讖言

讖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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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外綠樹掩映。

在世人眼中已經足夠頂門立戶的少年容貌雖不俊美,眼睛卻極有神,身材遠較同齡人高大,勃勃英氣展露無疑,此刻,卻難得安靜地守在可堪「荒郊野外」之稱的林徑外。若是近看,才能看到他終有些焦躁地用腳尖在身周畫著圓,一手去撫黑駿馬的鬃毛,那馬也算乖巧地一路聽他絮叨抱怨,直到不耐煩了才揚一揚蹄子以示威脅。

就在少年快要畫地為牢之時,黑馬終於看見一隊人馬遠遠而來,這次甩著腦袋拽出自己的鬃毛,長長出了一口氣。

一隊騎士看似散漫實則周密地圍攏著兩匹馬疾馳而來,馬背上的年輕人也同樣看到了他。

不待到跟前,前隊早已減了速度,唯這兩駒毫不顧忌直重到三步之外才被主人揚手一勒穩穩釘在地上,底下的少年與馬也都是面不改色,嘿嘿看著馬上人,直到兩人跳下馬背,才上前去挨個獻上一個狠狠的擁抱。

三匹馬似也耳鬢交纏互道離傷。

「你小子還算有良心,知道來接哥哥們。」

來者正是胤禛胤祥兄弟二人,胤禛見著這年方十五的少年,也是大大的開懷,執著馬鞭的手精緻往對方腦袋上敲了敲,胤禵偏身閃開,握住他手,才瞪大眼睛抱怨:

「嘿!相比我的有良心,做哥哥的可就大大的沒良心了,自顧自的在江南纏綿遊樂,單留下弟弟在這受苦。」

他只是開玩笑,卻不想胤祥聽見「纏綿」兩個字臉色都變了,慘著臉偷窺兄長,直踹這個口沒遮攔的老十四。胤禛看著到沒什麼,只在背後深深看了胤祥一眼,才介面道:「是么,當初是誰說膩歪水鄉溫軟,非要往黃沙陣里走一遭的?既然這麼遺憾,看來下回是該找你去應付那些文弱書生的……」

胤禵咧了咧嘴便知道不該惹火燒身得了便宜還賣乖,看見馬隊後頭跟的車輛,趕緊岔開話題,「這漫漫長路,莫不是就這麼跑回來的?幹嘛放著車不坐。」

另兩人卻只是嘿然一笑,並不答話,他見故也自笑了。

這一朝皇室至今都是馬背上摔打出來的,三兄弟基本都算是爽直的性子,胤祥胤禵少年好動耐不住坐車,而胤禛上輩子少年起便陪著二哥鎮守京城,中年做了皇帝卻一心守著朝野內外再加上政事上不肯歇一天的犟直,幾乎都沒出過京,晚年更是連失至親,自己也病勢纏綿,更缺了精力。受夠了為外物所拘的日子,這輩子雖能忍,但可以動彈時,便盡量不憋著自己,何談坐上幾十天的車?

三兄弟多日不見,訴了衷腸,才細細問起來,「我們比報的日子回來早了,你怎的正在這裡?」

「哦,沒什麼,我估摸著四哥的性子定是只有早沒有晚的,許就在這一兩日,今日九哥招呼人出城遊玩,散了場我便讓他們先回了,自己個兒在這等等看……」

聽這話胤祥眉毛擰了擰,胤禛倒是面不改色,仍舊笑著,作勢罵道:「你呀,少跟我耍這些個小聰明!既知道今日,怎不就叫兄弟們一道候一候,免了日後重新見禮?還不是自己小心眼非要爭這個先!」

胤禵自小在他跟前兒挨著罵長大,自然知道這只是拿他逗樂,也不如何惶恐,捏著鼻子故作出一副認錯模樣連連打躬,「四爺小的錯了,不該占這個天大的便宜,原該叫兩位爺被八個九個十個圍著和樂和樂的……」

話還沒完,胤祥已經沒好氣地一腳踹了過來,「平時玩也就罷了,人家幾個正事你可別瞎攪和!」

「喲,什麼時候輪上您老擺譜了,這點事兒爺還拎不清嗎?」

「幾天不收拾皮癢啊——」

「誰怕誰,來啊,還是四哥做評判——」

胤禛看著這幾百年不換湯料的爭鬥只覺得臉都要抽了,默默走到一邊捂著眼睛,跟十四那匹無奈瞅著主人幼稚模樣的馬大眼瞪小眼,一起哀嘆一聲——

「四哥,廣濟寺就在附近,前幾年新修繕后你還沒去過?要不要順道走走?」

胤禛想想,此次南下,怕是最後一點清凈日子,今日回京,九龍奪嫡帷幕亦將拉開,其中慘烈不足為外人道,上山看看也好,全當為之前時日做個終了罷了……

三人安排護衛在外,只帶了幾個貼身長隨伺候,入了寺廟,別殿倒也罷了,覽勝一般依次走了一遭,竟最後才來這大雄寶殿站定。二人素知胤禛信佛,頗為禮敬,多年也被連累沾了不少香火氣,今日進殿,卻不見他跪拜叩首,只是拈了三炷香,恭恭敬敬打了躬獻在釋迦穆尼前。

此時天日已晚,遊客散盡了,只檀香裊裊縈繞,鐘磬之聲盤旋不絕,殿內顯得分外莊嚴靜肅,震懾人心。

連胤禵這般最好戰陣的「俠士」都難得靜下心來,閉著眼體味其中真意。

半晌才嬉笑睜眼,道:「佛祖菩薩雖也遭俗人打擾眾多,可到底還是清凈的,總比你們見得那些士子,成日里攪和不清,為了一份功名,朝扣富兒門,暮隨肥馬塵,多無趣……」

「一樣的。」

撇嘴的動作還未做全,便被他親親兄長一句話生生噎了回去,卡在那莫名其妙瞪著眼睛。

胤祥看胤禛沒有解釋的意思,才挑著眉毛指了指楣大匾,「此是選佛場,心空及第歸。」

說完看他翻著白眼齜牙咧嘴,信步過來攬住他肩膀,邊往外走邊笑道,「不知十四弟心裡空了沒有啊?」

胤禛站在門內,聽著門外響動,大概是十四正在爭辯,十三再次笑了,還說了句什麼,大概是「放不下小蝶還是小蛾之類的」,微微笑了笑,聲音漸漸遠了,才走到簽筒前,隨手抽出一直,遞給一直像是不存在一般的老僧。

「不知檀越問什麼?」

「兄弟。」

「施主不該問。」

「既已是施主了,那便入了俗,既入了俗,便解了。」

「……尋春子弟過江山,進退不得半道難;峰高海闊崎嶇阻,山河望斷未得還。」

「四句讖言,何解?」

「檀越自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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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望斷(雍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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