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繁華蓋頂霜滿行 第六十三章 從此再無兄弟情

第一卷:繁華蓋頂霜滿行 第六十三章 從此再無兄弟情

她當然思念故國,思念父母親人,可自古遠嫁的女子又有幾人能回?何況她又是嫁去了異國他鄉,剛成親的幾年裡她還想過這個事兒,可這麼多年過去了,她已經把晉國當成了家,況且范吉佑這個身體,她能去哪兒?

范吉佑點了點頭,示意周晗扶他起來坐著。他依靠著兩床疊好的被枕,無力的靠坐在床前,伸出手幫周晗捋了捋額邊的亂髮,唇角微微上揚,蒼白的笑著道,「阿晗,你可曾想過回去?」

二夫人怔怔望著范吉佑,有多久沒看到他笑過了,她不知道範吉佑為什麼突然這麼問,這些問題讓她覺著很不安,她緊緊的抓著他的手,認真的答道,「你在哪兒我就在哪兒,就算去秦國,也是你陪我們母子幾個一起去,不然,我不回去,對我來說,你才是最要緊的。」

范吉佑反過來握住周晗的手,「阿晗,我的時間不多了。」周晗是最聽不得這些話的,她剛要出聲說話,范吉佑拍了拍她的手,「你別急,且聽我把話說完好不好?」

范吉佑摸著周晗耳邊的頭髮,蒼涼的笑嘆道,「我怕是好不了了,我陪不了你多少時日了,你自己不考慮,作為丈夫,作為父親,我不得不幫你們先考慮好你們母子往後的日子。」

「大人,你為什麼總是說這樣喪氣的話,讓我難受。」周晗的眼淚一下子又涌了出來,她的手撫上那雙正摸著她頭髮的枯瘦如柴的大手,那是雙曾經能引弓拉弦的手、他強壯的臂膀和胸膛曾經是令她心安的港灣,可如今,判若兩人。

「除了你,你覺著還有誰希望我好起來么?治好了又怎樣,我礙了某些人的路,治好了也會有人想法設法的要我的命。你知道么,這世上,除了你們母子,我再沒有其他親人了。」范吉佑看向帳外,目光落在方桌上擱置的漆木匣子,臉上露出了一個自嘲而絕望的笑,那個匣子正是范吉射送來的燕國雪山參。

有些話范吉佑從未對周晗說過,他怕她沉不住氣,也怕她會害怕,很多事情他都埋在了心裡。在這個家,他已經無力去保護她了,他唯一能給予她的,就是不讓她知道那些殘忍之事,給她的心裡留一片凈土。可如今,他已是苟延殘喘之軀了,真的再也沒有多少時間了,他若不在了,她們母子今後就要獨自面對這個黑暗的漩渦了,若無防備,必將被這權力的渦流吞噬殆盡。

本是至親,同住一個屋檐下,同在一個府中,同系一母所生,為何結果卻是自相殘殺?

「阿晗,你聽我給你講個故事吧。」范吉佑垂下眼眸,用著沙啞而低沉的嗓音緩緩地與周晗訴說著她該知道的一切。

「在一個強盛的中原大國里,有一個權貴之家,家主在朝中大權在握,主母為他生下了四個嫡出的孩子。這四個,兩個是兄長,一個是姐姐,還有一個最小的幺兒。老大是嫡也是長,作為繼承人,他才思敏捷、處事周到,備受父母和家臣的倚重,作為大哥,他主動替弟妹們遮風擋雨,包攬禍事,無疑也是個好大哥;老二擅武,禮樂射御無一不精,從十三四歲起也開始幫著大哥一起處理家族事宜;而老三老四呢,老三是個女兒,是唯一的嫡女,又是妹妹,大家都讓著她、寵著她,那真的是要被捧到天上去了,老四和她一樣,都是備受溺愛,雖然是兒子,但是是幺兒。其實做父母的都會偏愛小兒子,這家人也不例外,但是寵愛太過,家裡又那樣繁盛,只要是他想要的,就沒有不能滿足的。他想要鹿角做彈弓,立馬就讓人去獵來割下,他想要一條好的弓弦,就讓人去活剖牛脊骨取生筋。如此暴虐,卻無人在意。小時候,他想要這些玩鬧的東西,很容易實現,可他長大了,想要的就不止這些玩鬧的東西了,他還想得到更多,可那些東西就不那麼能輕易得到了。」

范吉佑悲切的笑了一聲,復又咳了起來,他很久沒說過那麼多話了,這之間他想咳出來,都全被他極力的忍了下來。現在他停了下來,就忍不住了。周晗給他拍著背,此刻她沒有講話,心裡也是惴惴不安的,總覺著這個故事再講下去,一定還有她更多想象不到的事情發生。但是她覺著,有一些事,她應該被告訴。

范吉佑喝了幾口壓咳嗽的潤肺湯,才漸漸緩過來,他無力的半躺在背枕上,長嘆一口氣,眼神裡帶著傷痛,道:「誰能想到呢,以前總覺著,就算他暴虐了些,他也是弟弟。況且,兄弟幾人每日吃住在一起,大孩子會帶著小的一起學習、一起玩鬧。他們曾經感情那麼的好,一起賽過馬、打過獵,也一塊兒闖過禍、受過罰。」范吉佑講到這裡時,仰起頭,聲音帶著一絲哽咽,他閉上了眼睛,仰起頭,試圖將感情埋下去,但他還是忍不住,苦苦的笑道:「說是講故事,可這個故事我講不好啊,呵,阿晗,我曾經以為我們感情會一直這麼好下去的。」

