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深海，初次的尋夢
招聘會結束后，在人才市場的門口，藍軒和安浩及時會合。藍軒問他：「你的情況怎麼樣？工作有眉目了嗎？」安浩怨憤道：「眉目個頭，我在裏面至少轉了十個崗位，沒一個要我，面試官個個臉拉得比驢還長，又是文憑不夠，又是年齡太小，又是經驗不足，都不要老子。那些個傢伙，真是有眼不識泰山！」他反問：「藍軒，你呢？」藍軒沒好氣，說：「別提了，也沒找到一個賞識我才華的人，全部把我拒之門外。真是千里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這樣下去，該怎麼辦啊？」藍軒想，想找份好工作，可好工作偏多像水蒸氣，關鍵時候都蒸發得不見了蹤影。
回住處的時候，藍軒和安浩走在街上，看見一個小女孩在十字路口，雙腿跪地，低頭不語，頭髮將面龐遮住，背上還背了個粉紅背包。地上用粉筆字寫了一行字：可憐可憐我吧，我已經兩天沒吃飯了，求助5塊錢買麵包吃。那女孩的年齡大概十四五歲，藍軒心中有萬般不忍。想搜出口袋中僅剩的人民幣資助她，但轉念一想，回頭自己都沒錢買東西吃了，也可能要餓死街頭，於是假裝沒看見，遠遠地避開而行。安浩拉住她的手跑開，說：「不關我們的事，就不要管。救得了她，明天又有誰來救我們？」實在自身難保，還敢奢談救助別人。
他們走了很遠，藍軒還是回頭看了看，發現還是沒有一人掏出分文資助那乞討女孩。行人冷漠，匆忙而過。行人中絕對不乏有錢的闊佬，卻沒有一人停留片刻，目光關注，給予女孩一個硬幣。那些有錢人在街上隨手買的一個蛋撻，估計都要上百塊錢，但是卻沒一人施捨給那女孩絲毫食物。女孩跪地許久，了無收穫。聽當地市民介紹說，深海每天這樣跪街乞討的孩子至少上百，久而久之，已經見慣不慣，成為深海的一道人文風景線，與時俱進。人與人是陌生的，各走各的道路軌跡，平行互不交融。飽死餓死，各不相干。藍軒回頭掃視了一眼街道的欄柵處，還懸掛着政府的標語：立黨為公，執政為民，關心民生疾苦，關注都市冷暖。條幅醒目，口號耀眼。可一邊乞討的女孩子卻無人問津，民政部門的工作人員了無蹤跡。
當晚藍軒回去的時候徹夜未眠，想自己興許離那女孩子距離已不遠，正經受生存最後的考驗。難保哪一天也會成為深海市一個悲涼的乞討者。眼看口袋裏的錢就快要枯竭見底，工作的事情還沒有着落，兩個人都愁得火燒眉毛。他媽的什麼汽車房子化妝品玫瑰花，還是麵包最重要。江湖難混，遠非早前所料。不要等到「出世未捷身先死，常使英雄淚滿襟」的狀況出現，此情此景，想想不禁悲從中來。
又一個周末，房東即「香江之夜」的老闆娘，跑到藍軒和安浩的房間，心急火燎，說：「兩個小鬼，這個月的水電費該交了，一共是78塊錢。」安浩氣憤至極，說：「老闆娘，錢不一次性都叫給你了嗎？怎麼還來要啊？你這不明擺着趁火打劫？」房東沒好臉色，說：「先前你們交的只是單純的房租，水電費是另外算的。500塊錢，如果包水電費也計算在內的話我不虧大了？已經很便宜你們了，不要吃了便宜還賣乖！趕緊趕緊，交錢交錢！」安浩血往上涌，衝動道：「你這是變相敲詐！要另外交錢你為什麼之前不說清楚？明擺把我們往絕路上逼是不是？」房東猛地吐口唾沫，說：「沒錢交趕緊滾，你不住自然會有別人住！