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8章 恍如夢

第278章 恍如夢

無垠的曠野之上,烏雲翻滾,雷聲轟鳴。

溫在恆陷在沼澤中,只頭肩露在外面,越掙扎越陷得深。他望着如濃墨潑灑的蒼穹,感到深深的悲哀和絕望。

罷了,死了也好,這人間他來錯了。

就在他閉上雙眼,放棄求生時,不知從何方忽然傳來了一聲聲急切的呼喚。

舅舅!舅舅!

溫在恆從黑沉的夢境中掙扎著醒來,睜眼看到的是交錯的木樑,樑上趴着一隻橘黃的貓兒,梁下吊著幾個竹籃。他急促的喘著氣,轉眸看到一男童坐在床邊的矮凳上玩著解連環。

這男童白白凈凈,穿着鮮亮的錦衣皮靴,與這簡陋的木屋很不協調。溫在恆記起了昏迷前的一幕,這男童抱着她喊姑姑。

男童歪頭看過來,發現溫在恆醒了,瞪着小鹿般的眼睛沖他一笑,露出豁牙,稚氣畢現。

「你睡得可真香,怎麼喊都喊不醒!我姑姑說你太累了,她給你煎藥去了!」男童趴在床沿上說道。

「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東根。」

溫在恆咂摸著念了遍他的名字,這男童顯而易見的有異域血統,聽名字的意思應是根在東方,難道他的父親是中土人士,而母親則來自異域?

溫在恆見東根低頭擺弄九連環,興許是剛上手玩,還沒摸到訣竅,轉來轉去總也解不開,小小年紀眉頭都擰成了疙瘩。溫在恆教他,一步一步,很快就解開了。

東根歡呼雀躍,讚歎道:「你真厲害!我姑姑都解不開呢!」

溫在恆笑笑,朝門外望了眼,問道:「你為何叫她姑姑?」

東根想了想,答道:「阿爹讓我這麼叫的啊,她就是我姑姑。」

溫在恆正要問他的阿爹是誰,門口光線一暗,有人走了進來。溫在恆轉眼看去,想了六年的那人正緩步向他走來,他的心口頓時澀痛無比。他本該高興的,可內心涌動着情緒仿若被她端著的那碗湯藥的苦味熏染了,竟是說不出的苦澀。

舒嬋見溫在恆醒了,深邃又憔悴的眼睛一錯不錯的望着她,哪怕進來之前已平復好自個的心緒,此刻也不免又泛起漣漪。

在他昏迷不醒時,若杉對着她哭得稀里嘩啦,說苑娘子你能回來真好,我家將軍要廢了,你快救救他吧,只有你能救他了……

舒嬋給溫在恆仔細把了脈,心驚於若杉說得不假,他家將軍的身體勞損得厲害,若不加以療養,早晚大病不起,衰竭之勢難以迴轉。她看着昏迷的他,明明還不到而立之年,卻已兩鬢霜白,形容枯槁,哪裏還有半點當年的風姿?

當年的溫衙內,丰神毓秀,冷傲矜貴,無論丟到哪一堆人里,都是卓爾不群的存在。而這些年,他把自己折騰得快不像個人了……

溫在恆有很多話想問,但注視着她恬靜的眉眼,那些話他又問不出口了,甚至連「嬋兒」兩字,在嘴邊醞釀了半天,也未敢喊出口。他怕言語不妥惹她不高興,故而只默默的看着她,暗暗平復內心的激蕩。

