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潛龍勿用 第三十二章 君子四為

第一卷 潛龍勿用 第三十二章 君子四為

陳琳笑了笑,捋了捋長須,悠然說道:「年前,康成先生所鑒,《咸有一德》,乃是時人偽作。」

董訪到底年輕,壓不住氣,急忙反駁道:「《古文尚書》五十九篇流傳已久,或有謬誤,但也絕非通篇偽作。再,太史公所著《殷本紀》,便有『帝太甲元年,伊尹作伊訓,作肆命,作徂后。』此句便指《咸有一德》,如何會是偽作?」

姜泫聽到這,來了興緻,關於《咸有一德》的真偽,以及其與另一篇《尹誥》之間的關係,他是與鄭玄有過深入探討的,最後也是他和鄭玄意見相同,都認為《咸有一德》是後人偽作的。這其中的論證,卻不知這個文章通達、天下聞名的陳琳能不能說出來。

陳琳才思敏捷,只見他略微沉吟一番,便說道:「太史公著《史記》時,《古文》出壁不久,難為天下信。太史公不錄,也是史家常理。而今時,康成先生引《禮記·緇衣》,又以訓詁之學,證『咸有一德』四字出自《尹誥》,《尹誥》如今只存殘篇,今《尚書》所錄《咸有一德》,則是先秦偽作。難道,仲道以為,康成先生錯了?」

「這……」董訪年輕沒什麼經驗,又忠厚老實,哪裡經得起陳琳用鄭玄這個權威來壓人,不敢承認鄭玄錯了,也不好意思說是自己弄錯了,一時間只有啞口無言、進退失據。

董訪不知所措,正要認輸,壇下又上來了一人,看穿著,並不是太學生。這人連鬢短髯、體長肩闊,是個武人身材。然而眉目俊秀,倒是與董訪頗為相似,姜泫想來,便是董訪的長兄董昭了。

這人正是董昭,與陳琳頗為相熟,登上杏壇指了指陳琳,笑道:「好你個陳孔璋,竟欺舍弟忠厚,步步緊逼。」

陳琳擺了擺手,也笑了笑,說道:「哈哈,公仁說笑了,辯經者,當明析真偽是非,何談相欺?公仁可不能護短啊!」

董昭補了一禮,等陳琳還了一禮,這才正色說道:「康成先生雖然名士大儒,然終為一家之言,安能無過?」

「呦呵!」姜泫心裡頗為不爽,這個董昭竟然指責自己的老師,正要準備上壇駁倒董昭,便見陳琳繼續說道:「公仁休要大言不慚,康成先生乃是當世聖賢。既以康成先生有誤,當詳言指教,也讓天下學子受教一番。」

董昭擺了擺手,說道:「指教卻是不敢。康成先生縱為聖賢,然聖賢便會無錯?《咸有一德》與《尹誥》是否為一篇,又是否真偽,以愚見,皆非要旨!」

儒學經典的真偽,怎麼能不重要?陳琳感覺董昭在胡攪蠻纏,有些不高興了,說道:「若真偽非為要旨,又何為要旨?」

董昭展了展衣袖,說道:「《咸有一德》,在於敦促君主修德,君位有德者居之!夏桀惡德則失其位,商湯純德則天下從。此孔子《春秋》微言之大義,亦是《尚書》主旨。」

陳琳說道:「符合《尚書》大義,未必便是真作,世間亦不乏趨炎附勢之文章,安能混為一談?」

董昭笑了笑,又說道:「此篇上可規勸君王,下可教導萬民。便當流傳後世,研究註疏。我等學子,當曉之大義,何必尋章摘句、究文字之真偽?」

董昭此言一出,壇下一片嘩然,視為異端者有之,心生讚賞者亦有之。

陳琳就知道這董昭最善於歪理邪說,沒好氣地說道:「難道公仁以為,既是行大義之事,便可不辨真偽、曲折是非?公仁就不怕愧於天地、悖於祖宗、害於後人?」

陳琳多少有些氣急敗壞,已經開始扣帽子了,可是董昭渾然不懼,說道:「我輩行事,但求無愧己心。天地可有為?祖宗可親言?至於後人,非我輩所能見,何必在乎?」

董昭才不管那些,天人感應那一套董昭不信,自然覺得天地無為,不會幹涉人的行為。祖宗先賢都早就死了,也不能掀開棺材板親自起來教導指摘。再說等後人出來,自己都成了祖宗,成了一抔黃土,還管得了許多?

如此,董昭所言,雖然挫敗了陳琳,但言語間可是有些大逆不道、叛逆倫理的意思,壇下萬眾面面相覷,耳語交談聲此起彼伏。想要出言辯駁,輩分大的覺得不能輕易失了身份,年輕一輩卻不覺得能駁倒董昭。可若是稱善叫好,卻是不敢。

當此時,姜泫站起身來,在壇下沖著壇上朗聲說道:「公仁敢言,膽魄過人,實非常人。然,愚見公仁此言差矣!」

董昭一轉身,看向壇下挺立如松柏的姜泫,雖然是反駁自己,但覺得其相貌俊朗,眼緣可喜,也頗有好感,便客客氣氣地說道:「這位同學若有高論,還請上壇指教。」

姜泫昂然走向杏壇,底下的史阿大為興奮,叫醒了已經睡著了的荊緯,說道:「易之!易之!姜君登壇了!」荊緯一激靈睜開眼睛,見姜泫走向杏壇,終於等到這一刻了,也是大為振奮,立馬就清醒了。