這裏是旅社，不是慈善機構，窮得叮噹響就別住，我可以讓給別的房客。小年輕還有脾氣咋的？我伺候不起！」眼看就要發生直接武力衝突了，藍軒一把拉住怒火中燒的安浩，另一邊拉住房東，哀求道：「老闆娘，我們暫時經濟比較緊張，請您理解一下。我們下個禮拜天就把水電費交給您，請寬限些時日。就當我們求求你，我們到時一定分文不差地交給您！」房東看藍軒面露愁容，苦苦怏求的樣子，說：「那好，看在你這個小姑娘的份上，我就再寬限你們一個禮拜時間，到時一定要把水電費全交給我。否則，捲鋪蓋走人！」藍軒連聲說謝謝。房東悻然離去。
屋漏偏遭連夜雨，收入問題迫在眉睫。搶劫盜竊是不可能，違法的事沒這個膽干；騙取欺詐更無可能，缺乏這個江湖能耐。彈盡糧絕，江湖告急。藍軒心情很沮喪，說：「安浩，好像大城市遠沒有我們預想得那麼好混。日子過得好艱難啊。」安浩也一臉無奈，嘆口氣說：「是啊，沒想到現實這麼殘忍，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也很無奈。是我們原來想像的太天真了。」藍軒只能反過來做安浩的思想工作，說：「安浩，現在也到了危難時刻了，我們先找份事做再說，別挑三揀四了，不管幹什麼，哪怕做搬運工服務員，或是到工地上挑磚頭，我們先養活自己再說。沒飯吃的時候，有個饅頭吃也是好的。」安浩被現實所挫，點頭說：「是啊，不管幹什麼，糧食是最重要的真理，再大的英雄也要為五斗米折腰啊。吃不飽談其他理想都是空的。不管是做什麼工作，只要能把我們兩個養活，就先幹了再說。」他把手上打印的幾份簡歷一撕粉碎，憤然道：「什麼理想抱負啊，都是空談。一分錢可以逼死個英雄漢。什麼人才不人才的，吃飯最重要！」不當家不知柴米貴，安浩無奈承認，自己還不是什麼人才資源，首先是個勞動力資源。他撕碎彩紙打印的簡歷，彷彿撕碎一個遙不可及的夢境，然後回歸殘酷現實。
翌日，安浩一身輕裝，奔向這個城市最大的勞動力需求市場——深海小商品批發大市場。該市場不愧是華南地區最熱鬧的小商品集散地，人群鼎沸。浩大的交易中心密佈諸多商戶，如同蟻窩。零亂繁雜的商販，高聲叫賣。踵足相接的人們，可以聞到彼此濃烈的汗臭。蜂擁而至的人們，像急促的魚群，在水底發出渾濁的呼吸。安浩是條憂鬱的魚，在人海中無所歸依地迷惘游弋。沿着大市場漫無目的地走，安浩一路只注意各店鋪打出的招聘廣告。搬運工，送貨員，理貨員……他一一比較，各商家的招聘條件和待遇。700——1000元，包中午飯吃，大抵如此。他在心中掂量，是否還有更好的僱主出現？
晃晃悠悠，安浩信步走到了家電批發中心。麵包車穿流不息，裝貨卸貨。異鄉人絡繹不絕，討價還價。安浩徑直走到一家裝修高檔的家電經銷店——坤陽家用電器商貿公司。店外紅地毯鮮艷喜慶，店內燈光通明。店員一律穿着筆挺熨燙的工作裝，精神抖擻。店外招牌上註明，公司經銷產品：美的，松下，索尼，摩托羅拉手機，聯想等。看來這是一家實力不小的商家。炫目的玻璃門口旁，放置著一塊碩大的招聘啟事牌。上書：
招兵買馬
搬運工5名學歷不限18歲以上月薪1000元以上
送貨員5名學歷不限18歲以上月薪1100元以上
導購10名初中以上學歷女性口才月薪800元加提成
司機3名初中以上學歷B級以上駕照熟悉本市地形月薪1200元以上
業務員10名初中以上學歷表達能力強有銷售經驗者優先月薪800元加提成