「溫將軍,剛好你醒了,把葯喝了吧?」舒嬋用腳勾起旁邊的矮凳,拖到床頭這邊坐下來,大大方方迎着他的目光,莞爾說道。

溫在恆撐起上半身,接過葯碗,幾口將葯喝盡。

一旁的東根看得目瞪口呆,想起他爹喝葯的情形,是能拖就拖,能賴就賴,為此不知被姑姑訓斥過多少回。在喝葯這方面,他和他爹是一脈相承,也是個喝葯困難戶。

舒嬋拉着東根的手,趁機說教:「男子漢喝葯都是這樣的,我們東根想成為男子漢,就得像將軍這樣。」

溫在恆配合著把湯碗倒過來,道:「看,一滴都不能剩。聽姑姑的話,病才好得快。」

東根撓撓頭,舒嬋把空碗接了,交給東根,讓他帶出去。

待東根跑出去了,屋內只剩下二人,溫在恆喝了葯腦子愈發清明,坐起來才發現自己此時的形容有多狼狽。身上衣衫又臟又破,連着數日奔勞,臉都未洗過,渾身散發着一種混著汗臭和煙熏火燎的味道,着實難聞得很。裸露在外的小臂上,遍佈傷痕,有剮蹭的,有划傷的,有灼燙的,想找一塊好皮都難。

他見她的視線停留在他的手臂上,頗不自在的捋了捋衣袖,道:「這些小傷不礙事。」

舒嬋已從冷巍處得知這幾年他們的足跡以及他們如今為何會出現在泉州,看着瘦脫了形的溫在恆,心中頗不是滋味。若非當年那場鬧劇式的送嫁,他應是在洛陽活得好好的,位高權重,娶貴女,生貴子,順順噹噹。

「你的身體經不得勞累了,需好生休養。我開了方子,把煎服的要項告知了若杉,每日定時服藥,調養一段時日看看恢復如何。」舒嬋叮囑道。

溫在恆默了片刻,手掌按在胸口揉了揉,嘆道:「難怪近來這裏總是絞痛,想來也是身體疲累的緣故,以後我會注意的。」

「不是注意。」舒嬋口氣變得嚴肅起來,「你必須得閑居靜養了。」

「好,聽你的。」溫在恆不以為意的低頭笑了下,「回去我就靜養。」

舒嬋微怔,沒想到他答應得這般快。若她沒聽錯,這短短片刻功夫,他已經說了兩回聽她的了。不管是以前還是現在,他身上那種清清冷冷,不怒自威的氣質是沒變的,可方才他那低頭一笑,眉目之柔順,前所未見。

溫在恆坐起來,雙腳落地,瞥見襪頭從靴子的破洞裏露出來,且靴底沾的泥巴都乾結成塊了,他蜷了蜷腳趾,雙腳併攏蹭了蹭。這些年風裏來雨里去,屍山血海里爬出來,日子過得再粗糙不過了,他從未在乎過個人形象。然而這一刻不知怎地了,在她面前,他忽然看自己哪哪都不順眼,邋遢得自己都嫌棄起來。

「你們在泉州可有落腳的地方?」

舒嬋點頭,道:「一應都安排妥了。」

「打算在泉州待多久?」

「這邊有些生意上的事要打理,順利的話一月足矣,最遲到年底。」舒嬋答道。

聽她這麼說,溫在恆看她的脈脈目光中多了幾許欣慰。他就知道,她聰明、大膽、有主見,不輕易向命運妥協,非一般女子能比。哪怕四年前遭受了那樣的重創,她依然走了出來,活出了自己的風采。

「我這段時日也在泉州,有需要我出面幫忙的,儘管同我講。」溫在恆說完,生怕她有所顧慮不來找他,又補充道,「這邊叛亂剛平,形勢尚未穩定,魚龍混雜。遇到難以應對的事,自己別硬扛,我在這地界認識得人多,我出面能省去不少麻煩。」

舒嬋輕快應下,他們來泉州確實有重要的事要辦,只不過現在還未對接上,事情好不好辦尚且不得而知。萬一事情比較棘手,尋求溫在恆的助力也未嘗不可。作為回報,她會儘力將他的身體調養好。

山間夜風習習,涼爽怡人。

煙霧消散,夜幕湛藍。

救火的官兵終於得以歇息,吃飽飯後,河岸上的營帳里各式鼾聲此起彼伏,有些許精力旺盛的在河裏游泳嬉戲。

山腳下的村寨燈火寥寥如豆,石頭壘砌的小院裏,充斥着馥郁的桂花香。樹下鋪着草席,東根枕着舒嬋的腿已然睡熟。貓兒卧在石桌上,時不時的沖旁邊閑坐的溫在恆叫上兩聲。

彩墨拿來一條披帛展開來輕輕蓋在東根身上,起身回到屋內,見知雨靠在窗前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便問她在想什麼。

