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工廠驚魂

五 工廠驚魂

處於同一個車間戰線的工友,有兩個湖南女孩。一個叫張靜,十五六歲,瘦小伶仃,肌膚乏黃,一副營養不良的樣子,讓人懷疑是從非洲逃難歸來。一個叫馮顏,二十齣頭,相反卻面色紅潤,長得豐腴性感,身材曲線迷人;異性動物只要看上一眼,就會引發原始衝動和聯翩遐想。無須多言,她是一個容易成為男人性幻想對象的女人。像一株滋潤豐沃的麥子,馮顏長得如此蓬勃茂盛,挺拔飽滿渾身散發雌性特質。在馮顏面前,張靜和藍軒都顯得多麼瘦弱不堪。藍軒對她的豐腴盈潤甚至隱隱抱有女人天生的些許嫉妒。和她相比,張靜和自己簡直就是舊社會家庭里的小丫環。由於同處一線,她們逐漸熟絡。革命戰友,惺惺相惜。張靜乖巧地叫藍軒為:「軒姐。」馮顏則親切叫藍軒為「阿軒。」而藍軒則直呼她們的名字。在聊天時,藍軒問她們:「你們兩個人應該都是同鄉吧,怎麼也這麼小就出來打工了呢?」張靜眉頭皺了皺,說:「是啊,我們兩個是表姐妹呢。有什麼辦法呢?都是窮人家的孩子,家裏弟弟要讀書,父母除種地外有沒有什麼其他賺錢的方式,為了供小的讀書,我們也就只有出了打工嘍。」馮顏也回答:「是啊,窮人家的孩子早當家,我們女孩子也不奢求念多少書,早點出來做事為家裏減輕負擔了。」同時反問:「阿軒,想必你也是同樣原因?」藍軒猝不及防,當然不好意思說自己是因為早戀私奔出門,只好突兀地說:「是啊,我也是,為了幫家人減輕負擔,出來打工,同樣原因……」

據張靜和馮顏介紹,她們的家鄉,是湖南鳳凰。鳳凰古城,沈從文《邊城》裏那個淡泊明志、寧靜致遠的古老縣城。馮顏問藍軒:「鳳凰,你聽說過嗎?」藍軒不知道,說:「沒聽過,我高中都沒畢業呢,文盲啊,沒看過什麼書,所以孤陋寡聞,不好意思。」馮顏看出藍軒的窘狀,撫慰道:「我也高中沒畢業呢,彼此彼此。大家出來打工能認識是緣分,天南海北的,能相遇已是難得。以後我們就是好姐妹了。」一句話拉近了彼此距離。藍軒回應,說:「好啊,又有兩個姐妹了。以後可以互相照顧。真好。噢,另外,我覺得,鳳凰可真是出美女的地方啊。」馮顏嫣然一笑,說:「哪裏,烏遠才真正出仙姑呢。」馮顏很會說話,不僅容貌出眾,口舌也如此伶俐,真會討人歡心。三人交談給流水線工作帶來了生機和趣味,沖淡了枯燥感,日久生情,她們成了感情融洽的鐵三角。上班時間,她們因為怕孫刺蝟逮著罰款,言談有限。下班后,三人的交談就無所顧忌了。各自家鄉的風俗習慣景緻人情特產食品,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每天固定的加班像服刑役,將藍軒原本就贏弱不堪的身體進一步削弱。從小藍軒就貧血缺鐵,身體免疫力差,哪經得起這長期煎熬?身體其實也是機器,日久損耗終究會折舊。長期繁重的體力勞動,終於將她的身體擊倒。終於有一次,在某個星期六的深夜十二點加班時,藍軒尋思著,還有最後幾十件毛衣就完工了,下班心切,不禁加快速度,趕工趕時。手上還在打包裝,還沒打到一半,突然兩腳發麻,頭上感覺重若千斤,腦海中世界在左搖右擺,眼睛裏視線模模糊糊。然後就是一頭栽在地上,不省人事,意識中斷。

