疑似故人

疑似故人

我不指望他聽我一番胡話能輕信於我,卻賭他會把我當作他掌控青鴛方方面面的一粒弈子。

我說得清楚簡短,他聽得安靜周詳,不知為何,說着說着,室內原本威逼攝人的戾氣漸漸消散。

白月依舊清涼,室內燭光昏黃。他高高在上,慵懶支頤,一言不發聽我言語。而我跪在廳央,一字一調珍珠般粒粒滾進溪流中。

我的聲音在寂靜的黑夜中如枝頭幽香,循序漸進地綻放吐蕊。

彷彿一張揉得發黃的宣紙,被故人輕輕展開,鋪壓,然後顯出白雲深處的遺落過往。

而這樣奇異的經歷,竟然是發生在我與魔尊之間。

當說完最後一字時,我竟然有種大夢初醒的須臾迷茫。

久久得不到他回應,我心中忐忑愈重,心思百轉千回,萬般猜測揣度。

身形忽然被籠罩在陰暗中,我回神驚覺他不知何時已經走到我跟前。

此刻我的感覺,怕只有當初在皇宮偷捋龍鬚,驚醒燭龍元神時的萬念俱灰可以相比。不同於那時的沒頂絕望,此刻卻是對不可預測不可把握的恐慌。

他離我尚有幾步之遙,燭光倒影着他的影子。

目光就著長影,他緩緩抬臂,五指一收,我的血液立刻凝作銳不可摧的利刃,撕裂肌膚,於空中勾勒出一道粼粼的赤刃。

無論怎樣的修為,都抑不住體內的劍氣肆囂而出,磅礴激昂。

我痛呼出聲,冰冷雙手緊抱雙臂。

我還是低估了幽帝的力量。體內的血液,令我在他面前無從遁形,根本不堪一擊。

眼底是無邊無際的殷紅,耳畔是血花飛濺的汨汨,鼻底是濃濃的鐵腥。

我難抑驚恐地閉眼,失聲尖叫之後,感覺大腦一片空茫。待我再度回神,跌坐在地,雖面無人色,卻哪有什麼血氣劍罡。

手指深深淺淺地隔衫揉掐剛才被撕裂的肌膚,一片平坦,無絲毫疤痕。

我尚且驚慌失措中,不及留意幽帝,他忽而輕漠一語,卻令我呆怔當場。

他說:

「槿兒,你溜回來做什麼?」

有那麼一瞬間,我幾乎無法思考。

嘴唇動了動,向來自詡反應機敏,屢有急智奇招的我,愣是不知該怎麼回答。

我迫切地覺得自己必須說些什麼來挽救這個徹底超出我預料的局面,然而,越是心急,越是說不出一句話。

他叫我槿兒。

他問我回來幹什麼。

然後我腦子就一片混亂了。

我半晌不開口,從額頭到脊柱早溢出一層冷汗,每根汗毛都站了起來。

幽帝只是閑然自得地看着我。

我終於張開嘴巴,氣流在喉頭流轉,偏發不出一個完整的音。

手肘忽而被他虛扶一把,我有些發愣地抬頭,黑色衣襟上的繁複花紋映入眼帘。見我沒反應,他便直接托住我手臂,把我拉了起來。

看着他優美脖項上喉結上下滾動,雲里霧裏又聽他道:

「你走。」

此時,我總算費力地拎出一絲清明來:

他認出我是槿兒,他知道我來自未來,他叫我走。

一直困擾我的問題再次浮現在腦海中。幽帝玠梧,他到底是怎樣的人。他讓冷情薄性的覽冥恭敬稱他兄長。他讓眼高於頂的兀屠誓死效忠,他讓鍾情覽冥的槿兒甘願跟隨,他讓奮力殺他的夭舍心有餘悸。

我忽然找回自己的失落的聲音,我有些恍惚問道:「你不想知道後來……」

他淺笑,那優雅俊秀的下巴微微顫動:「孤不需要知道,你亦不必試圖改變什麼。」

我壓抑的心臟如包裹得密密麻麻的蟬蛹,因為蝶翅震動的戰慄而漸漸剝落,一絲一縷,清晰得我能聽到它撕裂的聲響。即使許多年以後,我每每回憶此時此刻,也形容不出當時的震撼。

