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起

風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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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孩子」一道,康熙實際上也沒什麼放心不下的,胤禛的摺子也按時往回寄,這時重逢了便沒有多問,只查了查胤祥的學問,倒是覺得見識上大有長進,看了胤禛一眼,胤禛一照面就覺著父親又有了幾分老相,許是索額圖和太子不安生的緣故,只撿著有意思的事和胤祥的糗事來說,逗康熙一樂,倒惹得胤祥連連瞪他。

康熙看二子拌了一會兒嘴,覺得心事輕了不少,尤其胤祥爽朗笑聲這幽深宮廷久不聽到,很能開人心懷,這才打發人出來,兩個又聯袂往承乾宮給佟佳氏請安去,皇后必定是想得緊了,霽兒那丫頭也少不得早早候在那兒了,想起這個胤祥打了個哆嗦,胤禛倒覺得沒什麼,他自小被妹妹纏慣了,也無非是幾個套路,先掛著淚珠子哭訴哥哥們有好玩的都不帶他,被額娘算是「安慰」的開解一番,然後得到自己從外頭帶來的禮物做補償,接著就十分沒規矩的喜笑顏開追逐打鬧一番。他素來喜歡女孩兒,自小把這妹妹當眼睛珠子一般,覺得自家漂亮小女孩兒撒嬌都是好看的,自也不覺得什麼,反倒常來惹逗她。

按著規矩四下走了一圈,又跟兄弟們約了聚餐的時日,這才分道。其實胤祥本沒有回自己院子的打算,想像以前一樣直接跟著去雍王府,反正這事也不是一次兩次了,誰讓他那清湯寡水的好沒意思,可這回居然被四哥按下了,胤禛神色不明地對他笑了笑,讓他明日再過去,今兒先讓他在府里「清靜清靜」,把一些雜事想清楚,也真不知他能「清凈」出個什麼意思來。

胤禛早知道「氣候」要變了,但沒料到剛回京沒幾日,才打發了弘暉念書,看了看後院里養的一群洋狗,繞過去瞅了一眼那隻秋冬季節還能中暑的貓和在旁邊扇著翅膀嘲笑他的鸚鵡,凳子還沒坐熱,胤禩便投貼來拜,胤禛瞪著那帖子看了半天,最終叨咕了一聲果然已經康熙四十年了,便讓人請他進去,自己也自內院迎了出去。

想起前兩天才跟胤祥一起調侃過,當下見著滿面春風的本人,胤禛也多少有點見著正主的窘迫感,畢竟還算「兄友弟恭」多年,也沒撕開臉,便連忙拉著人請進去奉茶。

「四哥這一路辛苦了,雖說是江南水鄉,羨煞了兄弟們,可到底出門在外,比不得家裡方便舒坦,取用也簡單,這路途簡慢,身體還好?」

胤禩坐下便關切地問候他二人身體,又訴說了兄弟們長久分離的想念,十分真誠,不似作偽。胤禛也笑著應了,謝過這些日子他們對王府的關照和對皇後娘娘的孝順,同樣十分真誠。他們兄弟自小這般慣了,都很清楚最可信的真誠就是你真的很真誠,他們現在就真的很真誠,無非是這真誠背後,兌了幾分水的問題而已。

「皇額娘慈和,承歡膝下本是兄弟們的本分,四哥這麼說就是生分了……」

「大哥其實也常挂念你們呢,經常問問江南的情況,就是太忙沒時間過來……」

哎,無趣的寒暄……跟上輩子一模一樣。

胤禩一路打著胤褆的旗號,在外面慢慢的繞圈子,但若胤禛真的以為他是為老大拉攏人,那他就真的白活了。

「四哥自開了府,小弟倒走動的少了,聽說十三弟倒是常來蹭飯……」

提到那個饕餮,胤禛果然應聲笑了笑。

胤禩頓了一下,也笑了笑,「其實小時候我倒覥顏能說一聲跟四哥一道長大的,多承四哥關照,現在一想起來四哥罰我寫字的時候,小弟這手腕子還隱隱泛酸呢。」

「呔!好意思說,當年汗阿瑪罰的你求我替你寫,我罰的又找老九老十寫,看看你現在那一筆臭字,出了門可別說是四爺教出來的學生。」胤禛聽了,指點著他腦門笑罵道,又生了感慨,「那時也是年紀小,好為人師,這毛病按汗阿瑪的說法,現在都沒改得了,你看老十三老十四見天兒被我訓的……」