醒來后,藍軒發現自己躺在醫院的病房裏,手臂發麻,血管里打着吊針。睜開眼睛,四周的牆壁陰冷森然,白衣天使正收拾器具。張靜和馮顏則站在身旁,焦急等待。發現藍軒醒來,張靜驚喜地問:「軒姐,你沒事吧?剛剛你把我們都嚇死了。醒過來就好,現在感覺怎麼樣?」藍軒詫異地問:「張靜,馮顏,我這是怎麼了?怎麼會在這裏?」馮顏說明道:「阿軒,是這麼一回事,你昨晚加班時突然暈倒了,不省人事。我們兩個急忙把你送到了醫院。現在,你感覺好些了嗎?舒服些了嗎?」藍軒掀開一個被角,說:「很好,感覺好多了,真的謝謝你們。」藍軒的感動油然而生,淚要湧出,說:「要是沒有你們,我都不知道自己現在還有沒有命。我的好姐妹。」馮顏伸手擦去藍軒眼眶下的淚水,說:「阿軒,什麼有沒有命的?快別說這些晦氣話。現在不挺好的嗎?我們只是做了一點力所能及的事情而已,那麼客氣就不是好姐妹了。」藍軒點頭說:「嗯,大恩不言謝,能認識到你們這樣的好姐妹是我藍軒三生有幸。」伸手擦去額頭上的汗,零零落落。藍軒抬頭看鐘,指針已經指向凌晨兩點,鐘擺連續兩次敲響。夜已深,她於是規勸兩人:「張靜,馮顏,都這麼晚了,你們還是先回去吧。我跟我男朋友打個電話,讓他來照顧我。辛苦你們了,回去后好好再補個覺,明天還要上班呢。」兩人答應道:「好的,藍軒,我們先回去了,明天我們會跟你請天假,你就不用去上班了。好好休養一天,把身子調理好。好嗎?」藍軒用右手握別她們,手掌交觸時,藍軒感覺她們的暖意在掌心久久不散。病床邊擺放着她們買的蘋果和康乃馨,光澤鮮艷,寓意分明。離去的時候,她們說:「藍軒,你一定要儘快好起來,我們等著和你並肩作戰呢。」藍軒只知點頭,默然無聲,目送她們離開醫院。

安浩接到電話趕來的時候,已是深夜,住院部的燈基本全關了,就剩藍軒這一間病房的還沒滅。安浩衝進病房,火急火燎地匆忙趕到藍軒身旁,滿臉焦躁和擔憂,氣喘吁吁地說:「藍軒,你怎麼啦?情況怎麼樣?把我嚇壞了。」藍軒說:「不礙事,只是加班時頭有點貧血暈了過去,如此而已。現在已經沒事了,不用擔心。」安浩抓住藍軒右手,用力抓住,眼睛泛紅,激動道:「藍軒,你知道嗎?我接到電話后,趕過來的一路上,不知道有多緊張。」藍軒有手指觸觸安浩的鼻子,說:「傻孩子,你緊張什麼?我現在不挺好的嗎?又不是生離死別。看你這個沒出息的樣子。」安浩用手摸摸藍軒的額頭,說:「能不緊張嗎?全世界就一個藍軒啊,你是獨一無二的的。你病了,我不緊張豈不是太沒良心?」然後以他懇求的語氣,對她講:「藍軒,求求你以後再也不要加班了。算是我求你了,別把自己搞得那麼累,天塌下來有我頂着呢。還怕賺不到錢養活兩個人嗎?你的身體最重要,要是拖垮了,可比要了我的命還痛苦。」藍軒微笑,說:「安浩,哪有那麼嚴重?我答應你,以後再也不趕夜加班了,這下好了吧?」安浩破涕為笑,說:「這就對了,聽話才是乖孩子嘛。」