以上人員要求能吃苦耐勞，有敬業精神，願意服從公司安排。公司包午餐，試用轉正後待遇將上升，並辦社保。公司為一切敢於挑戰自我，有事業上進心的人士提供發展平台。能力突出者，晉陞空間廣闊。
聯繫人：宋經理13*********
仔細看招聘啟事，安浩考慮片刻，這裏的條件與別處相比還較為可觀，可以進去試一試。心想：導購和司機顯然不合適自己，只有在前兩種或最後一種崗位上選擇，自己年輕力壯，去賣賣體力應當沒問題，如果還能順便鍛煉自己能力，那就更好。打定主意，便走進店內。地板富麗堂皇，光澤反射他的身影；天花板上吊燈華麗垂墜，燈光照耀他的頭頂。安浩強行按捺住緊張情緒，低聲問：「請問一下，這裏正在招人嗎？我想應聘。」周圍的人被詢問聲提醒，紛紛注目。一個三十歲左右的男人聞聲走了過來，說：「小夥子，你好！我姓宋，是這裏的人事經理。你到這裏想應聘什麼工作？」安浩說：「我想應聘，你們公司的業務員。」男人側目看了看，疑惑道：「小夥子，你應該年紀還很小吧？今年多大？」安浩回答：「我今年已經17歲了，正年輕，其他沒什麼，有的是力氣和激情，什麼苦我都能吃！」男人聽后，想了想，道：「小夥子，按照規定我們是不會收未滿18周歲的人，但看在你的誠意上，我破例帶你去見一下我們老闆，看他願不願意收你？」安浩想不到絕處有逢生的機會，感動到：「謝謝你，宋經理！」
宋經理一路帶着安浩上樓，樓梯扶手是名貴漆鍍制的，發出幽幽清香。三樓，走廊迴旋，第三間辦公室赫然寫着：董事長室。宋經理輕聲敲響房門，裏面傳來聲音：「請進。」推開房門，房間是古典風格的，擺着各式古色古香的傢具和飾品。整體佈局大氣典雅，牆壁上張貼著蒼勁有力的書法：天道酬勤。不知出自那位書法名家之手。辦公桌對面，坐着一個年近四十歲戴銀框眼鏡的男人，氣質儒雅。宋經理對他恭敬道：「黃總，您好，這裏有一個小夥子想應聘業務員，雖然年紀比較小，但很有誠意。我不敢擅作主張，所以帶他過來，請您本人定奪。」那個被稱為「黃總」的人，禮貌地點了點頭，說：「好的，小宋，我和那個小夥子聊聊。」宋經理應聲道：「好的，您跟他聊，我出去了。」宋經理隨後走出房門。
偌大的房間只留下安浩單獨面對黃總，氛圍陡然更緊張。黃總指了指一張椅子，示意安浩坐下，和聲道：「小夥子，你坐。今年多大了？老家是哪裏？」安浩落座，心臟跳動地劇烈，說：「我今年17歲，老家是江西偏遠小鎮烏遠，來到開放大都市深海，想闖開一片屬於自己的天下。」黃總眉眼和睦，微笑道：「小夥子，看起來你還很小啊，以前有過同類工作經驗嗎？」安浩誠實回答：「以前沒有過類似工作經驗。」黃總說：「那可能難度比較大，因為我們這個工作很辛苦，經常在外面跑，而且跟客戶打交道，要具備很好的交際能力，你覺得自己能勝任這個工作嗎？」安浩暗想一定得抓住這個工作機會，以篤定的語氣回答：「經驗都是積累出來的，黃總，只要你給我一個機會，我一定不辜負您的期望，會儘快成長起來，用業績來說話的。」黃總啞然失笑，以欣賞的神情注視着面前這個初出茅廬的年輕人，說：「很不錯，年輕人，你很有幹勁。那麼你說說，你的優勢是什麼？我們憑什麼錄用你？」安浩低頭沉思片刻，回答：「我覺得，做一個合格的業務員，應該具備一顆真誠服務的愛心，堅韌不拔的敬業精神，和永不言敗的必勝信念。這是我所具備的優勢，同樣，也是貴公司錄用我的理由。」