蠻夷

蠻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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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一日,孔尚任隔了好幾天才再來找他們,仍是一個小干老頭,一襲在風中飄飄蕩蕩的長袍,一個磨得發白的酒葫蘆,一隻鮮活鮮亮的草蚱蜢,人卻少了幾分鬱積之色。

走到跟前,先扯著酒葫蘆向胤禛做了長長一個揖,不待胤禛說話已經直起身來,仍舊像以往一般嬉笑怒罵。

「今日老孔帶我們去哪?」胤祥正日跟孔尚任沒大沒小的,也難為老頭子不見怪,仍是笑嘻嘻的。

「文昌的鹹水鴨,是這城中一絕,再晚可就沒座了……」——

進了,胤禛本嫌吵鬧,欲上包間,偏這兩個,老的生平就好觀察世情百態,小的少出門好熱鬧,非拉扯著在一挑位子坐了,挨個名吃點了,要繼續做饕餮。胤禛不滿地捏了捏胤祥肉呼呼的臉頰,看人吱哇叫著還伸手去抓吃的,又沒好氣的扔下了,由著他吃去,能吃總比不能吃的好,大不了回去接著往下練就是了。

聽了聽當中的小曲兒,發了賞錢,這南方的飯食跟北方大不相同,胤禛胤祥這典型的北人,偶爾吃吃還行,時間久了便受不住了,這些日子正嘴裡膩味,這裡的飯菜果然可口,並沒有尋常南菜的甜膩,兩人都覺得胃口大開。

「四哥,你看那隻貓,像不像袖箭?」

胤禛瞥了一眼,果然是一隻軟軟嫩嫩身上帶著虎皮斑的幼貓,還真與胤祥養的那只有五分相似。說到那隻貓,本是胤禛當年養過的,因他自己怕熱,便起了名兒叫西瓜,後來他出門不在,便轉給了胤祥,這人最好面子,愣是嫌棄『西瓜』這名字丟了他的份,改作了袖箭,後來胤禛養了老五那隻喚作「喵嗚」的肥鸚鵡,又本著看熱鬧的心思將貓送了過去,天天拉著十四看貓鳥大戰。真是跟他的貓一樣不安分。

「哼,有什麼像的,就你那沒出息的貓,秋天曬太陽都能曬中暑了,軟趴趴爛泥一樣……」

==|||四哥你還真不留情面,那好歹是你養過的……

正說著那隻被胤祥齜牙咧嘴從上到下挑剔著瞪了一遍的貓箭一樣竄了出去,又在門口撞上一個人褲腳,被旁邊人飛速按住,好不顧惜地抓住小貓背上皮毛丟了出去。

立馬,店裡的管事就四散看去,挨桌走動。

「三位,實在是對不住,三爺要包場子,今兒這頓啊飯錢咱們不收了,再奉送五兩銀子,請您換個兒地用飯,」許是看這邊幾個人氣度與人不大一樣,掌柜的親自過來了,低眉順眼的,「您看……」

胤祥沒聽完就啪得拍了桌子,孔尚任本已退了椅子準備起身,看這樣子又笑了笑坐下了,胤祥拍完就立馬收斂了火氣,反而打開扇子靠上椅背翹起二郎腿,也混做出一副紈絝模樣,搖頭晃腦拿那把桃花扇子對著掌柜的指指點點,「爺若說不讓,又怎麼地?」

掌柜的立馬心裡發苦面上發澀,挨個掃過去,最後哀求的目光定在胤禛身上,胤禛掃了幾眼還在「擺譜」的弟弟,朝那獨自懸在空中的椅子腿踹了一腳,胤祥立馬就要向後翻個跟頭,還好被戴鐸一把撐住椅子,胤祥瞬間跳起來鼓著臉看他哥哥。