是夜,安浩守護在藍軒的病床前,盡心服侍,給她喂葯,直到天明。

這次小小的劫難藍軒平安度過,一切有驚無險。經過這次事件她和兩位姐妹的感情再次加深。很快,藍軒就重新回到工作崗位,她們三人依然一起打包裝,一起談笑風生,一起吃工作餐,一起談論男人和明天。三人當中,藍軒是唯一有男友的人,其餘兩人總是問她有關於男人的話題。男人的心理,男人的興趣愛好,男人的生活品位。等等等等。對於這些問題,她們總是興趣盎然,而藍軒一概輕描淡寫地帶過。她說:「關於這些,我自己也還知之甚少。覺得兩個人在一起是幸福的,就足夠了。沒想太多。」張靜和馮顏則窮追不捨,問安浩是怎麼追到的她的,怎麼年紀輕輕就讓他騙到手,兩人和和美美甜甜蜜蜜羨煞旁人。藍軒急忙轉移話題,說:「張靜,馮顏,你們談一談,心目中的理想男友該是什麼樣的呢?講來給我聽聽啊。」張靜嘟嘟嘴,說:「我心目中的好男友嘛,可以不帥,可以沒什麼錢,但是一定要善良樸實,對我好,有孝心,懂得善待父母。」馮顏則另有看法,說:「我的標準呢,是對方一定要有事業,成功的男人才有魅力嘛,有足夠的社會閱歷,風趣迷人,智慧幽默,要懂得哄女人開心。只要他有事業,哪怕他大我十歲,或二十歲,都能接受。」藍軒在一旁鼓勵道:「用心尋找嘍,相信你們一定能遇到心儀的男人,找到幸福的彼岸。」她們齊聲笑道:「好了不說啦,八字還沒一撇、九字還沒一勾的事,是什麼樣的男人,聽天由命,一切順其自然嘍。」下班后,對於工廠內的事情,三人是議論得最多的是:可惡的孫刺蝟、煩人的種種規矩紀律、還有苛刻吝嗇的廠方領導。發牢騷、談論私事、幻想未來。諸如之類,不勝其煩。

自從那次暈倒事件之後,藍軒再也沒有加班,每次到點都及時回家。馮顏亦然。而張靜卻還堅持繼續每天加班,她說她在家中還有一個學習成績很好的弟弟,為供他順利上學,她必須多工作賺錢。其實,張靜自己也才豆蔻年齡,可為了家庭,她寧願自己多付出犧牲。

工廠旁邊,有一個狹長幽藍的湖泊,叫青越湖。中午休息時刻,青越湖成了姐妹三人吹風和散步的最佳去處。沿着垂柳綿延的湖濱路,一路行走。乘風而行,她們邊走邊聊。三個女孩子總有說不完的話。當看到湖濱路疾馳而過的汽車時,她們就流露出無限的驚羨和嚮往。

藍軒說:「要是我有一輛四個圈的『亞運』牌汽車就好了,我就可以經常帶着你們在湖濱路上兜風了。」

馮顏糾正道:「拜託,那四個圈的車子不叫『亞運』好不?叫『奧迪』。」

藍軒一臉窘狀:「不好意思,連車牌名都搞錯了。一部那樣的車子要多少錢啊?」

馮顏說:「奧迪A6,差不多要40來萬。」

藍軒扣扣手指算了算,說:「40萬。我們現在的工資是每月的工資是800元,一年就是9600元,就算不吃不喝不穿衣,也要40多年,真是遙遙無期啊。這輩子可能是沒希望了。」

馮顏說:「要是一直像現在這樣,那這輩子肯定沒戲了。賺錢不能這樣的,要是不開通腦筋尋求改變的話,那我們永遠也就是社會底層在溫飽線上掙扎了。餓不死,也發達不了。靠打工,想要擁有這麼好的車子,只能說是天方夜談。」

藍軒說:「是啊,深海這麼大一個開放城市,可以說到處都有機會。我們不能滿足於現狀,得利用自己的智慧,尋找機會,盡最大能力創造財富,提高生活品質,改善我們目前的境遇。」

馮顏無奈道:「要改變談何容易啊,我們既沒有文憑,又沒有獨特的技術,更沒有過人的才識能力,人脈資源更是缺乏。在深海像我們這樣的平凡打工妹,至少有幾十萬。要出人頭地不是想像那麼簡單,也不知道要到何年馬月?」

張靜在一旁插話道:「其實沒有必要想那麼多啦?平平淡淡才是真,有沒有車子不要緊啊,我覺得我們就這樣步行也挺好,好姐妹在一起,每天都很開心,我就很滿足。很多人不都是和我們一樣平平凡凡,也過得幸福自在?錢這個東西,有機會則儘力多賺,沒機會的話,也沒必要太刻意強求,不然會很累的。」

藍軒說:「一切順其自然當然最好,但是有機會還是要把握。清心寡欲說來容易,哪個女人看到喜歡的東西不想去消費?高貴的女人才會凸顯出氣質。不會花錢的女人,就是因為自己太窮了。來到這個花花世界,誰不願意活得精彩一些?我們之所以來深海,不都是為了追求自己心目中的事物嗎?」