充滿自信的話語，像一劑強心針，給人振奮的力量。黃總被這個年輕人的激情與衝勁征服，讚賞道：「小夥子，本來我們是不收未成年人的，尤其是沒有相關工作經驗的未成年人。但看到你那麼有誠意，我願意破例試用你，給你一個施展才能的機會。希望你在工作中，用實際行動來兌現你所說的那些話，不負你所言。」聽到這席話，安浩頗感驚喜，激動道：「黃總，謝謝你的器重，給我這麼一個寶貴機會，我一定努力工作，用實際行動來證明您的眼光是正確的，用優秀業績加倍回報公司。請相信我！」黃總點頭，從抽屜里找出一張精緻名片，遞給安浩，安浩惶恐恭敬地接過。名片上寫着：坤陽家用電器商貿公司董事長，黃奎鋒。安浩小心翼翼地將名片揣入懷中，如同懷揣一個文物國寶。黃總交待道：「那好，小夥子，你明天就來上班吧，先試用一段時間。好好乾！」安浩應允，說：「好。謝謝黃總。」離開的時候，安浩發現，手掌都已滲出汗水，衣服被汗水濕透，脊梁背還微微發熱。有驚無險。回去的時候，在公交車上，安浩一路吹着口哨。
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想來天無絕人之路。就在兩人感覺走投無路幾乎要彈盡糧絕的時候，安浩找到了工作。回到住處，安浩興奮地抱起藍軒，大聲喊：「藍軒，你知道嗎？我找到工作了，從明天開始，我就要正式上班了！」藍軒不禁為他感到高興，說：「那麼也就是說，從明天開始，你就可以賺錢了，我們的生活就有經濟來源啦？」安浩回答：「是啊，我可以賺錢了，我們可以告別速食麵，重新吃久違的白米飯了，藍軒，你為我感到高興嗎？」藍軒的興奮全部寫在臉上，抱着他，說：「當然高興，安浩，你在我眼裏一直都是最優秀的，把握好機會，好好工作，相信你的前途一定無比光明。」轉瞬問他：「安浩，你找的這份工作，是什麼工作啊？待遇怎麼樣？」安浩回答道：「主要工作是推銷家用電器，都是中國名牌呢，不錯吧？公司是這麼說的，剛剛進去試用期是底薪800塊錢加提成，做久了，銷量業績好可以達到2000多塊錢一個月呢！」藍軒驚喜道：「那太好了，太好了，好好乾，以後我們就能每天吃白米飯了。安浩，你太偉大了！」興奮之餘，安浩抱着藍軒的身體，在陰暗潮濕的地下室，團團旋轉，安浩大聲喊萬歲，藍軒的裙裾搖擺飛旋。
昏黃燈泡上籠罩着的灰塵掉下來，像黑夜的精靈在跳舞。當晚，為表慶祝，兩人決定花費25元巨資，在旁邊的小餐館內，破例吃了份家常飯，並點了兩個大菜：洋蔥炒蛋、和農家小辣椒炒肉。兩個人激動得心花怒放，吃得興高采烈，笑得前俯後仰。
秋天很快就要過去了，拮据的生活條件把藍軒身上僅存的最後一層薄薄的脂肪也剝奪走了。她愈發顯得清瘦纖細。她的臉色是如此蒼白，缺乏血色的滋養，一副發育不良的樣子，像棵毫無生命力的野草，經不起風雨摧殘。安浩說：「藍軒，看看你的樣子，任何一個男人，哪怕是沒有力氣的太監，都可以一口氣把你折成兩半。知道嗎？你要多吃點啊！」藍軒就柔聲道：「安浩，那你就更應該好好賺錢了，把我養在家裏，不要讓我在外面受苦，經歷風吹雨打。我就在家裏做個全職太太，養得白白胖胖，還幫你生個聰明可愛的崽，相夫教子，做個富貴閑人。多好？」安浩說：「好啊，等我以後有錢了，就把你養在家裏，錦衣玉食，穿金戴銀，做個闊太太，過最休閑愜意的物質生活。」藍軒淡然一笑，說：「等到你有那一天，富貴騰達后，再說這種話吧。我也渴望着有這麼一天。」
