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世間好物不堅牢（9）季曉東（3）

季曉東……蘇欣宇找不到可以形容他的詞。他長得很普通，屬於扎到人堆里絕對認不出的類型。寬寬的額頭上長了幾個青春痘——這在五年級的小孩子中可不常見，但是卻很讓其他小孩子喜歡——在他們的觀點中，青春痘是比他們更高級的中學生才能擁有的。他個子高高的，這一點和長青春痘一樣很受女孩子們歡迎。小學的女孩子們普遍長得比男孩子猛一些，自然她們也就更喜歡「高個子」的男生——認為那是有男子氣概的表現。她們不知道，也許小學時就長得很高的男孩子，這輩子也就那麼高了。

按常理推測，季曉東這學期剛轉學過來，又被從二班分了過來，應該沒有幾個相熟的人。但是僅僅三天，他就鬧得全年級皆知。他把用紅筆把尺子塗滿，然後在數學隨堂考試時將尺子立起來，在自己手腕上劃了幾下，又從老師辦公室的洗手盆那裡偷來了一小塊肥皂，將肥皂揉搓白沫，塗抹在自己嘴邊，然後趴在課桌上。

數學老師沿著蛇形視察著同學們的答題情況，忽然看到倒數第三排的位子有個男生猛地趴在了桌子上，數學老師來到桌前，看到那個男孩子趴在桌上，口吐白沫，黝黑的手腕上依稀可見幾道紅痕……數學老師嚇壞了，連忙吩咐其他同學繼續答題，自己提腳就往三班班主任楊老師那裡走。

小孩子們哪有心思做題呀，七嘴八舌地議論著——自然也有趁機對題目問答案的孩子，更多的孩子紛紛往季曉東的桌子那裡看，甚至有愛出風頭的孩子已經開始科普「割腕會造成人的死亡，口吐白沫是死亡的一種象徵。」——至於二者之間有什麼聯繫，他也不知道。

只有蘇欣宇還在全神貫注地做著題，季曉東剛才怎麼做的，她身為他的同桌，總是能用餘光瞧見一些的。兩個人不熟，她也就沒有理由阻止他。剛才數學老師走的時候她也想著要不要告訴老師季曉東的行為，告訴吧，當著人家的面打小報告的行為很得罪人，自己與季曉東又沒有什麼矛盾，不告訴吧，這又是對老師的欺騙。還沒等蘇欣宇想清楚，數學老師已經火急火燎地走了。

蘇欣宇索性當不知道，專心做著題目。

季曉東聽見有人說自己死了，有些鬱悶，然後抬起頭來對著說話的孩子笑了笑。卻瞥見班主任已經快到門口了，趕緊趴倒在書桌上。

班裡的孩子們先是被嚇了一跳，然後很快明白了這是季曉東的惡作劇，便假裝在做自己的習題，側耳聽著班主任會怎麼處理——五年級的孩子，已經有些叛逆了，但是他們卻只敢偷偷地在背後說一些老師的壞話，並不敢像季曉東一樣的明目張胆。他們甚至有點敬仰季曉東呢。

楊老師聽數學老師說自己班裡有學生割腕，連忙放下批了一半的作業趕過來。

他走到季曉東身邊看了看，瞬間明白了這就是一場惡作劇。「劉老師，這孩子和您鬧著玩呢，沒事的。這節課接下來我上吧，您要是有什麼沒講完的，要不明天我那節課給您？」

「不用不用，」數學老師連忙擺手，她巴不得快點離開呢。聽楊老師說這孩子沒事，她也鬆了一口氣。然後急忙離開了三班這個是非之地。

楊老師笑眯眯地目送數學老師出去，然後轉身踢了季曉東一腳，「季曉東，你給我起來！」

季曉東不動，繼續認真裝死。

「你他媽要裝死就給我裝的像一點！誰家割腕還割出個口吐白沫來？」楊老師氣極反笑，然後一把揪住季曉東的衣領，把他拖了起來。「你這些把戲我什麼沒見過，你他媽這是忽悠誰呢！」

楊老師的一番粗口，把班裡同學震驚地張大了嘴巴。

季曉東無法繼續假裝，被楊老師拉到了班門口。

「看什麼看，做你們的卷子！」楊老師沖著班裡其他同學吼。孩子們哪裡見過這陣勢啊，不敢再看熱鬧，都乖乖地低下了頭，有沒有心情做卷子就不得而知了。

楊老師反手甩上了門，班裡的孩子們只能聽到外面叮叮噹噹的聲音和季曉東的悶哼。霎時大氣也不敢出了，乖乖地寫著卷子。

過了一會兒，季曉東進門，回到了座位上，蘇欣宇看到，他走路姿勢不像原來那般流暢恣肆了，雖然一板一眼走的好像沒什麼事情的樣子，但是蘇欣宇看到了少年緊蹙的眉，像是在隱忍什麼的樣子。