「走了。」

看孔尚任掩著笑跟著胤禛一前一後出了門,胤祥沒好氣的跟上,仍是鼓著臉。

「哥!咱就這麼、這麼窩囊的走了?!」

孔季重見到了文友,過去招呼兩句,胤禛還未回頭便被魔音灌耳,「那你想如何?」

「難道不是應該挑了場子狠狠教訓一頓那叫什麼三爺的嗎?」胤祥年少,還正氣得狠,「咱兄弟什麼身份,還能叫人趕了出來,便是三哥見了我也未必敢這麼說話!」

那是自然,誰不知道你如今是老爺子第一寵愛的皇子。

胤禛腹誹完,還是過來狠狠在他脖子上拍了兩把,「場子?你出來一趟這些亂七八糟的話倒學了不少!什麼場子?誰的場子?你開的店我開的點?還場子……說書聽多了?!」

「可不是都這麼……」

話音未落脖子上又著了一下,被拖到沒人的角落,「果然是說書聽多了!微服微服,你以為什麼叫微服?要是吃頓飯就按不下閑氣,非要亮出身份大鬧一場,那你微什麼服?!」

「店是人家老闆的,你又沒包了,又沒端出牌子,人家這麼客客氣氣的賠禮道歉外加賠錢補償的,你還有什麼不滿意,要是老百姓都照你這麼過日子,還活不活了?」

「那那那……」

「什麼?」

「那那些故事裡怎麼都……」

「不過是給主角加些威風罷了,你這帶子顏色還要跟他們比上一番嗎?!」又是一巴掌。

「哦……」胤祥摸著脖子聳了聳眉毛,安分下來,又突然大叫一聲,「銀子!」

「……?」

「既然讓了桌子,怎麼忘了跟他拿那五兩銀子!」

「……」胤禛無語地摸摸額頭,「十三爺可真沒白瞎了抓周時的錢串子。」

那邊孔尚任已經使勁跳的老高招手叫他們過去,完全……沒有……初見時的風度儀態。

跟他文友一起進了隔壁酒,才上二便被一把拉了進去,放眼望去,大半倒是那天船里見過的。

團團「周兄」「李兄」拜會過一遭,才落了座,幾個人話不多,主要聽他們說。

今日仍舊是會文,吃頓飯的「代價」可是結束時要交一篇詩文的。需於宴上有感而發,不得提前作偽。

既是他們熟稔盤踞之地,說話自然少了幾分顧忌,文人之間總是談齊家的少,談賓士天下的多,時政那是斷斷繞不開的,可這時節,說著說著就難免滑到禁忌上去。

「周兄此次科試如何?」

「哼,這樣的考題,不答也罷……」

「哎,彆強求太過,蠻子出題,他們懂什麼孔孟程朱,」聽出前頭人意思,素服的年輕人趕緊端了酒來開解,音氣里也帶了鄙夷,「你看看東府王兄,人家是書照讀,打定了主義不入科場的,這才是氣節!」

四周一片交口稱讚,那衣衫寥落的文士才慢悠悠地回敬了一杯酒,低嘆道:「也不過是強撐罷了,倒是上頭真下了死命令綁去考試,學生還有家小,也沒有那個膽子敢冒『十族』的風險?」

「嗨!王兄別長他人志氣啊!又不是方孝孺,就是他,也不過是傳說而已!」

「哼哼,那可沒準,」另一個書生冷笑著提壺過來,斟了一杯酒送到姓王的手裡,「誰不記得揚州十日嘉定三屠。」

「宏文,噤聲!這是什麼地方,敢說這樣的話!」

「說了又如何,宏斌你就是太小心了些,」話還沒落地勸解的已被人拉了下去,「說是『崖山之後無中國』,我看該是煤山之後無中國』……眼下國之不國,家之不家,我等衣冠之族,如何連這點骨氣都軟了。」

「就是!前天還罵貪官污吏呢,我看呀,倒是不該罵,該揚的!總是……之國,我就不信能立穩了,官吏不通治理,你們看看元朝,自然能讓老百姓知道何去何從!」雖悄然隱去了蠻夷二字,但在座也都明白了,立刻引起反響。

「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倒不知到時候誰能揭竿……唔……」

「對!在京里便看見那些滿洲權貴就噁心,無知膏粱就知道架鷹遛狗……」

「哎,年兄這就錯了,那倒不是他們想玩這個,而是因其不通文墨,能聯詩嗎?能寫對子嗎?能手談嗎?都不能,自然只能玩兒了,敞開了玩,反正有人養著!」

「哈哈哈哈——」

「行了!」哄堂大笑中,適才被人按住的青年書生終於還是站了出來,在桌子上敲了敲,「諸位仁兄,今日可有些過了,這又不是船上,雖是熟地方,總是鬧市之中,這麼口無遮攔的犯忌諱,是當真不想要腦袋了!」

「……宏文總是謹慎……諸位也是,逞一時口舌之快有什麼意思,到時候還不是該科考科考,該及第及第嘛,倒是少說兩句……便是早年的金錢鼠尾也比成了刑天好……」

胤祥自小便是在一片頌聖之聲中長大的,也學的是為國為民那一套,今日聽他們肆無忌憚的誹謗,劃出華夏蠻夷的道兒來,覺著簡直吞了刀子一般,又像是吞了炭,冰里火里滾著,憋得自己不行,又強忍著不敢張嘴,生怕上下唇一磕那些刀槍劍戟就從嘴裡迸出來收拾不住。狠狠在自己腿上掐了兩把,才紅著眼去看兄長。這一看,又是一驚。