知雨抬了抬下巴,道:「你看,這麼晚了溫將軍還傻坐在那兒不走,莫不是要坐到天亮?」

彩墨靠着窗的另一側,望着月色下的兩大一小,喃喃道:「正是江南好風景,落花時節又逢君,這是天意吧?緣分果然玄妙得很。」

「當年我倆打賭時,你就站溫將軍這邊。時隔多年,溫將軍還是孑然一身,單憑着一碗湯餅就追了娘子十幾里地,你的眼光比我准。」知雨唇角微揚笑道。

「你有沒有發覺溫將軍像變了個人?」彩墨小聲道,「聽若杉講,溫將軍現今任龍驤軍的副指揮使,軍職只在奉帥之下,按說也是響噹噹的大人物,可在咱們娘子面前卻一改往日高高在上、嚴肅古板的樣子,變得很是小心翼翼,比那貓兒還溫順。」

「興許是怕了吧……」知雨望着那個清瘦的背影,眼前浮現出下晌他拿着碗出現在娘子面前的情形,不知為何,她竟有些可憐他,「在旁人看來如他這般天之驕子定然什麼都不缺,可那些不缺的東西他也不在乎啊!他在乎的哪怕拼盡全力也得不到,眼睜睜的失去,想來必定痛徹心扉吧。一個人失去怕了,絕望怕了,孤獨怕了,才會在失而復得時小心翼翼,甚至有些無所適從。」

彩墨認同的點點頭,想起另一事,問道:「冷教頭後面可有找你說上話?」

知雨一改悵然之色,皺眉道:「沒,我跟他有什麼好說的?現在我還不是他的對手,終有一日,我會打敗他,也算替師父圓了心愿。」

「我看有幾次他走近你想同你說話來着,竟一句也沒說上?」彩墨一直把知雨當自己親妹妹般看待,二人無話不談,她多少知道些知雨同冷巍早年的糾葛。說來也簡單,無非小丫頭崇拜傾慕大俠客,想法子接近他,大俠客卻冷若冰霜,把她當成難纏的小孩子,冷言冷語也就罷了,對小丫頭的心思全然無感。

時隔數年,小丫頭搖身一變成了武藝超強的大女俠,無論身材、樣貌還是脾性都變了,不知她對當年那位大俠客的心思有沒有變?

知雨輕蔑的扯了下嘴角,道:「他無非是想問我雪絲劍是跟誰學的,從我這打聽師父的消息罷了。問了,我也懶得告訴他。」

彩墨抿嘴一笑,這丫頭出息了啊,當年高攀不起的人,如今理都懶得理。

舒嬋坐得腿腳發麻,見溫在恆還沒有離開的意思,便道:「夜深了,溫將軍身體抱恙,早些回去歇息吧,近期切勿再勞神費力。」

溫在恆長指微屈叩了叩桌面,起身向她走來,道:「把孩子給我,我幫你抱進去。」

舒嬋把睡熟的東根往上託了托,溫在恆接手抱起來。東根的頭靠在他的肩上,含含糊糊囈語了兩聲,吧唧吧唧嘴,將臉換個方向,緊貼著溫在恆的脖頸。這一刻,溫在恆忽然想起了弟弟在昀小時候,他也這樣抱過他。只因小楊氏防他如防狼一樣,對於弟弟的親近,他也刻意保持着距離。

舒嬋站起來,腿腳果然是麻的,俯身捶了捶腿,仰頭正要說話,只見夜空中一顆流星迅疾滑過,轉瞬即逝。她眨了眨眼,緊接着,兩顆、三顆、好多顆流星拖着長長的尾巴飛掠夜空……

「舅舅,快看!」

驚喜之下,舒嬋脫口而出,連她自己都沒意識到對「舅舅」的記憶竟如此深刻,深刻到如自然天成般。

溫在恆望着絢爛壯觀的流星雨,恍如夢境。

還好,夢裏有她,她就在他身邊。

他終於夢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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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意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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