兩人都在放開翅膀想像，盤算著，工作以後會出現的美好生活。
遵守應聘約定，安浩如約進入到坤陽家用電器商貿公司上班。第一天上班的感覺，彷彿第一次偷嘗禁果，興奮難抑。踏進公司大門時，安浩還在想像著上班后的美妙前景，加薪，升職，一路晉陞，平步青雲……
但第一次上班的遭遇，卻好像遠沒有第一次偷嘗禁果那樣刺激暢快。黃總稍微招呼了下新員工，就把一切交付給了人力資源部。人力資源部宋經理給新員工安排了初步的簡要培訓，介紹下各種產品的性能和價格，立馬就讓業務員自己去市場上尋找客戶。安浩像個沒有經過任何訓練的民兵，初上戰場，拔劍四顧心茫然，不知從哪裏開始瞄準目標出擊。剛進公司就讓自己去跑業務？該從哪裏做起呢？無頭蒼蠅只能亂打亂撞，安浩想，各個新建的居民區有房屋裝修的地方，一定有家電需求。打定主意，安浩決定先去尋找這個城市的各個新建居民小區。
鳳凰花園。深海市中心盛大開幕的一處嶄新樓盤。流水盤旋，花草簇擁，環境優雅至極，人氣極旺絕對的高端樓盤。
安浩找了很久，終於找到小區門口，準備進去。未料門口一精瘦門衛伸手攔住，問：「小夥子，進去幹什麼？」安浩簡短回答：「辦事情。」門衛眼角微眯，問：「去幾棟幾單元幾號房間，見哪個業主啊？拿出身份證來登記一下。」安浩說：「沒有固定業主，我就是進去辦事情啊。。」門衛厲聲道：「沒有預定業主，你進去幹什麼？難道另有所圖，想幹什麼？不能進去！」安浩大感氣憤，面露慍色，道：「你為什麼要苦苦為難我？難道懷疑我是小偷不成？沒有事情我進去幹什麼？請你不要耽誤我辦正經事。」門衛聽罷，一臉不屑，說：「是不是小偷我不敢斷定，但你肯定是進去推銷東西吧？這裏是高檔小區，不是貧民窟，你想進去就進去，想出來就出來，萬一造成出問題怎麼辦？小區里住的業主可都是我們市裏的黨政領導和有錢富翁，影響這些業主的生活你擔待得起嗎？像你們這樣的人我見多了，出去出去！」說罷，又手指門旁一黑色指示牌。指示牌上赫然寫着：推銷員與狗，不得入內！
「推銷員與狗，不得入內」？在安浩印象里，只有解放前上海灘的日租界，才會出現「華人與狗，不得入內」的侮辱性話語，可現在，號稱高度文明的中國現代化城市，社會主義的溫暖大家庭，怎麼也會有這樣毀人尊嚴的話語？
「畜生，看門狗，狗眼看人低！」……離開小區時，安浩心中狠狠地暗罵那個門衛。真是初戰不利，第一次上門推銷就遇到這麼個趨炎附勢的傢伙，看來以後的路上還不知道要遇到多少這樣的人。安浩想必須改變思路，繞過這些可惡的小鬼，直接去尋找目標客戶洽談，省卻中間煩惱。高端小區不好進去，不如直接去找普通居民區的普通老百姓，說不定更有效果。打定主意，安浩便開始在老城區內搜索對象。老城區內正翻新裝修的房子也不在少數，安浩鎖定了一戶人家，徑直過去尋找房主洽談。房主是個四十開外的捲髮女人，住職工宿舍。遇見房主，遞過名片，安浩直述來意，說：「大姐，您好！正在裝修房子啊，一定準備購買新家電吧？我是坤陽家用電器商貿公司的，專門經銷各種品牌家電。」女人不溫不火，道：「我是準備購買點新家電，特別是想買個冰箱，那你們公司都經銷些什麼品牌啊？」安浩聞訊，心想居然逮了個獵物，急不可捺，道：「我們公司經銷的冰箱品牌是美的，全省一級總經銷，物美價廉，質量可靠，值得信賴……」滔滔不絕，彷彿背書。