胤禛手中酒杯快被他攥得碎了,手背上青筋一條一條的綳了起來,雙目緊緊斂著,裡面閃著清晰可見的陰鶩狠厲的冷光,但整個人確是分外平靜的,甚至是靜謐,渾身散發著默然的氣息。

胤祥一把按上他手,關切地看著他,此刻生怕他一時衝動倒是忘了自己的憤怒氣惱。過了許久,胤禛才轉頭看他,低聲道:「沒事,他們也不算說錯。」

「哥!」

「……」

胤禛不再答話了,那些話在他耳中不堪的過分,但他心中卻是十分清楚,他自己從小也被教導的「我非中國之人」,對滿族而言,漢人便是征服搶奪來的奴僕,該任意驅使的,眼下的政策甚至都讓他們不滿了,也難怪後世那個一手推動加速大清滅亡的老虔婆能說出「寧贈友邦,不予家奴」的話來。所以,此刻漢族士子們的……也算……情有可原。

卻終究……不甘心。

一杯一杯的醇酒倒進去,二百年積鬱之氣釀著,漸漸連頭腦中都燒成了一團火。

將要結束的時候,果然按規則一人一篇的交了文來,一念,大多便是剛才的話題,從正中華道統到匹夫之責,一個個委婉無比,與會者都知道意思,可拿出去便是有人揭出來怕也落個誣陷的罪名。終於到了胤禛胤祥,胤祥隨手寫了一首詩塞進去,胤禛仍是坐著不動,在座有些人早已不喜這個袁明,不像袁滿的活潑明朗,而慣於沉默不言,不時看你一眼就讓人頭皮發麻,若不是季重的朋友,早就被趕了出去。他才要起身,前日見過的那姓周的士子已冷笑著開了口,「袁兄乃京中大商,年輕有為,自然見多識廣,不把咱們小小的文會放在心上,不過在座皆是講座俊傑,也不算虧了你,看袁兄這氣派模樣,指不定還是個滿人呢,倒不知除了貓貓狗狗,拿不拿的動筆啊?」

他語氣冷厲尖酸的狠,一時在座都靜了下來。

胤禛抬頭,看了他一眼,周秀才像突然受了驚一般退了兩步,倒叫眾人莫名其妙。

直到胤禛起身一步一步走過來,圍觀的生員秀才們紛紛避開,才自覺到壓力和懼怕之心。

胤禛緩步走到筆墨跟前,手裡還提著酒壺,狠狠地仰頭灌了一口,剩下的幾滴倒進了磨里,然後將瓶子一把丟了出去,卻正叫「袁滿」一把接住。

帶著酒意,縱筆揮毫。

這問題他早有切膚之痛,想了二百年,積了二百年,淀了二百年,連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想通沒有,想明沒有,想透沒有,一切有的沒得思緒在胸中攪成一團,看似筆下端凝,實際上便是他自己,此刻也只是頭腦發懵的一片空白。只是酒氣如劍氣,慣縱著他鐵畫銀鉤,憑藉本能,讓胸中積的淀的噴薄而出,剖開山河。

「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古有昇平之辨,今有盛衰之明,然四海之大,本出一家。顓頊平章百姓,帝嚳定鼎華夏,堯舜承天景命,夏后之世,商賢王奔狄,周先王奔戎,是有九州。后冕旒多傳,而骨肉異分,以為之外,實則一也。且中國夷狄之分,非以山河為之也,而以禮樂為之也,能正禮樂,則夷狄亦中國,不能正禮樂,則中國亦夷狄。士者,執干戈而衛社稷也,垂於天下,濟於道統,叔末澆訛,是有先憂后憂之論,王道陵缺,復有家國天下之說。世有亡國亡天下之理,舉凡書生意氣,當以立道安民為業,不可拘於一姓之存亡。……有明以來,道統復立,然明末之世,石渠紛爭之論起,黨同伐異之說興,賢達者自榮華丘壑甘足枯槁,然內外之臣亂蜂釀蜜,攘蠅爭血,天下不安,黔首斬木。……國朝以來,內定亂局,外連蒙古,西征邊塞,北平沙俄,開博學宏詞之科,取衣冠書禮之士,黎庶咸安。雖外族入主,然奉孔孟之學,守程朱之禮,尊忠孝之義,教帝胄以敬悌,范天下以勇直,不可言禮樂耶?不可為中國耶?不可守四海耶?……」

「四哥!壯哉,斯文!」

棄舟就陸,跨馬加鞭,歸心似箭。

作者有話要說:這個真得抱歉捂臉而奔,最後那段文是我胡亂諏的,不能代表四哥水平,完全不能,請大家忽略,自行想象四哥大氣磅礴吞吐山河……自動圓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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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望斷(雍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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