馮顏說:「是啊,我想要一部豐田汽車,還想要一套足夠大的房子,最好是靠海濱的花園別墅。鑽戒,名表,鉑金耳環,一樣都不能少。」

藍軒鼓勵道:「有理想就好好奮鬥嘍。」

而張靜則說:「唉,你們的想法太多了,我只希望弟弟順利考上理想中的大學,家人平平安安、健健康康、每天過得開開心心就好,找個對自己好一點的老公就可以了。哪有那麼多想法啊?」

藍軒笑道:「張靜,你還不如說,希望世界和平、人類永遠沒有戰爭好哦……」

湖濱的風肆意地吹動她們的頭髮,掉落的柳絮飄過臉龐,讓女人變得更加嫵媚。閑散的休息時刻,她們就這樣沿着湖邊散步聊天,來打發時間。

快樂的時光總是轉瞬即逝,三個人在一起的時光,藍軒至今只有在發黃照片中追憶點滴蹤跡。有誰知道,藍軒的偶然暈倒只是工作中一個小插曲,並無大礙,而她的好姐妹張靜,卻因加班發生了一次巨大的工傷事故,險些喪命。

2000年2月18日晚上,藍軒和馮顏都已準點下班。那個包裝工段就剩下張靜一個人苦苦單幹。夜是磨人的,像吸血鬼,會吸取人的血液和精氣,攝走人的魂魄。何況是從不間斷的熬夜,幾個月下來,一個花季女孩,豈能支撐得住?機器轟隆作響,兀自運行,無情亦無知。那一夜,張靜腦袋晃晃悠悠,目光朦朦朧朧。突然襲來的睡意像一條蟒蛇將她漸漸纏繞。她像往常一樣從流水線上取下衣物,卻未料手不知不覺中伸向了機床下飛速旋轉的齒輪。齒輪是沒有痛覺神經的,而人有。齒輪碾過,肢體分離。

一聲慘叫,慘絕人寰,撕破了深夜的工廠。血噴灑在機床車身,染紅了周邊的地板,像畫上張鮮紅的地圖。絞斷掉的那隻手臂,被機廠耍出幾米開外,手指還掙扎撲動了幾下,最終僵掉。疼痛中張靜幾欲暈厥過去,殘留臂膀上的鮮血還在往天花板方向上汩汩湧出。臉上的表情已經抽搐得變形。等到工友們從別的車間聞聲趕到時,她已經連哭泣都快沒有力氣了。工友們緊張地呼喊道:「大家趕快打120,打120!把她送到醫院去。救人要緊,趕快趕快。」於是有人打電話,有人找紗帶,有人找止血止痛藥,幫她綳上傷口。眾人齊心協力。急救車趕到時,工友們一起手忙腳亂把她抬上擔架,並陪護送往醫院搶救。

那一夜,藍軒不知道張靜忍受了多大的痛苦。藍軒只知道,當晚噴在機床的血跡,厚得難以擦去;斷去的手臂,在角落裏被當垃圾掃去。

藍軒和馮顏得知消息的時候,已是次日清晨。聽到好姐妹慘遭工傷事故,藍軒和馮顏不顧一切地趕赴醫院看望。上一次是藍軒,而這一次,急診室里的病人卻換成了張靜。更令人憂心如焚的是,這一次,張靜傷得太重。生命垂危,像風箏,隨時會斷線掙脫人世飛向很遠的遠方。藍軒和馮顏在醫院目睹張靜重傷的樣子,不禁潸然淚下。小女孩的手臂被纏上層層繃帶,石膏縛住,人暈迷不醒。臉上還存有血痕,像個無辜的孩子,沉沉昏睡。藍軒心如刀絞,問主治醫生:「大夫,我的朋友傷勢怎樣?有生命危險嗎?請你務必把她搶救過來,求求您!」主治醫生用目光掃一下暈迷中的張靜,然後回答:「經過我們搶救,她的危險期是度過了,命算是保住了,只是她失血過多,只怕,只怕以後……」藍軒緊張追問:「只怕,只怕什麼?大夫你說啊?」醫生無奈地搖搖頭,說:「只怕她要落下終身殘廢,剩下一隻手,以後再也不能幹什麼體力活,失去大半的勞動能力。」藍軒感覺要瘋了,說:「大夫,不管怎麼樣,請你盡全力救治我的朋友,要是有必要,裝個假肢也行。花再多錢都無所謂,我們只要她能儘快康復。請您一定要幫幫我們。」醫生說:「救死扶傷是我們的天職,責無旁貸,但是要把她盡量救治好,要花費一大筆醫療費。你們也要有心理準備。」馮顏搶過話頭,說:「醫生,請放心,這是屬於工傷,花再多錢我們廠里都會出,只求您竭盡全力去救她。」