「哎?四哥可別這麼說,現在才知道,得了嚴師是我們的福分呢,常暗恨自己當年不懂事,將來我有了兒子,指不定也塞到四哥府上來調/教調/教,況且,我回去定是要大肆宣傳的,讓人看著徒弟就離您遠遠兒的,餓死師父呢。」

胤禛聽胤禩說的直笑,連連敲著桌子,「可見呀又是個小白眼狼,回頭就找良妃母哭訴去,他兒子竟是要砸我的飯碗……」

「哪裡就敢忘恩呢,」胤禩說著說著,語氣卻逐漸正經起來,面上也真正顯出感懷的神色,「小時候我怎麼樣四哥你也是知道的,下頭人定是不敢欺負,可兄弟們和我自己,誰不知道誰是怎麼個身份,那次落水后四哥守了我一夜,後來又費心提點弟弟,當初您教訓我那些話現在還在耳邊呢,這輩子都不敢忘的……」

這話說的胤禛也是微怔,那些事於他只是隨手而為,倒當真並不為著什麼,他還不屑與提前在一個小娃娃身上下功夫。要說那些勸人上進、母以子貴的話,聽來總有些把人往原來相爭的道上引的意思,可這身份這地位,這話並不是他不說他就不會想的,況且那種情勢下,對這個哀哀哭的小娃兒,難不成跟人說,命就這樣,認了?

倒難為他還記著。

「眼下你也算是出息了,妃母果然是母以子貴,你四哥也不算哄你了,將來許還能出去擺個算命的攤呢。」看他又要道謝的模樣,胤禛連忙擺擺手攔了,「你能得皇父看重升了你母妃的位分那是你的本事,你自己下的功夫,原跟旁人沒關係……」

「四哥如何能算旁人呢?」

胤禛看胤禩眯著眼笑,確實是真心高興的,但他並不知道,母以子貴,還有母以子亡呢,後世人總說八阿哥因母親身份被皇父所厭,實在是看不透,其實分明是良妃受了兒子的牽累。一個女人的高低,於康熙皇帝,實在是沒什麼要緊的。

「四哥素來好佛法,聽說前兒還帶著兩個弟弟拜佛去了?這幾年小弟也結交了些人,當真有演習精深佛理的,改日倒可以介紹給四哥認識認識……」胤禩瞥了一眼壁龕里的玉佛,話頭已經找著了。

「這倒不必了,我也並不如何研究,只不過平素為皇額娘抄抄經,養心靜氣罷了,沒得漏了底兒。」

他那攤子人,張明德之流都能混跡其中,胤禛可是不大敢攪和的。

……

「這回索相也是,犯了皇父的忌諱不說,還平白累了二哥……」

二哥?你倆倒像是挺親熱?

胤禛無所謂的笑笑,「這倒牽累不上,二哥又不是靠著他立身的,興許倒了還好,以後拖後腿的少一些。」

胤禩聽他一兩句話把兩人關係撥開,心裡有些氣惱,聽出他意思指太子乃元后嫡子,皇父愛子,無論立嫡立愛,都是合該的,跟他索額圖沒什麼關係,頂多是個絆腳石的……想不到這四哥平日不言不語,嘴皮子當真厲害。

他原不知道,這人本就好辯,就算做了皇帝,也是個非要辯贏了逆黨的皇帝。

再往下說,胤禛卻不介面了,只露出這不是皇子本分的意思,又殷殷叮囑他一番,「這次汗阿瑪怹老人家將案子交給你審,雖有三哥領著,但畢竟是天大的恩典,是信得過你,八弟可要明體聖心,做踏實了,切不可虛浮貪功,這是你初接差事,萬事開頭難,做好了第一步,以後盡忠盡孝,都好做。」