一滴包裹著無盡蒼涼的淚珠從他眼角流出,他的手緊緊的抓住周晗的手,放在胸口說道:「我以前真的這麼以為的,曾經那麼好那麼好,我總沒想到結果會是這樣,他心裡根本沒有感情,什麼兄弟之情,只是我自作多情罷了。」

此時,范吉佑睜開了眼睛,與周晗對視著,那顆淚珠已經乾涸在臉頰,他眼裡不再有傷感,取而代之的是綿綿恨意和無望。

周晗的手用力的、緊緊的抓緊床邊兒的床單,指節都發了白。當年,范吉佑進攻戎狄打了勝仗,班師回新絳途中,被人一劍刺成重傷,傷口就離心臟一丁點遠。刺殺他的人當場被抓獲,是個戎族人,那個戎族人大喊是為了給父母兄弟報仇血恨,並自殺於當場,那人劍上淬了毒,經醫官查驗,是黑藤草的毒汁,那種草產自比戎族更西的西域一帶,毒性極烈,若中了此毒,人在一個時辰內就會漸漸的四肢麻痹、呼吸不暢,最後死於窒息。

她當時尚在家中滿心期待的等著丈夫回家,小兒子惠兒剛剛出生不久,尚在襁褓之中,范吉佑還沒有見過他呢。當范吉佑奄奄一息的被抬進府中時,她嚇的幾乎不能動彈。當無數醫師都束手無策之時,范吉射從外面帶回來一個老道範,獻上了一顆解百毒的丹丸,這才讓范吉佑保住了一條命,只是他心脈已傷,終日只能纏綿於病榻了。

一開始的時候,她並沒有懷疑過范吉射。那是因為,正是范吉射救了他二哥。只不過後來血淋淋的現實將她活生生的扯成了碎片。她澀然開口道:「當年,你既然心裡清楚是他,又為何不與我說,不與父親說?若非後來我對他生了疑來質問你,你是不是就不打算告訴我了?你當初何故瞞我?」

聽著這一連串的問題,范吉佑苦笑了起來:「父親?他是父,不是親,我都能察覺到的事情,父親他,他怎麼可能不知道。對,我是他兒子,可我不是他唯一的兒子,他有三個嫡齣子,九個庶齣子,他有那麼多的兒子,我已經廢了,變成了一顆棄子,他不會為了我一個棄子去毀了他一向寵愛有加的兒子。」

范吉射頓了頓,有些話終究沒說出口,他曾經也天真的以為父親會為他主持公道,他拿到了證據,只是當他拿著那些鐵證去見父親時,父親當著他的面將那些東西都丟到了火盆里,火舌飛的老高,他還記著火星兒飛濺在他的手背上,還有飄飛在半空中的黑灰。

真的是,一瞬間,所有的東西都變成了飛灰,不光是這些證據,還有自己的心。兄弟情?父子情?都隨風散了。

後來,父親施捨般的賜了他府里景色最好的清暉院給他,美其名曰讓他安心休養,還令他三緘其口,鐵了心要將這件事埋藏起來。

范吉佑雙手覆上周晗的雙手,沙啞而凄涼的道:「父親不想你們知道,也不想所有人知道,所以這件事我不能說,如果我的沉默能換來自己妻兒的平安無事,那麼我可以沉默到死。」

周晗嘴巴微微張著,眼神愣怔的看著范吉佑的眼睛,目光又落到范吉射帶來的那匣子雪山參,嘴唇抖動了起來,許久,她突然淚水決堤,大聲的哭了出來,發泄般的哭著,邊哭邊道:「不,我,是我,是我不好,一點忙也幫不上,只能拖你後腿,是我沒有盡到妻子的責任。」她把頭抵住床邊,雙手捂住自己的耳側,心裡一遍遍的問自己,自己怎麼會那麼蠢,剛開始那一年,范吉射送來了無數的醫藥,她因為信任,都收了下來,她即憤恨不已又害怕,那些藥材是不是全都有毒?是不是因為自己給丈夫吃了那些藥材,他的身體才會越來越差?是不是....

冬日的陽光總是短暫的,屋子外面,一輪西垂的紅日也慢慢的滑落歸山,它紅彤彤的,將黃昏時分黯淡的天色染上了一抹緋色紅暈,仿若那傷心人哭紅的眼角兒。

范吉佑撐著胳膊坐了起來,雙手覆上周晗的雙手,輕輕的把她的手拿開,仔細的給周晗擦了眼淚,輕輕的笑了一聲,哄道:「我都忘記了你從什麼時候開始,變的這麼愛哭。」

「阿晗,我別的不求,若是有朝一日,答應我,帶著程兒他們去秦國。」范吉佑正色道:「我范氏還有一支族人在秦國,是我祖爺爺在秦國做大夫時留下的血脈,他們以劉為姓,我與劉氏的劉陽相交甚篤,你到時候可以拿著我的手書去見他,他定會幫你。況且,以你秦國周氏的勢力,也定可護你們母子幾人周全。」

周晗哭著搖著頭,不知道是不想去秦國,還是不想有那「有朝一日」。

「阿晗,看著我,你答應我。」范吉佑逼著周晗看向自己,他的臉色已經十分蒼白,沒有血色,嘴唇乾裂,眼眶也瘦的凹了進去,但此時他的目光確是灼灼,就如同紅楓葉在枝頭的最後一舞。

「好」。

周晗哽咽的已不成聲,她點著頭答道:「好,我答應你,去,秦國。我答應你。」

范吉佑抱住了周晗,伸手輕撫著她的頭髮,沉沉的道:「我能為你們謀的,也只有那麼多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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笙歌雪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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