他雙手負后,退了一步,膚光如雪,俊目流眄,又上下仔細打量我兩眼,笑道:「你變回原來的樣子,孤看着順眼些。」

當時我不知道自己鬼迷心竅還是怎麼回事,竟然就乖乖被魔尊牽引著,在他跟前現出本相。

他雙眸清亮,瞳孔中倒影着我的面貌緩緩變化,益發湛湛晶瑩。

在這樣的注目下,我忽然覺得自己好像一個冒着傻氣的小孩,而幽帝就是那隱在白雲深處籬笆柴扉后的故人。

不管我在外面兜兜轉轉地迷路,抑或滿山遍野地撒潑嘶鬧,只要到夕陽西下,炊煙升起,牧童吹笛而歸時,總有一張親切的面孔守在家門口,對你說:「回來啦。」

恍惚間,他含笑輕道:「孤的戎裝公主,如今也出落得亭亭玉立了。」

然後我就羞赧著臉撓了撓鬢角。

他又眸帶欣慰地看着我:「青鴛以後瞧見你這模樣,怕更要成日嚷着做你親姐姐的。」

我微怔,似一根絲線勒住了心臟,絲線雖細,卻足夠傷肉。

我側了側臉,竟不忍讓他察覺我的異常。

以他的敏銳,我不敢確定他是否察覺到些什麼,他面上始終並無不快,待我亦自然情真,又關心我兩句,卻不再追問我所為何來,到我蠢蠢欲動想跟他吐露些關鍵時,他卻柔和而堅韌地岔開話題:

「你一個人來這時空,青鴛也見過了,不可再貪耍,早些回去。」

到這瞬間以前,我從來沒設想過自己和幽帝第一次正面交鋒是如此情況,更沒想到他三言兩語,就打破我所有心防,如今聽他之言,我竟忍不住邁前一步急着張口,卻再次被他摁着手背打斷:

「孤知你心意。」

我閉嘴沉默。

「你不需要做什麼,乖乖回去。」

我完全沒有槿兒的記憶,怕露出破綻,不予評價,然而一個疑問一直深埋在心底,我問過很多神,答案各異,可此刻在幽帝面前,我想聽他的答案。

「你從來沒有後悔捏碎天機鏡?」

他不捏碎天機鏡,敦玄就不會因絕望而自盡;他不捏碎天機鏡,就能改變敦玄自盡的歷史。我原本一直以為,幽帝要集齊天機鏡碎片、五方來去陣和開天斧,救敦玄是不言而喻的目的,可聽他的口氣,竟似對所謂改變歷史毫不在意!

幽帝抿唇看了看我,輕笑搖頭:「孤當初是什麼答案,如今還是什麼答案。」

我啞然,微張了張嘴,卻不敢再多問,不料他卻以為我不死心,接過話去,溫和道:「若無當初,如今孤哪有這麼個水靈靈的小皇妹?」

我忡忡怔怔,無法不動容。

「你說是福是禍呢?」他竟還有心情對我促狹眨眼。

我嘴巴張了又合,合了又張,終究無法再多言。

他再叮囑我走的時候,我做了做樣子,依言穿越離去,卻不過回到須臾前的屋外。

我不敢再靠近屋子,只遠遠望了會兒,心事重重返回客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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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裏端著杯滾燙的熱水,到它涼透時,我仍保持同樣的姿勢靠桌坐着,沒喝成一口。

今日之前,幽帝於我而言,不過是滅世之劫,昏帝暴君,遠古魔尊!

我千算萬算,算準了他會注意到我,算準了他會感興趣來見我,我想到過計劃失敗需得重新佈局,想過事迹敗露,甚至膽肥到動過「只要兀屠不在幽帝身邊,能不能拼一把直接幹掉他」這樣的心思!

可現在,我再想起《瀚野古卷》的結局,令我方寸大亂的不止是覽冥的末途——我竟然對幽帝的毀滅也莫名悵惘起來。

「孤的戎裝公主,如今也出落得亭亭玉立了。」

我腦海中反覆迴響着這句話,每想一次,眼眶就潤一次,不是看到師尊受傷時的心痛,也不是和覽冥鬧彆扭時的苦澀,是種暖暖的,舊舊的,陌生卻懷念的感覺。

在他心裏,我還是那個跟在他身後的小女娃,他不知道我身上發生過什麼變故,他知道我是天機鏡碎片,他甚至、或許、已經對自己的結局隱隱有預感,他以為我回到這個時代是想幫他而我其實有過殺他的念頭——

最後,他叫我走……

我現在很亂。思緒亂,心更亂。扔下杯子,我在房間里慢慢踱步,如果覽冥在身邊就好了,他總是三言兩語便可令我心安。

想到覽冥,那個糾結我半天的問題再次跳了出來。

為什麼兀屠一眼能認出我是槿兒,幽帝能一眼認出我是槿兒,偏就是與我最親最近的他,死活認不出來呢?

我漫無目的地走出房間,繞着新居後面的小院瞎兜,不知不覺東方既白。

瞅著天邊紅光,我才稍稍平復心神,往房間走去,一邊走,一邊重新思索。

擒賊先擒王,要接近槿兒和青鴛,必須幽帝先點頭。可如今看來,我是絕對不能再去幽帝跟前轉悠的。

還以為靈力高些,能想辦法在他跟前掩飾住,現在才知,除非放掉一身劍血,否則我在他面前根本無所遁形。

這下我就十分被動局促了。牛bb小說閱讀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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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夜侍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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