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天下太平

第5章 天下太平

連粗神經的霍衍之都聽出了這言外之意,就更別提宮裡的兩大人精趙久福、馬功明了。

馬功明瞥了眼一臉嬌羞的止薇,努力無視心裡那股子詭異。

趙久福卻驚訝地睜大了眼睛,在她身上來回打量。

止薇何嘗不知那句話隱含的意思,可她實在沒別的選擇了。反正宮裡傾慕皇帝的宮女一抓一大把,陛下也不能因為她「心悅」他就責罰她不是……

空氣中充滿了迷之尷尬的安靜氣息。

霍衍之好不容易找回了自己的聲音,矜持而冷淡地發話:「把人帶下去吧。」

他也沒說怎麼處置,馬功明便有些為難。可要主動開口,又怕被霍衍之遷怒,說他這點小事都要請示,要他何用。

畢竟,這位年輕帝王心性不定,沒準一個不高興就能把他這個新出爐的慎刑司副統領擼下來呢?

趙久福見狀,便主動做了個人情:「陛下,那這宮人該如何懲罰好呢?」

霍衍之又看了眼垂著頭跪在地上的止薇,視線剛落到她身上,又不自然地移開了。

說起來,這之前似乎還沒有女子這般大膽地當著他的面對他「表白」呢!

對他暗送秋波的小妃嬪、宮人自然是遇到過的,可她們多半做得十分委婉、得體,拐角處撞上來的、不小心潑濕他衣衫的、主動替他更衣的,什麼手段都有。

就偏偏沒有這麼丑、手段這麼拙劣、一臉蠢相的!

雖然他堂堂一國之君,還看不上這麼主動投懷送抱的宮人,更別提是個頂著大紅腦門「表白」的了,卻也不妨礙他心底悄悄樂一樂。

樂完了,想重罰的心思也就淡了。

儘管如此,他的臉色還是不好看,語氣也冷冰冰的。

「宮規自有定例,宮人疏忽職守,該怎麼罰,就怎麼罰。」

馬功明連忙應下,領著止薇走了。

出到殿外,他怪怪地看了止薇一眼,忽然短促地笑了一聲。

「止薇姑娘倒是運道好,若不是碰上陛下心情好,方才那話再被旁的什麼人聽到,今日之事恐怕不會這麼輕易結果。」

止薇抿了抿嘴,只說了句「謝公公提點」,便一路沉默著往慎刑司去了。

方才那股子嬌羞之意早已斂起,消失無蹤,惹得馬功明心裡嘖嘖稱奇。

這樣的變臉功夫,還真是宮裡的生存之道,也不知她究竟會不會真有那麼點造化?

止薇入宮八年,宮規早已倒背如流。疏忽職守這樣的罪名,本就可大可小,彈性空間很大。重則打幾十板子,輕則抽十鞭子,或是罰跪幾個時辰,就不知道今天這位馬公公心情如何了。

她努力為自己打氣,畢竟上一回的二十板子她都熬了過來,這一次無非也就是打板子罷了。陛下都開口了,馬公公總不至於把她往死里整。

結果到了慎刑司,馬功明裝模作樣地翻了翻宮規宮訓,又打量了她幾眼,最後露出個古怪的笑。

止薇被他笑得直哆嗦,勉強也擠出個諂媚的微笑:「馬公公該不會要給我找什麼板著之類的刑罰吧?奴婢——」

馬功明笑眯眯地扔開手中黃皮書冊,雲淡風輕地吐出一句。

「自然不會。姑娘這般姿色,焉知他日不會成人上人呢。陛下既有心放你一馬,咱家可不願做惡人。」

止薇臉上微熱,也不欲辯解,只悄悄鬆了一口氣。

既然有了這句話,這刑罰多半不會太重吧?就算是打板子,應該也不會超過上次了。

然後,她就信心滿滿地等來了一句:「就罰姑娘提鈴七日,可好?」

止薇腳下一軟,差點沒癱軟在地。

這可是提鈴啊!

一整個晚上不睡覺,在黑漆漆的宮城裡走一圈啊!

而且還是一連七夜!

提鈴簡直是遇鬼的最快捷法子,他居然還好意思還問她可好?