非常誠摯,非常貼心,儼然關懷小兄弟的兄長了。

胤禩心裡不知如何想,許也聽得懂,那善體聖心,不可貪功的意思,是提點他止於此事,不要牽累儲君。

「是,四哥說的是,近來兄弟也認識了些師長,言談時也是這麼個意思,四哥辦差經驗胤禩拍馬都趕不上,以後正要好好請教,把差事辦好了,讓皇父放心,將來若是再能僥天之幸提了爵位,也給我額娘添些臉面。」

「不敢不敢,愚兄也不過摸索著來的,日後正該商議切磋的……」

兩人又說了好一陣子話,胤禩一直繞著彎想牽了胤禛過去他那邊,胤禛又哪裡是好相與的,他繞彎便跟著他繞彎,那套子是堅決不跳的,一時胤禩已有些躁,他骨子裡原是耐不住的性子。

「四哥……」

他再要勸,胤禛按了按手便將他後半句堵了回去,正要摸上杯子,抬頭看了他半晌,又收了手,只長長嘆了一口氣,沉吟良久才重新抬頭注視著他,「八弟,有一句話,四哥原不當說,可想了想,你說的對,終究二十年一道長大的,覺著還是得說。」

「四哥但講無妨。」

「別把自己往火坑裡逼。」

胤禩愣了一愣,倏地站起來,費力擠出些笑容來,「四哥這話,我聽不懂。」

胤禛卻並不看他,「懂不懂的,在你心裡,我不知道,只是該說的話,我還是得說,有時候得了九分都是好的,可若總惦記著那第十分,便常有覆巢之痛。」

「或許你如今走的,並不是對你最好的路,只不過是旁人架著你往火上烤,但你在火里受煎滾之苦,旁人也不過是分一杯羹罷了……現在或許不明白,將來總有明白的時候。」

「謝四哥金玉良言,胤禩經事少,不知道那麼多大道理,是不是旁人架著也看不出來,我只知道,這是我自己選的路,與旁人沒有關礙。」胤禩沉默了一刻,才用儘力氣說出這一句來,只覺得牙幫子都酸軟了,「那東西,有德者居之,他哪裡比我強,憑什麼叫我們看著……況四哥也說過,我們這身份,根骨上沒什麼區別,原是有份的。」

聽這話,胤禛也沉默下來。今日這些話,無論是他,還是自己,都不該說出口,原是最私密的事,是他衝動了。既已說到這兒,他也沒什麼立場再勸,合該是各人的命數,劫數。

「既如此,大道朝天,各走一邊。八弟,保重。」

胤禩說完,人已坐下了,緊緊攥著的拳頭也漸漸鬆開了,聽見胤禛話里的艱澀,又握的緊了,一陣陣的生疼。

胤禛起身,緩步走到他身前,胤禩正要站起來,又被按了下去,胤禛一隻手用力按在他肩膀上,骨節分明,用幾乎不加掩飾地鋒利目光盯著胤禩的眼睛,一字一字道:「以後,你做什麼,我都不管。只一條,若什麼時候我當真阻了你的道,不許動十三弟,還有十四弟,有什麼手段,盡朝我來。生死在天,無論結果如何,我保你一命。否則,莫怪我不念兄弟之情。」

胤禩在他目光下幾乎撐持不住地癱在椅子上,心裡卻湧上莫名的憤怒和不甘來,以及不可深究一閃而過的挫敗感,憑著本能,他甚至就要強站起身摔門而去,但轉頭避過胤禛眼睛的一瞬間,卻看到他手腕上一抹清晰可見的傷疤,似乎還跟當年一樣鮮艷刺目。使勁閉了閉眼,靠在椅背上,再次睜眼,狠狠咬著牙,目中卻露出熠熠精光,帶著決然之色,「好,我答應你。」

端茶,送客。

胤禩邁出府門的那一剎那,回首相望,只覺自此之後,便要走上一條不歸路,而這裡,這人,再也不能,不、從來不曾,成為他遮風避雨的港灣。

他要的太多,他給不起。

卻不知道,胤禛正在三道門之內遙望著他,摩挲著自己的手腕,目光內斂。

但願,他不要再犯當年的錯誤,這是……最後一個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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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望斷(雍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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