女人有些不耐煩，道：「不用羅嗦那麼多，我想了解的是有哪些具體的產品品種，有什麼功能？什麼價位。」安浩翻開產品介紹手冊，繼續滔滔不絕：「我們這裏有美的清凈星，美的雪無痕，美的溫馨寶等產品，分別具有……功能，價位各是……」女人極其不耐煩，問：「我就想知道，你那個美的清凈星是什麼價格？」安浩說：「2588元。」女人嘴角一歪，道：「據我所知，人家海爾的同類產品只需要2388元，品牌還比你響亮，我憑什麼買你的？」安浩頓時激動，並衝動地道：「海爾的質量沒有我們好，性價比沒有我們高，大姐，如果你真的想提高生活品質，請你一定要選擇美的！」女人從不耐煩發展到火冒三丈，說：「你憑什麼說美的就比海爾好？王婆賣瓜，自賣自誇。還有什麼叫『真的想提高生活品質』？誰不想提高生活品質？就憑這句話我也不會買你的東西！不好意思，請走吧，我還有事別打擾。」
一筆生意擦肩而過，煮熟的鴨子都飛了。
安浩回到家中，心情沮喪，臉色像灰暗的天氣，陰雲密佈。藍軒頗感蹊蹺，就問他：「安浩，你今天怎麼啦？賣了幾台電器啊？」安浩頭髮下垂，說：「一台也沒賣。」藍軒說：「第一天上班不順利，沒有經驗，很正常的，別往心裏去。」安浩眉頭緊皺，說：「豈止是沒有業務，今天真是倒霉透頂，碰到兩個神經病。一個是狗眼看人低的門衛，一個是正值更年期的女人。把我罵得狗血淋頭。」藍軒端了杯開水，矚他喝下，安慰道：「沒什麼，想開點，萬事開頭難，慢慢來，以後會好的。」安浩有氣無力地回答：：「但願吧，以後會好起來的。」藍軒嘴角微抿，說：「不要想那麼多，說不定那兩個人只是今天心情不好而已。早點睡，明天一定會是個嶄新的開始。」安浩應聲：「恩，早點睡。我也好睏了。」當晚熟睡，一覺睡到東方既白。
安浩從上班第一天，開始變得像個陀螺周轉不休。整天早出晚歸，不管天晴下雨，都毫無例外，已經越來越少時間陪伴藍軒。有時候藍軒會為他感到心疼，風雨交加的日子還在外面奔波，真是辛苦。但有時候藍軒又很為他感到欣慰，雖然辛苦，但他人特別充實，而且越發上進心和有責任感。當月安浩零業績，只拿了800元底薪。付完房租，他們去外面吃過幾頓白米飯，工資用得乾乾淨淨，毫無剩餘積蓄。
快樂的時光總是轉瞬即逝，而難過的日子總是漫長緩慢。公元1999年的秋天，藍軒像個迷路的羔羊，茫然失措地在深海尋找著生存的出口。大街小巷經常出沒她落拓的身影，凄凄冷冷，布衣素食，四處尋訪招聘啟事，打聽招工信息。
「安浩，好好乾，我就靠你來養了。」說歸說，做歸做，這只是一句玩笑話，做全職家庭主婦全然是個不現實的假想。藍軒終究是一個獨立的女人，豈能呆在家裏等男人養？能養活自己經濟獨立才是她真正的想法。只有經濟的獨立，才有人格的獨立，是亘古至今的至理名言。況現狀如此，她又豈能在家坐吃山空坐以待斃？她從來都像一台難以停息的機器，日夜不休地奔忙着尋找工作。