在醫院裏,張靜足足躺了兩個月。中藥西藥,點滴輸液。藍軒和馮顏幾乎每天下班后都要來看望探視,了解她的痊癒狀況。其他工友們也漸次來看望她,送來水果鮮花,和營養品。張靜的命終究是從鬼門關里撿了回來,但是卻無可追回地失去了右手,徹底失去了。她內心的滋味可想而知,可她卻說:「軒姐,顏姐,我沒事的。這一段時間以來,感謝你們天天來照料我,你們辛苦了,從明天開始,你們就不用來了。把時間精力放在工作上吧。我這邊,就不用你們費心了。」

藍軒說:「只要你還在休養當中,我們就還會來照顧你。這並不耽誤我們多大的時間,這是做為姐妹必須做的。」

張靜現出甜美純凈的微笑,說:「醫生說,我已經康復得差不多了,明天就可以出院了。所以,你們當然可以不用來啦。」

藍軒不覺慰藉,笑道:「真的嗎?明天就出院?那就好,完全康復了就好。從明天開始,你就可以跟這個陰森森的房子說再見了,重新去外面看清澈的天空。」

馮顏說:「是啊,從明天開始,我們的鐵三角搭檔又重新復出啦,三個人又可以重新過瀟瀟灑灑的日子啦。」

聊完天,藍軒和馮顏去找主治醫生了解具體事項,醫生帶着厚厚的病曆本和檢查報告之類的資料過來。藍軒問他:「大夫,我的朋友,她整個醫療過程,需要的費用是多少?」主治醫生回答:「包括診療費,手術費,醫藥費,住院費等等,一共是53800元。」藍軒說:「這麼大數字啊,你怎麼不早告訴我們啊?現在醫院怎麼這麼貴、這麼貴啊?」主治醫生說:「住醫院就得這個價錢,我們醫院也不是慈善機構。付不起錢,你們當初可以選擇不救治。不過放心,80%的費用,你們廠里已經安排了相關人等付了,明天籌清另外20%的費用,你的朋友就可以出院了。」藍軒暗想,如今的醫院,已經淪落得跟屠宰場差不多。一邊想,一邊尋思,回廠里還得申報剩下的那20%費用,嘴裏對那醫生說:「好哦,好哦,服了你們,醫德高尚、醫術精良,我的朋友多虧你救治,妙手回春,得以恢復康體。明天我們就把費用給你交清,準時出院。」

回到廠里,藍軒獨自一人去找財務部。

財務經理是個女的,姓唐,三十多歲,瓜子臉,帶眼鏡。一副精明刁鑽的樣子,一眼看去就知道是跟孫刺蝟雷同的角色。藍軒找到她,開門見山說:「唐經理,你好,我想到你這裏,報銷一下工友張靜的醫療費用。」唐經理抬頭,用餘光斜視藍軒,說:「她的費用,不是已經全部付清了嗎?」藍軒說:「醫院說,已經付了80%,還有20%的費用沒付呢。」唐經理愛理不理,敷衍道:「按照我們廠里的規定,工人醫療費用,至多能報銷75%,給張靜報銷80%,已經是破例了。」聽到這句話,藍軒氣急,憤然道:「報銷80%還叫破例?廠里還有這樣的規定?醫療費用才報這麼些?那勞動補償費和營養補助費是不是更無從談起?你們台資企業,還把不把我們打工妹當人看?」唐經理聽罷,亦是氣從中來:「嚷什麼嚷?我也是個打工的,按章辦事而已,這都是廠里的規定,有辦事,你找老總凶去啊!」藍軒兇狠回敬道:「找就找,老總怎麼啦,就能一手遮天為所欲為嗎?無視我們這些打工妹的生命、權利和尊嚴!?我還不就信這個邪?」說畢,怒目一瞪,拂袖而去。

