爸爸和蘇媽媽對視了一眼，都看到了對方眼中的詫異，要是在以前，女兒受了這樣的委屈，必得回來哭個天翻地覆不可——自己家的小嬌包，自己知道。可是現在，女兒偏就沒有任何掩飾地把事情說了出來。

「如意，老師讓你寫檢討，你委屈嗎？」蘇媽媽先開了口。

「嗯……一開始感覺挺委屈的，但是……後來又想了想，我自己確實有錯，不能怨老師。」蘇欣宇咬著筷子，像在思考的樣子，「而且季曉東雖然害了點，但是對我挺好的——他放學還想教我寫檢討呢。」

「今天送你出來的那個小男孩，是季曉東？」蘇爸爸終於問到了最關心的一點。

「是啊，他是我同桌呀。」蘇欣宇隨口應道，「媽，你宮保雞丁里的花生米有點炸糊了……」

蘇媽媽和蘇爸爸又對視，皆看到了對方眼中的不安。

「那你就別吃花生米了，多吃點雞肉吧。」蘇媽媽不再問什麼，接了女兒的話頭。

蘇欣宇先完了飯，就回到自己的房間，對著空白的、新撕下來的新橫格紙繼續發獃——她感覺，她十一年的人生中，沒有寫過這麼難完成的作業。想了許久，終於深深地嘆息，還是先做其他作業吧。

看著女兒回房，蘇媽媽收拾著碗筷，蘇爸爸盤腿坐在餐凳上，看著《倚天屠龍記》。

蘇媽媽用手戳戳丈夫，壓低聲音問，「你說那個男孩子是不是喜歡咱家如意？要不怎麼會送如意出來？咱家如意——好像也沒有怪罪他的樣子……」

蘇爸爸被蘇媽媽小心翼翼的樣子逗笑了，眼睛仍然盯著書，漫不經心道：「那小子喜歡我閨女又如何？我閨女長得漂亮，學習又好，還不配那些臭小子們的喜歡嗎？有人喜歡，是件好事呀，」蘇爸爸瞥見蘇媽媽又要說什麼的樣子，放下了書，幫著妻子把碗和盤子落在一起，「親愛的，你先別急，聽我說完。最重要的，你看咱閨女那樣子，像是對誰懂了心嗎？她還小呢，只要她不動心，哪個男孩子也別想對她做什麼！我到覺得——如意能不怨那臭小子，是長大了呀……」

蘇媽媽聽到丈夫的勸慰，心中的一塊大石頭落了地。哼著小調兒，端著碗盤進了廚房。蘇爸爸看著妻子忙碌的身影，寵溺地笑，得妻如此，夫復何求。

其實蘇媽媽不是沒有埋怨過蘇爸爸的不問瑣事，但是蘇家一向是男主外，女主內，蘇爸爸工作了一天，已經很是辛苦，蘇媽媽雖然有時做家務也會煩躁，但是大多數時候還是能體諒丈夫的辛苦。蘇爸爸亦是知道妻子照顧這個家的不易，每逢周末或過節時也會主動為妻女做頓飯，收拾收拾家……柴米油鹽就是生活，真正的過日子就沒有絕對的公平，蘇媽媽和蘇爸爸都明白這一點。

蘇欣宇早就寫完了作業，可是寫檢討的橫格紙上還是只有端端正正居中的兩個字——檢討。寫下這兩個字就已經讓蘇欣宇的臉紅到了脖子。

她不知道怎麼繼續往下寫，家裡雖然有有線網，但是蘇欣宇絕對不會和父母說：「我要用百度查一下檢討格式。」小孩子也是很要面子的。

蘇欣宇決定去翻翻語文課本，寄希望於語文課本上有檢討的規範格式。

她拿出課本，一張紙沿著課本飄到了地上。蘇欣宇撿起來，紙上居中歪歪扭扭地寫著兩個字——「檢討」，正是季曉東的字。

「本人季曉東，因課上用將尺子塗成紅色在胳膊上劃了兩道，又偷了老師辦公室的肥皂將肥皂沫塗抹在嘴邊而嚇到數學老師。本人深感抱歉，特寫此文檢討自己的過失。」

原來開頭要這樣寫呀，蘇欣宇默默記下來，在心裡默默打著稿子，「本人蘇欣宇……」

「數學劉老師任教多年，德藝雙馨，素來飽受讚譽，今日卻因我的過失使老師擔驚受怕，老師愛生如子，深刻擔心學生安危，我卻利用老師的一番苦心，做惡作劇，實在罪大惡極……」

「痛定思痛，我決定痛改前非，一則向數學老師鄭重道歉，寫此檢討深刻剖析自己過錯；二則以一天的勞動來補償今日的過錯，小懲大誡，保證下不為例。」

一串串的套話，讓蘇欣宇哭笑不得。但季曉東的內容好歹讓知道了檢討的具體格式，無非就是先言明己過，然後道歉，最後說明接受懲罰——其實和寫考試作文差不多嘛，都是有模板的。

蘇欣宇心中有數，又隨手翻到了季曉東檢討的背面，鉛筆寫的字，依然歪歪扭扭，但是明顯比前面的檢討要整齊一些。

「蘇欣宇，你個小笨蛋。既然你第一次寫檢討是因為我寫的，那大爺我就給你參考一下，記住了，只能參考！這些詞可都是大爺我這麼多年寫檢討的積累呢。」

這行字下面，又有一行極淺極小的字，「蘇欣宇，對不起。」

蘇欣宇透過這些狗爬一樣的字跡，好像看到了男孩子彆扭的神情，痴痴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