姜泫登得杏壇之上,向壇上三人作揖行禮,又向台下圈揖,說道:「在下漢陽姜泫,於公仁之言,不敢苟同。」

「姜泫……」陳琳沉吟一聲,突然說道:「可是康成先生高徒,又幼年智退鮮卑的姜伯霈?」

「正是在下。」

一聽是素有神童之名、與魯國孔融齊名的姜泫,董昭不敢輕敵,被激起了鬥志,做好了準備,要會會這個神童。

只聽姜泫先問道:「卻問公仁,若是自以為大義,利於天下,便可不計成敗,不計謗譽?」

「正是!」董昭回答得鏗鏘有力。

姜泫又問道:「公仁以為,天數如何?」

董昭心想姜泫是要拿出董仲舒天人感應那一套了,他滿不在乎地說道:「天變有時,天道無常,天地與人,了不相關!薄食、震搖,皆有常數,不足畏忌!」薄食,指日月掩食。震搖,指地震。

董昭是想語不驚人死不休了,姜泫心中暗贊,繼續問道:「又,先賢之說如何?」

董昭還是說道:「祖宗之法,未必盡善,可革則革,不足循守。」

「嗯,」姜泫點了點頭,說道:「那公仁可畏人言?」

董昭可是說的興趣正濃,見姜泫發問,搖了搖頭,說道:「庸人之情,喜因循而忌改為,可以樂成,難以慮始,紛紜之議,不足聽采也!」

陳琳瞟了一眼董昭,說道:「孔子云,君子有三畏,公仁這卻是大逆不道了!」所謂三畏,即畏天命,畏大人,畏聖人之言。

董昭轉過頭,面向陳琳,一展袍袖,笑道:「呵呵,此謂古今異宜,何來大逆不道?詩書陳跡可盡信邪?聖人之言年代久遠,而又深微高遠,非常人所能知也!先儒之解或未得其旨,如何盡信?」

陳琳還要反駁,姜泫倒是截住了話頭,又問道:「公仁以為,太祖高皇帝與楚霸王,熟人更合彼之所言。」

董昭想了一想,如果回答劉邦,怕姜泫給自己安個大不敬的罪名,便說道:「自然是楚霸王。」說完之後,總感覺哪裡不太對勁,但又沒察覺出是哪裡不對。

「緣何此說?」

董昭揉了揉鼻子,見姜泫又發問,倒也果斷,不再去細想。之前自己提到項羽更符合自己所倡導的,所以自然而然要誇一誇項羽,便回答道:「項羽坑秦卒、焚阿房、宴鴻門、劃界河,其行其為,但論本心、不計風議而已,雖終功敗垂成,亦為誅秦之首功!」

「項羽確為誅秦首功,然其至功,當為垓下自刎!」

「額……」董昭疑問道:「伯霈何意?」董昭想不明白,為何項羽最大的功勞,竟然是垓下自刎。不光董昭沒明白姜泫的意思,陳琳、董訪和壇下的一眾學子,也都沒明白姜泫葫蘆里賣的什麼葯。

姜泫玩味似的環視一周,將眾人的反應都看在眼裡,繼而說道:「項羽畏天命而立楚懷王,繼而弒之;法祖宗而封諸侯,繼而伐之;恤人言而有鴻門之失,繼而悔之。凡此種種,何及公仁之所言?倒是我太祖高皇帝,拋妻棄子、易妝潛逃、分父桮羹、輕薄腐儒,才是所謂不畏天地、不法祖宗、不恤人言!如此,方撥亂反正、扶定乾坤,有這炎漢萬世之天下!」

董昭一想如此說來,還真是,剛要想好說辭繼續辯駁,姜泫可不給他再胡攪蠻纏的機會,緊接著說道:「設使項羽得天下,弒殺義帝,大封諸侯,復辟六國舊貴,無有郡縣之一統,如今便仍如東周四百年之禮崩樂壞、兵戈征伐,何來此太平盛世?高皇帝諸多不畏、不法、不恤,卻是為後人思,擔一己之污名,換後世之安康!如此,方真英雄也!」

「善!」壇下一片歡呼,董昭倒也坦然,所謂辯論,理不理的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勢。如此這般,即便能辯倒姜泫,也已經輸勢了,再辯駁也是無用,若是再棋差一招還會失了顏面,不如就此作罷。想罷,董昭坦然認輸,下拜說道:「伯霈年幼於昭,卻當為吾之師也!」

姜泫趕忙扶起董昭,說道:「何必如此,何必如此?」將董昭攙扶了起來,又說道:「泫有四句,忝為天下士人斧正。」

董昭在姜泫的攙扶下起身,感佩地說道:「但請告之天下學子!」

姜泫直起身,環揖一圈,對著台下諸生朗聲說道:「我輩君子,讀聖賢書、行忠義事,儒生以致用為功,經師以求是為職。然如今朝中姦邪未除,四海黎民勞苦。諸位皆是來日國家之棟樑,一二經師老於章句可也,我等少年,便應學以致用,芟夷大難,興邦安國。昔張良、陳平、鄧禹、耿弇又何曾讀經?通五經者,王莽也,劉歆也!我等君子致用求是之旨,當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善!」這次滿堂彩,不僅是場地內無數學子稱讚,更是引得許多人站起身來作揖行禮,更有甚者歡呼雀躍為其叫好。自此之後,姜泫的才名,必將通過太學,傳遍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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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基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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