她很想問能不能改打板子,真的,她寧願打二十板子。

可是她沒膽子問,馬功明這條老狐狸在慎刑司待了多年,又剛升了副統領,誰敢輕易得罪他,問了說不準板子要打雙倍。

她只能擠出個比哭還難看的笑:「謝公公體恤……」然後幽魂一般地飄回了司苑局的宮人所。

連珠她們早已被放了回來,只是被罰了三個月的月俸,不用受皮肉之苦。

得知止薇最後被罰提鈴七天,連珠很是同情,華英面上卻頗為憤憤。

「這事都怪你沒固定好亭子頂上的花盆,關我們倆什麼事?你犯了錯,反倒還要我們陪你受罰,這是哪門子的道理?」

止薇自知理虧,便也沒跟她計較,道歉過後,對方再發牢騷,她也只當聽不到。

這會兒早已過了中午的飯點,膳房也不可能專門給她留飯菜,止薇只能餓著肚子先回房一趟,給額頭上點葯,再出去幹活。

倒是連珠偷偷給她塞了塊冷掉的糕餅,讓她墊了墊肚子,止薇心中感激,卻也說不出什麼好聽話,只捏了捏連珠的手,說了句「多謝」。

「行了,咱們同在司苑局這麼長時間,你又不是沒幫過我,這點東西也值當一個謝字?」

止薇搖搖頭:「那不一樣,先前幫你的不過是小忙,這一回我還算是戴罪之身呢。你瞧其他人,個個都想跟我撇清關係,哪裡有像你這麼傻的?」

連珠正色道:「咱們這些底下人,做得不好便要罰,這是正理,平時又有誰少挨了上面人的罰呢?說什麼戴罪之身,罰過了不就沒事了?你別替我擔心,還是想著怎麼熬過這幾晚吧。」

兩人感慨了幾句人情冷暖,便又分開各自幹活去了。

一想到今晚開始的提鈴,止薇心裡就有點犯慫。

可,再怎麼慫,晚上卻是不能不去的!

理智告訴她,想要熬過這七天,白天就必須得爭分奪秒地幹活,爭取每一點能睡覺的時間。否則,生生熬這麼七天下來,她肯定是要廢了的!

幸而今天連碧亭出了事,她雖然沒被打死,李管事也不敢再讓她這麼個出了簍子的去照管,另外撥了人過去,直接將那亭子頂上的花盆全部撤了下來,那還未成型的紫藤花簾便這麼沒了。

於是,止薇的日常活計又少了那麼一丁點。

花田裡微風拂過,額前上了葯的傷口有些發癢。

止薇下意識想摸,卻冷不丁記起,前年蕭婕妤小產時,暴怒的皇帝陛下踢過來的那隻花盆,恰好也是砸在這個位置。

她不禁苦笑起來,估計是她跟這位尊貴的皇帝陛下犯沖吧,不然怎麼每次碰著他都沒好事?

幸好她今天靈機一動,來了那麼一句,否則只怕沒法矇混過關。

纖柔的花枝碰了碰她的手,似乎在安慰她。

「不用怕,我還有兩年零一個月就能出宮回家了……再忍一忍,八年都熬過來了,這點時間一眨眼就過了……只要以後避著點那些貴人,總能安安穩穩過去的……」

呢喃聲漸漸低了下去,被春風裹挾著飄送出去,已經分辨不出是自言自語,還是在對什麼人說話。

一整個下午,止薇幾乎都在花田裡忙活,一直到申時末,她才得了空。剛找了個角落靠著牆眯了那麼一刻鐘,又到了晚飯的點。

吃飯是在一條長桌子上,司苑局的宮女一塊兒吃,太監們在另一邊吃。

止薇額頭上的傷明晃晃的,再加上這大半天的消息傳遞,基本上不是眼瞎耳聾的人,都在悄悄打量她。

連珠見她吃得少,便悄聲勸:「你還是吃多點吧,省得今晚……」

許是因著傷口的緣故,止薇有點吃不下,卻也勉強吃了一個硬饃饃,菜卻沒吃幾口,就被其他宮女夾見了底。

因開國皇帝和仁孝皇后都性情溫良,輕易不會杖斃宮人,本朝以來像提鈴、板著這樣的酷刑還是比較少見的,卻也不代表沒有,更不只是用來罰宮女。

旁的不說,就說先帝朝時,當時有個貴妃很得寵,連如今的太后、當時的德妃都要退讓一射之地,卻有個小妃嬪不開眼得罪了貴妃,便被罰去提鈴。結果,那小妃嬪只堅持了兩天,就被嚇得六神無主病倒了,後來沒半個月就香消玉殞了。