從財務室里出來后,藍軒滿腔怒火。她爬了好幾級樓梯,找到五樓辦公中心。五樓的辦公中心走廊彎彎曲曲,總經理辦公室隱匿在某個神秘角落。看到門口醒目的提示牌,藍軒敲響了他的辦公室房門。敲了三次,房間里才慢騰騰傳來一聲官味十足的回應,「請進」。藍軒推開房門,面前是一個肥碩男人,頭髮油光閃亮(不知道是用了什麼名牌摩絲?),皮膚毛孔粗大,五官油膩發亮。典型的台灣商人形象。

他對於藍軒的突然到來明顯不悅,說:「你怎麼不通過任何部門,就直接找到我辦公室來了?知不知道這很不禮貌?到底有什麼事?」

辦公室里有幾個名貴的真皮沙發,藍軒沒心思坐,筆直站着,說:「總經理,您好!我是毛衣生產一線包裝工段的一個普通工人。是這麼一回事,我的一個工友張靜,兩個月前因工傷事故,被機床裁斷了一隻手,住院治療后,財務室卻只報銷了80%的醫療費用,勞動補償費和營養補助費更是分文未發。我想就此事,問一下總經理,究竟是怎麼回事?」

老總慢悠悠地吐了口煙圈,答道:「哦,這麼回事啊,我知道。廠里明文規定,醫療費用就是報75%,至多80%。況且她這個屬於自身操作不當造成,怎麼能怪廠里?廠里已經就此事特別下發了注意安全措施的文件,把她當反面教材,教育工人以後不能再犯這種類似的低級錯誤。能報80%已經很照顧她了,怎麼還來談什麼勞動補償費和營養補償費?」

藍軒才不管他是什麼身份,只是據理力爭,激憤道:「總經理,請問什麼叫自身操作不當?《中華人民共和國共和國勞動法》明文寫着,在工作時間受傷,全屬工傷。企業應全額承擔醫療費用,並給予合理的其他補償。廠里的規定再大,大得過法律嗎?連這一點人性化都沒有嗎?廠里怎麼可以全然不顧我們工人的死活,不顧我們的最基本權益呢?」

這句話無疑激怒了總經理,他大聲對着藍軒吼道:「什麼叫法律?在中國海虹服裝製造有限公司,老子王路銘的話就是法律!你他媽少給老子提什麼法律長法律短,市委副書記在老子面前都不提這個。什麼時候輪到你這個不知深淺的小姎子來教訓我?」

藍軒亦絕無妥協,說:「王大總經理,我只是維護我們工人的最基本利益。你是天王老子又怎麼樣,能這樣蠻不講理嗎?在海虹服裝廠,你就是法律?難道在整個中華人民共和國,你都能凌駕於法律之上?我還就不相信,這天底下就沒有公道?」

他氣急敗壞,全然沒有了紳士風範,扯去領帶,一把捶在桌上,兇狠道:「滾!去你媽的小丫頭,不知天高地厚。有種你去市委市政府討說法去,老子奉陪到底。少來這裏耽誤我辦公。滾,給我滾出去!」

真的難以想像,這是一個總經理的素質,會如此出言不遜。「走就走,有什麼了不起,大不了我不幹了!我就不信,你一隻手遮得了深海的整片天,這個社會連黑白是非會都分不清!?」藍軒用自己的倔強,來反抗他的霸道。揚長而去時,藍軒把他的房門故意兇猛關上,嗶嘣一聲,發出砰然巨響。

回到車間,藍軒尋思著如何想方設法從廠里討要回張靜的應得補償。那個總經理王路銘既然敢口出狂言,說什麼市委副書記都與他關係非比尋常,那他背後保護傘必定不小,背景複雜,自己一個平凡打工妹,無權無勢,尋求官方幫助看來也未必奏效。不如另尋方法。黑道嘛,哪裏認識那些個江湖大佬,能請來幫忙?就算認識,採用這種黑道手段後果只能適得其反,惹來更多麻煩,為明智人所不取。左思右想,覺得還是將此事公諸於眾工友,團結眾人力量,擰成一股繩,一起來向廠方示威施壓,爭取維護大家的共同利益,這種方法比較有效。