在秋天行將結束的時候，藍軒找到了一份服裝廠的工作。工廠名叫中國海虹服裝製造有限公司，位於青湖區高新技術工業園。膽敢以「中國」二字冠名的，企業規模可想而知，聲勢壯大，聲名遠揚。工廠像皇冠上的明珠，鑲嵌在當地政府榮耀的頂端，熠熠生輝。該廠由台灣某著名企業家投資設立，隸屬海虹國際集團旗下，也是工業區內的政府重點扶持企業和樣板示範工廠。每次市裏的頭頭，省里的頭頭乃至於中央的頭頭來考察工業區，海虹總是必考察地點，充當了工業區一張不可或缺的經濟名片。地方政府引之為驕傲，一切貸款、招商、扶助政策總是優先於海虹服裝公司。據說公司總經理與市領導過從甚密，情同手足。經常在一起稱兄道弟。工廠內人員龐大，光生產工人，就是五千多人。每次中午吃飯的時候，員工集體用餐，總是讓藍軒有二戰爆發的感覺，大家爭搶著吃飯，像各**隊，在激烈搶奪地盤。在工業園區中，工廠佔地面積足有五百畝地，雄居全區第一。廠里生產出來的服裝產品，依託集團的國際平台，遠銷海內外十數個國家。借用職業廣告人的話說，就是——衝出亞洲，走向世界。在這樣一個業務廣闊效益絕佳的大工廠內上班，可想而知工人們是如何的緊張繁忙。幾乎每天，五千多工人都要夜以繼日加班加點才能滿足市場的需求。
藍軒成為這五千多人中的一顆微塵。五千分之一。和他們一樣，藍軒拿着800塊錢的基本工資。在車間流水線，整天做着一模一樣的動作。藍軒的工種是打包裝，屬於最後的工序。當一件件毛衣從流水線傳遞過來，經過電機編織，染色，檢驗……到她手上，就是將成品裝箱入庫。機械麻木，日復一日。枯燥乏味到她最後發現自己和機器已沒有任何區別。眾多的青年打工男女，其實都是機器里的各個細微零件，在乾燥冰冷的廠房內，周轉不息地工作轉動。這讓藍軒想起偉大領袖說過的一句話，每個革命同志，都是組成革命戰線上的一顆平凡螺絲釘。螺絲釘，不需要思想，不需要呻吟，只需要按部就班地把你屬於你的工序細節做得盡善盡美。
藍軒的直接領導，也就是俗稱的「拉長」，是一個二十七八歲的女人，她長著一雙比老鼠還小的三角眼，姓孫，工友們暗地裏稱呼她為「孫刺蝟」，為人極其刁鑽刻薄。孫刺蝟對工作檢查的嚴厲，堪比軍統特務。藍軒剛進工廠時，切實領教過孫刺蝟的厲害，想來令人毛骨悚然。因為新上手的緣故，難免技術生疏，速度偏慢，經常遭到孫刺蝟的斥責。有一次，藍軒不小心把幾件毛衣裝錯了包裝盒，結果自然招致孫刺蝟的嚴厲訓話。「你長不長腦子啊？這點小事都做不好。我們海虹可是響噹噹的國際品牌，可不能因為你這顆老鼠屎搞壞了一鍋粥，影響了我們企業的大好聲譽！」孫刺蝟斷然喝道，義正詞嚴。藍軒只能恭恭敬敬地挨訓，一聲不吭，絕無反抗。因為一還嘴，就會招致更兇猛的訓話。後來藍軒得知，訓她的那句話，是孫刺蝟常用的口頭禪，被廣泛用於其他工友身上。第一個月上班，藍軒挨這句話訓的時間多達四次。工友們還告訴她：孫刺蝟處罰工友們最常用的手段，有寫檢討和扣工資。為保飯碗，工友們也只得默默忍受。熟能生巧，慢慢地，藍軒的技術也日漸純熟，速度加快，搞包裝輕車熟路，幾無貽誤。因為基本工資太低的緣故，為增加收入，藍軒必須每晚加班。加班工資是5塊錢一個小時，平均每天加班3小時，就是15塊錢，一個月下來就是450塊，亦為可觀。安浩總是說：「藍軒啊，你就不要天天加班了，搞得那麼累，身體拖垮了怎麼辦？就為了多賺這麼一點點錢，划不來的。為我着想，為你自己着想，你都不應該這麼累。」而藍軒卻輕輕一笑，說：「沒什麼的，我吃得消。」畢竟一個月下來的加班工資，就基本可以抵消房租。辛苦一點也無所謂。當藍軒疲憊的時候，她就想想安浩那溫暖的微笑，澄明乾淨，就又會感覺有無窮的力量，投入到嶄新的工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