楊老師跟在他後面進來，臉色陰沉的像要滴出水的樣子。蘇欣宇看見他看過來，不由心中一凜。心中不好的預感油然而生。

「蘇欣宇，季曉東剛才做了什麼你知道嗎？」楊老師的語氣還是很沖，蘇欣宇能感覺到他極力壓著的怒氣。

蘇欣宇自覺站了起來，低著頭，「我……我知道……」

「你知道你不及時勸阻？你知道你還由著他嚇唬老師？你這個同桌怎麼當的？」楊老師因為是和女同學說話，竭力壓抑著自己想要爆粗口的衝動。

蘇欣宇能感受到老師的怒氣，如果自己是個男孩子，楊老師恐怕現在就不只是質問了，破口大罵或者像對季曉東一樣直接叫出去「削」一頓也不是不可能。

蘇欣宇很想說，因為當時是考試，她不能堂而皇之地勸阻季曉東。而且在她十一年的人生中，從來沒有見過這陣仗，她和季曉東也才剛認識兩天，彼此不過是知道對方名字而已，她沒有權力也沒有立場去勸阻他啊。

話到嘴邊，卻成了，「Mr.Yang，我錯了。」但是心裡還是委屈，蘇欣宇覺得眼睛里酸酸的，連忙將頭垂的更低，楊老師要看見她哭一定會更生氣。

「好。」楊老師還是有些欣慰的，這個小姑娘果然不負盛名，知道怎麼和老師相處。他未必不知道蘇欣宇委屈，可是他需要一個為自己立威，為班級立規矩的機會，就只能委屈蘇欣宇了。

思考了幾秒，楊老師給季曉東和蘇欣宇「判了刑」。「季曉東，目無尊長，擾亂課堂紀律，寫500字檢討；蘇欣宇，不及時勸阻同學的不正確行為，縱著同桌嚇唬老師，寫300字檢討。你倆明天，去劉老師辦公室給她道個歉。明天全班的衛生你們兩個來搞。你們有意見嗎？」楊老師最後一句話的聲調揚得很高，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沒有」，蘇欣宇搶先回答道，聲音里已經帶了哭腔。這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寫檢討，對於好學生來說，寫檢討是一種很傷自尊的事情。寫檢討意味著兩個人的地位不平等，意味著屈服，意味著自己做了罪大惡極的事情，一旦有了這些，怎麼還能叫好學生呢。

「老師，我一人做事一人當，你憑什麼罰我同桌。」季曉東「嚯」地站了起來，又疼的咧了下嘴。

「你還不服氣是不是？」楊老師剛平息的怒火又被季曉東「蹭」地點著了。當老師的，尤其新擔任班主任，最討厭有人反抗他的決定。楊老師畢竟年輕，他討厭這樣的孩子，毋寧說是他怕自己的權威受到侵犯。「你要還是不服氣，全班跟著你一起寫檢討。」

班裡原本安靜的同學們都開始小聲議論，看向季曉東的眼神已經很不友好。

饒是季曉東平日再荒誕不經，他也沒有勇氣成為眾矢之的。所以，他沉默了，只是看著楊老師的雙眼裡彷彿燃燒著兩團火。

「季曉東，我沒事的。我本來就有錯的，你快和Mr.Yang道個歉吧。」這氣氛實在用劍拔弩張來形容也不為過。蘇欣宇選擇了當和事佬，她輕輕拉拉季曉東的衣袖，小小聲說。

季曉東看了她一眼，眼神有點異樣。

終究是不願辜負同桌的一番苦心，季曉東抬頭，看著楊老師的臉，不情不願地囁嚅：「Mr.Yang，我接受。我錯了。」男孩子說出這句話好像用盡了全部的力氣。

「嗯。」楊老師其實不是很滿意，但是他能聽出來，這是季曉東能做到的極限——而且不是看在他的面子上。如果他再苛求什麼，鬧得雙方臉上都不好看，不歡而散就不好了。「你倆坐下吧」。當過學生的都懂，這是這件事翻篇的意思。

蘇欣宇鬆了口氣。

「你們看我做什麼，趕緊做你們的數學卷子，下了課照常收。」楊老師又恢復了那種痞痞的樣子。

班裡同學紛紛哀嚎，趕緊埋頭做題。

蘇欣宇之前在別人看熱鬧的時候已經基本把卷子寫完了。她強迫自己不去想其他的，沉下心來檢查。

忽然卷子上出現了一張紙條，蘇欣宇嚇了一跳，這紙條傳的也太肆無忌憚了吧。

看沒人再注視這邊，女孩子終究是無法剋制自己的好奇心，打開了紙條。映入眼帘的是歪歪扭扭，像是用樹枝支起來的字——「蘇欣宇，對不起。」，落款是「你的同桌：季曉東。」

蘇欣宇偏頭看，季曉東在努力趕著進度——他剛才整了那麼一出，根本什麼都沒做。

陽光打在男孩子臉上，穿著鬆鬆垮垮校服的男孩子偏頭將筆揮的「刷刷」的做著題，時不時停筆想一想，用手在空中虛虛地比劃著什麼，襯著後面窗台上的綠植，好像剛才的鬧劇只是一場夢，一番歲月靜好的模樣。

女孩子的心思總是難以捉摸，蘇欣宇忽然就沒那麼怨恨他了，本來嘛，男孩子好動是聰明的表現，蘇欣宇說服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