腹中醞釀完畢,藍軒走到正在忙碌的工友中間,手持一個揚聲筒,對着眾人突然大聲喊:「姐妹們,都集中一下,我要向大家宣佈一個重要的消息。」

眾人立刻停住手中的工作,神情肅然,集體朝着藍軒洗耳傾聽。藍軒接着說:「姐妹們,我們的工友張靜,一個只有17歲的小女孩,上次因為深夜加班,不幸發生工傷事故,右手被裁斷,雖然經過醫院搶救,撿回了一條命,但卻落下終生殘疾。按理工作時間受傷,企業應該承擔一切醫療費用,並賠付一定的勞動補償費和營養補助費。可我找到廠里財務部,甚至找到廠里負責人,都沒討回一個說法。他們居然斷然拒絕承擔全額醫療費用,更不用提補償一分錢其他費用。我本人還遭到他們的人身攻擊和惡意責罵。我們身邊的姐妹張靜,她永遠地失去了她的右手,可卻得不到廠里的公正待遇!這就是我們身邊活生生的事實,試想一下,假如有一天,我們自己也不幸遭受了工傷,會受到什麼對待?大家可想而知!姐妹們,為了張靜,為了我們自己,為了我們每一個打工妹的最基本權利,起來抗爭吧!」

藍軒慷慨激昂的講話,引來大家熱烈的回應,工友們雲集響應。其中一個高個子的女工喊道:「姐妹們,藍軒說得沒錯,保護張靜的利益,就是保護我們自己的利益。作為打工妹,我們應該團結起來,向工廠抗爭,奪回本屬於我們自己的權益!從今天開始,我們就罷工,工廠停產一天,就多損失一天。我們絕不妥協,直到工廠向我們妥協為止!」

高個子女工的講話也極具煽動力,像火上澆油,大家的情緒被瞬間點燃,群情激憤,紛紛丟下手中的工具和衣物,決定罷工。

那一刻,藍軒覺得自己就像個革命領袖,在引導一個偉大的無產階級舉行罷工示威。類似馬克思、列寧、李立三、或者瞿秋白之類的角色。工友們丟棄手中的正忙碌的工作,全體集合,向廠方辦公中心挺進。口中高喊口號:「還我人權!還我自由!保障工人合法權益,奪回工人生命尊嚴!」遊行隊伍所過之處,浩浩蕩蕩,呼喊聲勢之壯大,迴響雲霄。集合起來的工友們,個個鬥志昂揚,火往上涌,血脈噴張。

來到辦公中心時,與一群保安不期而遇。保安隊長沖着遊行隊伍叫囂:「幹什麼?你們幹什麼?難道想造反不成?趕快回到生產車間去,回到各自崗位做事,否則,不要怪我們不客氣!」

藍軒置若罔聞,對着保安隊長說:「狗,叫你們主人出來。叫王路銘出來,給我們一個說法,我們自然就散去。如果不答應,那我們就繼續鬧下去。不要嚇唬我們,我們不怕!」工友們響應道:「給我們說法,我們不怕!」眾聲彙集,聲震屋瓦。

保安隊長被這龐大的呼喊聲嚇到,心有餘悸,底氣不足,於是咳嗽兩聲掩飾心虛,道:「你們不要鬧,有什麼事廠里自然會解決,先回到各自崗位去,到時領導會按理給你們說法。」

藍軒不依不饒,繼續強硬道:「不用再給我們畫餅充饑,叫王路銘馬上出來,現場解決張靜工傷事故的理賠費用,我們自然散去。」

保安隊長依然負隅頑抗,說:「怎麼啦?一點這樣的小事也要我們總經理親自出面嗎?各部門自然會循章辦事,你們何必多慮?做好自己的本職工作才是正事!」

眾人不依,齊道:「不要再推搪責任延誤時間了,台灣狗,叫你的主人出來,當着大家的面還張靜一個公道!」

迫於民威,保安隊長不敢犯眾怒,怕會被群毆致死,成為個無辜的替代品,悻悻道:「好,我現在就去找總經理,現場解決問題,總行了吧?」他以火箭速度,徑直奔向五樓,往總經理辦公室方向跑去,埌埌蹌蹌,險些跌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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