這是止薇前些年聽康太妃說過的舊事,那位貴妃雖然一時得寵,命卻不大好,沒留下子嗣,第一次產子時難產死了,直接一屍兩命,也成了後宮里那偶然一見的曇花。

當時康太妃悄悄對她說:「這宮裡什麼盛寵都是假的,只有笑到最後才是真的贏家。」

止薇知道,康太妃是在指那位笑到了最後的贏家賀德妃、賀太后,興許也是在委婉地指點她。

她當時年紀小,也從未想過飛上枝頭變鳳凰的美事,便也沒真正聽進心裡去。

那時的她萬萬想不到,自己還會有開罪了皇帝兩次、僥倖留了一條賤命、最後被點去提鈴的一天。

提鈴,並不是說宮人提著鈴如何如何,而是罰這個犯了錯的宮人做個人肉的定時鐘。

提鈴時間從每天酉正宮門下鑰算起,一直到五更才算結束。犯錯宮人要繞著乾德宮外面邊走邊喊「天下太平」,聲音不能太大驚擾聖駕,也不能太小。

從乾德門開始繞著宮牆走,一直走到東邊的日精門,再繞過去乾德宮,走到西邊的月華門,最後再到乾德門,如此算是一圈。而後便是反過來走,一直循環往複。

天色漸漸黑了,止薇也沿著長長的夾道來到了乾德宮附近。

宮門剛下鑰,乾德宮的侍衛便見著了一副難得的奇景。

一個身材纖瘦的宮女手裡提了個小小燈籠,顫巍巍地走過來,目不斜視地從他們面前走過,留下一句壓抑的「天下太平」。

最關鍵的是,這個宮女生得一副好相貌,只是額頭上有些紅腫,顯得有些狼狽。

若不是當差的時候不能交頭接耳,那幾個侍衛就要議論紛紛了。

比如說,打賭這位姑娘為何被罰提鈴;又比如說,這位姑娘以後能不能出人頭地;再比如說,這位姑娘會不會看上他們中的任何一個。諸如此類。

受罰中的止薇並不知他們在想著這些,更不知後宮之中也有人在暗夜中私語著自己的名字。

一個宮裝麗人斜倚在貴妃榻上,幽幽問跪在跟前的宮人。

「你這消息可確准?陛下今天竟真饒了那個司苑局的賤婢?」

宮人回答后,那麗人突然重重哼了一聲。

「你說,她是生得如何天香國色,才勾得陛下網開一面的?」

這話宮人便不好回答了,說美了娘娘不高興,說丑了又是欺瞞主子的罪名。

幸而另一個穩重些的大宮女開口解圍:「娘娘,說起來奴婢倒見過那司苑局的止薇一面,國色天香算不上,不過一雙眼睛有些勾人罷了。娘娘且先別急,奴婢還聽說了一件跟她有關的趣事,娘娘可要聽?」

宮裝麗人嗔道:「什麼趣事?你就會賣關子,還不趕緊說來!否則,本宮可沒有陛下那麼好脾氣,直接將你拉去慎刑司打板子!」

那宮女如此這般說了一通,宮裝麗人先是一愣,而後竟是眉開眼笑起來。

「哎喲,居然還有這樣一段舊公案,果真有趣。又正好是這個節骨眼上……既如此,咱們也不能浪費這大好機會不是?」

那宮女也笑眯眯道:「娘娘說的是。」

乾德宮內,休息了半天的霍衍之卻有點無聊。

他如今視線模糊,趙久福死活不肯讓他看書,一說要看他就噗通一跪,還抱著他的腿不讓他去,簡直煩人到不行。

再加上如今他在養傷,也不可能去後宮,更不好急吼吼地招人來侍寢,未免顯得太過急色。

霍衍之只能遣走了人跟萬年青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對它們植物的生活有了很深刻的理解,自己則隨意翻開一本閑書,有事沒事看上兩眼,其實根本就沒入心。

不知不覺地,他的睡意又上來了,連萬年青在嘀咕什麼都漸漸聽不清了。

就在這時,一聲顫悠悠的「天下太平啊」突然尖利地闖入他的耳朵。

霍衍之渾身激靈,登時醒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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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皇宮的植物都成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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